單立人的閱讀課——牧於林評《我是貓》兼談寫作中的視角問題

書評作者 @山水之柯 ,筆名牧於林,本篇關於《我是貓》的書評重點談論的是寫作中的視角問題,文章中的黑體字是我的段落點評,最後是我的總評,還回答了牧於林如何節省時間進行文學創作的問題,貼著這裡,大家一起看看吧

文/牧於林

《我是貓》是夏目漱石(1867-1916)於1905、06兩年間創作的長篇小說,此時,夏目漱石已38歲。在更早的童年時代,夏目漱石2歲時就被父母送給外人撫養,長到十歲後因繼父母離異,又被送回生父母身邊,但生身父母均不喜歡他;由於兩家撫養,在該入哪個戶籍問題上,又糾纏了十年,可以想見,漱石是在何種凄惶中度過了青少年時光;33歲後(1900年)漱石赴英倫留學,但在英日子極不舒適,患上了嚴重的精神衰弱。回到國內後,漱石心境仍然抑鬱不歡,好友高濱虛子勸他寫一些「快樂文章」。漱石於是陸續寫出了《我是貓》的前幾章,開始在高濱虛子主編的雜誌《杜鵑》上連載,不料讀者反響極為熱烈:數十萬字都以「貓」為主角,以貓的視角去觀察人世,這一視角真可謂獨特新穎,更何況語言詼諧飽含機鋒,貓的所見所聞所記錄的時局,又是那麼貼近現實、討論深刻!一文終了,漱石就像一顆璀璨之星,在日本文壇冉冉上升。

時間已過百年,今天再來讀《我是貓》,仍然能感受到這部小說在視角上的開創性運用。全篇開場第一句即確定了貓的視角:「我是貓,名字還沒有。出生在什麼地方,我一點也不清楚,只記得曾在一個昏暗潮濕的地方,喵嗚喵嗚地哭泣著……」,隨即,貓兒的視角帶我們看到人類:「本來應該有毛的那張臉,卻是光溜溜的,簡直像個開水壺……不僅這樣,臉的中央還凸得很高,從那窟窿裡面不時噗噗地噴出煙來……那就是人類所吸的香煙。」

從這裡開始,這隻天賦異稟的貓,就在觀察和記錄人類,他(簡直不能寫「它」)看到了收留他的主人苦沙彌一家庸常瑣碎的生活,看到了經常出入的朋友迷亭、水島寒月、越智東風等一批知識分子可笑的清高迂腐,也看到了他們想當盛世逸民但所言所行卻不合時宜的窘迫。貓兒的身體給予了他遊走的自由,他悄悄潛入文中另一番勢力的代表、新興的資本家金田老爺家中,看到了這一派人的狂妄和齷齪,也正是通過貓兒的視角,我們才能了解到導致苦沙彌一家陷入更大的窘境背後,其實是有金田在策動。貓兒的生活習性,還讓他可以看到來家中偷盜財物的梁上君子。

把視角牢牢束縛在一隻貓上,不再遊走於其他角度,也不再恢復全知視角,看似一種局限,但是這道局限就像水渠的兩邊堤岸——散漫四溢的思緒沒有出口,但嚴格一致的限定,反而能讓思路的洪流獲得方向,沖刷得更深,力度也更強。貓兒的視角一旦確定,作者便可以安心地居於第三方,像一台攝影機,安裝在貓兒的頭上,準確記錄下人們真實的言行,作者也不用考慮情節要如何發展才能來到金田老爺家,只需要讓貓兒「巧妙潛入金田家的住宅」即可。另外,全書讓貓兒來轉述眾人的言行,又可以毫無痕迹地插入貓兒對此的評論,借貓兒之口,作者諷刺人類言行的空間更大、身姿更為靈動——「連貓兒都不齒的事情呢!」這種諷刺既有趣又有力,人類在某些事務上還不如一隻貓兒呢!連貓兒都明白的道理,人類竟然如此執迷不悟!這種視角所帶來的力量,全人類都能感同身受吧!

在視角上下功夫,夏目漱石不是第一人,還有其他能工巧匠開發出了「視角」這一元素所能帶來的獨特魅力,創作於1814年的《艾瑪》就是一例。這是英國女作家簡奧斯汀的風格圓熟之作。艾瑪是一位英國富有鄉紳的小女兒,她愛幻想,好做媒,作者簡奧斯汀便把視角牢牢鎖定在她的視線內,小說的敘述內容,有且僅有艾瑪的所看所想,於是,讀者們一直在這一視線範圍內,不但順利移情艾瑪、認同了艾瑪的想法,還被艾瑪的有限視野所遮蔽,以為所有事情真的如同艾瑪一個人所看到所判斷的那樣:甲男愛著乙女,丙女不愛丁男——作者用這種嚴格限制下的「有限視角信息」巧妙地誤導著讀者,一直到小說到大轉折之處,當外界的真實反應掀翻了這個「信息孤島」——原來甲男其實一直愛丙女,乙女愛的卻是丁男,讀者就會感覺到這種轉折的巧妙,會感受到一種巨大的閱讀快感。更有意思的是,這一大轉折,並非毫無預兆,而是有著許許多多早已埋下的伏筆,只不過,這些伏筆,在此前那種「有限視角」下,被這個固定的有限視角誤讀了、甚至忽略了,而在大轉折後,這些被誤讀或忽略的線索,都有了全新的意義。這是「視角」這一元素運用上的巨大成功。

