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一個殺豬佬

雙燕鎮上的酒肆里有個說書人,卓青每天傍晚都會去聽一段故事,喝一壺酒。

說書人講的故事裡有個大英雄,一個人能打十個的那種。

大英雄喜歡穿白衣,也只穿白衣,他劍挑仇敵時白衣飄飄,他策馬天下時白衣飄飄,他英雄救美時也白衣飄飄。

有一次卓青忍不住問,這位英雄是不是從來不換衣服?

一旁正聽得入迷的姑娘翻了個白眼說,你以為別人跟你一樣?天天穿一件破布衫,昨天穿今天穿明天還得穿。

說書人故事裡英俊翩翩的白衣少俠是全雙燕鎮未出嫁姑娘們心中的大英雄,容不得旁人說他半點不是。

故事裡,他在離別時折了一株桃花給自己喜歡的姑娘,並許諾事成歸來之時就迎娶她過門。

卓青心想,這麼說的人多半最後都是回不來了的。

其實卓青以前喜歡著的姑娘的心裡也藏著這位大英雄。

她說,我也要嫁給送我一株桃花的人。

可惜雙燕鎮根本沒有桃花,當然卓青最後也沒能娶到她的原因並非是因為沒有送花給她,而是因為西街劉員外家的婆娘死了要續弦。

然而卓青並沒有難過太久,因為他又遇到了一個想為之折一株桃花的姑娘。

她不是雙燕鎮的人,卓青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見她著一身紅衣,負一雙長劍,儼然一副話本里江湖人的模樣。

來酒肆的第一天,她只對小二說了兩個字:上酒。

小二一臉茫然,「這位姑娘,本店佳釀數十種,不知您要?」

卓青見她豪氣地一拂袖,扔出一錠銀子,「來二兩最清淡的吧,記得再兌點水。」

就像是入了魔障,卓青痴獃獃地看著她一盞換一盞,最後用二兩兌水的糯米酒把自己灌醉了。

他想,江湖中的女兒果真不一般,連裝逼都這麼好看。

那一天,酒肆門前的幡動,姑娘的影動,卓青心動。

坊間傳奇提及塞北的殺手,常盤踞於不知名小鎮的酒肆之中,身著毫不起眼的衣服,邊喝一壺燒心窩子的烈酒,邊等著苦主找上門。

薛紅一有個無法親自動手卻又不得不殺的人,所以她需要雇一位殺手。

來雙燕鎮的第五天,她想她等到了。

那人年約二十歲光景,著一身略顯老舊的麻衫,衣角上還留有未來得及洗凈的血漬,臉色蒼白,瘦瘦高高,看上去形容有些狼狽。

說書人的故事很精彩,他卻一刻不停地偷看她這個異鄉客。

薛紅一有些同情地想,他一定是太久沒有接到過生意了。

於是她起身撣了撣衣角後走向他,在對方有些慌亂的眼神中問道,「你的刀呢?」

卓青看著眼前的紅衣姑娘,他覺得她簡直是個活神仙。

「你……怎知我有刀?」

「我早聽聞干你們這行的最講究果斷,一刀下去不啰嗦,十個裡面有九個是用刀的。」

卓青喃喃道,「你說得倒是不錯,只是有一點不對,在咱們鎮上干這行的十成十都是用刀的,而且都是張鐵匠的鋪子里買的一模一樣的刀。」

薛紅一又問道,「那你的刀呢?」

卓青老老實實答道,「那玩意兒血腥味太重,只有開張的時候我才拿著它。」

薛紅一笑道,「那麼我有心跟你做生意,就看你是不是願意開張了。」

卓青被她一笑迷得暈暈乎乎,不論三七二十一隻先點頭答應了。

薛紅一十分滿意,遞給他一封信低聲囑咐道,「我要殺的人的名字就寫在紙上,這裡有一半的定金,事成之後我自然會找到你,到時候你從他屍體上把我要的東西送給我,我便將剩下的報酬交於你,足夠你不開張也能吃一陣子了。」