(談論視角這一段可謂切中肯綮,第三人稱限知視角的運用值得學習,建議閱讀《刀鋒》,學習毛姆的視角)

以上所提到的兩篇小說《我是貓》、《艾瑪》,都是全篇固定在同一個的視角下,如果一篇小說中有多個不同的視角,情況又會如何呢?

比如導演黑澤明的《羅生門》,以及這部電影靈感來源之一的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莽叢中》,是通過樵夫、強盜、死者妻子等視角來敘事,每一視角都有側重,也有隱瞞;比如福克納的小說《喧嘩與騷動》從三個兒子各自的角度,各自講了一遍自己的故事,又用黑人女傭的視角做了補充,甚至在小說首版十五年後,福克納再次以文集附錄的形式,把這個家族的故事又做了補充,福克納自己常說,這個故事「寫了五遍」。(那麼《竹林中》就是寫了七遍的奇書)在他另一部小說《我彌留之際》里,視角的數量則多達兩位數。

再比如東野圭吾並不是特別知名的一部小說《分身》,則用了結構巧妙的雙視角,作品目錄也以「鞠子之章、雙葉之章」逐次排列,呈現出一種完美的對稱感。

再比如仍未完結的奇幻小說《冰與火之歌》,每一章都會更換一次視角,而那一章就是此人視角所見所思的一切,在這種龐雜的視角結構和數量下,小說情節仍在高速推進,三條主線互相交織,寫作難度可想而知!

這些都是前輩高手們在探索「視角」巧妙應用這條漫漫長路上,沿途建造的一座座豐碑,每每瞻仰,怎不心懷敬意,又暗自狂喜?

小柯老師你好:

本篇談論《我是貓》下了很大的功夫,從夏目漱石的身世說起,逐漸過渡到貓兒為自己身世感到哀傷,他寫的是貓兒,說的是自己,繼而話鋒一轉談論到當年日本知識界的頹靡之風,頗有幾分《圍城》中三閭大學的味道。

本篇書評的亮點是對於視角的把握,在你的前幾篇作業中,對於視角的討論淺嘗輒止,可在此篇中如此高密度的談論這一問題,而且還能夠旁徵博引,做到了說理透闢,入木三分的效果,這點一定要保持住,視角問題是寫作中經常會遇到的問題,初學者一般從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入手,高手選擇的是第一人稱,如高行健,他可以來回切換第一人稱、第二人稱與第三人稱的視角,妥妥箇中高手,建議閱讀他的中短篇小說,如《車站》、《靈山》等。

希望你可以學以致用,將閱讀的才華與寫作的才華相結合,這兩點均不可偏廢,郵件中你談到了學習閱讀與寫作遇到的一些外部壓力,我有幾點建議,你不妨聽聽:

1、感知時間。具體的做法就是把自己做的事全部記錄下來,越精確越好,準備一本工作筆記,記錄下自己一天做過的事,一開始可能會比較枯燥,也可能會懷疑這個究竟有什麼用,不過如果你真的想從外部壓力中絕地逃亡,那就只能從精確的感知時間開始,畢竟寫作者面臨的最大的問題就是——總是感覺沒時間。

2、養成了勤做工作筆記的習慣(建議把吃喝拉撒等時間也寫進一日安排),感知時間的能力提高之後,學著產品經理砍掉不必要的需求,也就是將浪費時間的行為統統砍去,不如此,無法節省時間。

3、閱讀容易,寫作難,所謂知難行易是也,寫作上不要追求速度,但不可一日不寫,可以以每日五百字為界,得意濃時便可休,不足五百或者超過五百都不可取,養成每日寫作的習慣,具體寫作的方式嘛,如果可以坐在電腦桌前創作自然最好不過,可如果是在出差的路上,那麼想到什麼就把它寫到「印象筆記」(一款APP,推薦下載),印象筆記還有錄音的功能,來不及寫,可是靈感來了,要抓住它,就趕緊打開印象筆記把腦中的想法先錄出來,就好比是李賀騎著小毛驢在野外採風,想到什麼就寫到小紙條上,回去再連綴成詩。

4、將這一切養成習慣,自然會減少一部分焦慮,可以先試試,回頭跟我說說踐行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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