聽到「殺人」二字卓青冒了一身冷汗,他只當這姑娘生得美,沒想到也生的一副蛇蠍心腸,如今竟是要買兇殺人。

似乎看出他的猶豫,薛紅一又是沖他一笑,「怎麼?太久沒開張膽子就慫了?」

蛇蠍美人也是美人,卓青自認這輩子沒見過什麼美人,更別提是在美人面前認慫,於是咬緊牙關接過了信封。

薛紅一滿意地點點頭,起身走出了酒肆,留卓青一人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發愣。

他有些後悔沒有直接告訴她,張鐵匠家的刀其實不是那麼好用,而他,也只是個殺豬宰羊的屠夫。

黑丘狼王。

當這四字從卓青口中問出來的時候,說書人正在收攤的手不禁抖了三抖。

卓青方才得知,故事裡那位白衣英雄前去討伐的,正是這一位惡貫滿盈之人。

他奇道,「怎麼平日里沒聽你提起過這一段?」

說書人數銅板數得匆忙,「打打殺殺怎比得上郎才女貌花前月下來錢快。」

「再者說來,」他話風一轉,「我聽說那白衣劍客最後也沒能徹底降伏了惡人,只落得個兩敗俱傷,將這樣的『英雄』說給人家聽,既不痛快也不過癮,這不是在砸我自己的招牌嘛。」

故事裡的白衣劍客和黑丘狼王兩敗俱傷後各回各家,武林正道一時間再找不到第二位英雄前去與黑丘抗衡,而另一方自從狼王閉關靜養後也再無力對各派進行襲擾,於是此後幾年間的江湖一片難得平靜。

卓青在心裡燃起了一絲希望,或許……如果那狼王至今仍身負重傷的話,自己狠下心一刀下去也是有幾分勝算的?

說書人數完銅板將口袋收緊系牢,又朝他使了個神秘的眼色,「再同你說一個秘密,我聽聞那黑丘狼王前些日子終於養好了傷,這幾日又放話要與武林正派再戰一番。」

「……」

卓青也不禁抖了三抖。

說書人顛了顛手裡的錢袋子,喜上眉梢,「我這老故事講了這麼久,江湖裡也該等來一位真正的大英雄了,到時候你小子別忘了來捧場啊。」

卓青表面應和了他幾句,心下卻又是心驚又是心動。

自打出生以來的這二十年間,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有機會成為眾人津津樂道的英雄。

一陣寒風襲來,吹得卓青靈台頓時清明了許多。

他突然又意識到這二十年間,自己也從未想過有一天竟會如此坦然地萌生出送死的念頭。

這麼一想,他頓時覺得自己當真還挺像個視死忽如歸的真英雄。

當晚躺在床上,卓青翻來覆去睡不著,念叨著話本里的英雄們決戰前好像都會在心裡存上些念想支撐著自己取得勝利。

結果他思來想去,遺憾地發現自己即沒有血海深仇未報,也沒有紅顏知己待娶。

又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想起自家後院還有一公一母兩頭豬。

於是他暗自下決心,如果殺了狼王當了英雄,回來就他娘的把肉鋪關了,豬都宰了給自己吃。

當然,還要在鎮外摘一枝桃花帶給她。

這是卓青平生第一次離開雙燕鎮。

屠刀沒有鞘,於是他只簡單地用布包作一團便背在了身上。

朝著說書人故事裡黑丘所在之處走了十里路後,望著滿目黃沙,他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這天下間不開桃花的地方,遠不止雙燕鎮一處。

卓青不知道這世上哪兒有桃花,就像他也不知道江湖中比的從來不是誰的刀磨得更快,而是誰的刀出得更快。

但正因為他不知道的東西很多,所以「黑丘狼王」在他心裡實在算不得什麼十分驚心動魄的名號。

非要說的話,他倒是更寧願相信故事裡那個小白臉劍客只是繡花枕頭一包草。

而自己就很不一樣了,一刀下去就能解決一頭牛。

鮮血四濺,都不帶眨眼的。

黑暗中有刀光閃過。

鮮血四濺,卓青當真是沒有眨眼。

他只是腿一軟,瞪大了眼睛連同著手裡的屠刀一起跌在了地上。

卓青從沒想過自己殺過這麼多豬牛羊,當真正看到死人的時候頭腦里還是一片空白,連額頭與脊背都往外沁出了冷汗,渾身也止不住地打顫。

稍微回了回神,他僵硬地扭動著脖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屠刀,還是如出發前一般擦得鋥光瓦亮。

誠如他所見,自己沒有出手,狼王卻已然死在了面前。

四下依舊寂靜無聲,待情緒鎮定了許多,卓青再仔細想來,卻只隱約記起自己趁著夜色提刀進門的時候,一道人影掠過,房中那虎背熊腰的大漢便應聲倒地。

有人先他一步下了手。

一招之中殺了狼王又迅速脫身,說書人可從來沒說過江湖裡還有這等人物。

眼見著成為英雄的機會就這麼雞飛蛋打了,卓青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正當他踟躕著不知如何是好,門外悉悉索索地一陣腳步聲,只見幾十個人舉著火把闖進了院中,為首的那個身長九尺,身後斜背著一桿長槍,正眼神凌厲地掃著他。

卓青大驚,顫顫巍巍地扶著門框站起身,再也顧不得什麼狼王什麼英雄,拾起掉在地上的屠刀轉身就要逃。

但為時已晚,身長九尺的壯漢騰空一躍,穩穩噹噹落下,直把一桿長槍橫在了他面前。

「是你殺了他?」

卓青驚得一時愣在原地,張大了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黑丘二當家楊一槍這輩子只懼怕過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狼王。

從十六歲起,楊一槍就一直有一個毀天滅地的偉大理想。

當然,那時的他還不叫楊一槍,叫楊二柱。

但之後的二十餘年,楊二柱憑一桿銀蛟長槍攪亂了江湖這一潭水,從此讓自己活成了河西道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楊一槍。

拜入黑丘山頭的那天,他覺得自己來對了地方。

那個人坐在高處的獸皮寶座上,面前籠著一層黑紗帳,正當楊一槍伸著脖子企圖窺探其真容時,一道劍氣嗖地從紗帳後祭出,直向楊一槍迎面刺來,他心下一驚,本能地抽出長槍側身格擋。

眼見著那道劍氣順勢攀上了銀蛟槍,速度之快幾乎來不及閃躲就朝著他襲來,卻不料卻只劃破了一根紅纓穗子,在他眼前晃晃悠悠地落了下來。

待楊一槍回過神,望著地上那根細如髮絲的紅穗子,他笑了。

他覺得,這他媽就是自己想要追隨的那個毀天滅地的混世魔王。

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個人有一天會以這般慘淡的樣子死去。

夜半,偏僻的廂房,一刀斃命的傷口,癱倒在地上的屍體。

他死得很普通,像個人。

像這個江湖隨處可見的,從前死在他長槍下的人。

「是你殺了他?」楊一槍斥問道。

然而他卻並沒有等到對方的回答。

一旁的張師爺湊過來小聲道,「二當家,他的刀……」

楊一槍這才眯著眼睛仔細打量了卓青手裡的刀。

那是一把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黑鐵屠刀,儘管看得出刀鋒被仔細打磨過,卻也難以令人接受就是它奪去了堂堂黑丘狼王的命。

更何況,刀頭並無血跡。

楊一槍鬆了口氣,心道原來真兇另有他人,也難怪,這小子一副慫蛋模樣,怎麼能殺得了……

「二當家,我方才去查看了大當家的傷口,」張師爺突然開口打斷他的思緒,刻意壓低的聲音里有些許顫抖,「傷口大小正與他手上的那把屠刀的刀口一模一樣。」

「你是說……」

「我瞧著此人的刀上一絲血跡都沒有,怕不是僅僅以刀凝作真氣殺了大當家,若有此等修為,實在是深不可測!」

末了他又補充道,「我早年聽聞江湖裡一些無名的大人物都喜歡扮作一副寒酸模樣,用最差的兵刃,捅最烈的人。」

楊一槍大驚,覺得他說得十分有道理。

於是再次審視卓青時,他的眼神不由變得凝重起來。

眼前之人穿一身不打眼的破舊布衣,磨出毛邊的衣角隨風翻飛著,儘管處於腹背受敵的狀態卻依舊保持嫻熟的握刀姿勢,一言不發,只是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倦容之下倒還隱約瞧得出幾分落拓不羈的俊俏。

末了還若無其事地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似乎對他極其不屑。

楊一槍心道,操,還真他娘的是個人物,差點大意了。

那一天,黑丘二當家楊一槍遇到了這輩子第二個令他感到畏懼的人。

卓青從小有個毛病,一緊張害怕肚子就開始餓。

但是眼前的狀況顯然並不適合讓肚子叫出聲來,於是他鉚足了勁憋著,故作鎮定地看著眼前的兩人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打量著自己。

可惜肚子越來越餓,加之堵著自己的這個大漢實在壯得像一頭牛,看得卓青想起了前幾日吃的那盤醬牛肉,於是他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回味之中又舔了舔嘴唇。

僵持中楊一槍卻驀地收回了長槍,對著一旁的張師爺低聲說了句什麼。

張師爺一臉錯愕,猶豫了片刻後緩步到狼王屍體旁,蹲下來在他腰上摸索了幾下,生生拽下來個掛著穗子的銅牌子,遞給了他。

楊一槍一臉複雜地看看卓青,又看看手中的牌子。

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他一咬牙把牌子塞到了卓青手裡。

狼王令。

牌子上刻著的三個字卻讓卓青感到莫名眼熟。

這不正是……那位紅衣姑娘在信里交代讓他拿的東西嗎?

居然這麼簡單就到手了?他有些不敢置信。

楊一槍扭了扭手腕子,淡淡道,「既然你能殺得了我們老大,理應這狼王令就是你的了。」

「啥?」卓青徹底呆住。

「既然拿了這狼王令,今後黑丘的弟兄們就聽從你吩咐了。」

「幾位大哥是不是弄錯了,我沒有……」

「你不必多說,」楊一槍直接擺手打斷了他,心道這人果然城府極深,到手的狼王之位也不放在眼裡,此等魄力,放眼整個江湖,確實也難找幾個了。

「少俠淡泊名利之情著實令吾等好生敬佩,只是跟隨強者向來是黑丘的規矩,今日你在黑丘的地界上殺了狼王卻又不肯接手我們這攤子弟兄,那隻好由你自己殺出一條血路離開了。」

卓青平日哪裡見過這陣仗,心下只抖得更加厲害,又想那真正的殺手看樣子一時半會也沒有回來的意思,倒不如先應了他們,等紅衣姑娘找他拿走狼王令再脫身也不遲。

於是他撣了撣衣角,強忍著害怕作勢道,「罷了。」

「按規矩,我的刀今天不飲血。」

「從今往後,你們這幫惡人,我渡了。」

……渡個屁。

翌日一早就被按坐在獸皮椅上的卓青只想抽自己耳光。

張師爺陪著笑臉遞給他一本賬本,恭敬道,「老大,這是黑丘四年來的賬目,自從前任狼王閉關修養,兄弟們就沒吃過一頓飽飯,好不容易盼到他出了關卻又被您給捅死了。如今輪到您當老大,可不能不管我們啊!」

一旁正擦著槍桿的楊一槍也應聲附和道,「擇日不如撞日,老大您且今日帶著我們幾個下山去干一票,以此揚揚我黑丘的威風如何?」

見卓青愁眉不展,張師爺順勢向楊一槍使了個眼色,「咱們新老大向來低調,怎麼做得了打家劫舍的事。」

而卓青沒卻有任何應答,只是盯著面前的屠刀出神。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道,「我倒是有個辦法讓大家既有錢賺又能吃飽。」

任誰都沒料到,江湖中一夕之間竟變了天。

從前惡貫滿盈的黑丘狼王死了,而取代他位置的卻是個籍籍無名的毛頭小子。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無名小輩竟帶著原本橫行霸道的黑丘眾人做起了打獵賣肉的生意。

經過這條黃沙道上的江湖人開始新奇地議論著那黑丘的二當家是如何擠著一臉橫肉笑問今天是不是要再來幾斤沙狐肉,以及張師爺又是如何匆忙地打著算盤奔來走去地收著銀子的。

而一百多里外的雙燕鎮,說書人的故事也換了人物。

故事說的是一位身著布衣而深藏不露的不羈刀客,他只出了一刀,卻救了蒼生。

然而卓青對於自己如何掀起了江湖的風浪全然不知情,他只盼著再次見到心裡記掛著的那個紅衣姑娘。

卻又害怕一旦見面將狼王令交給她後就此再無交集。

萬分糾結中卓青忍不住哀嘆了一聲。

路過的楊一槍看見他眉頭緊鎖,正欲上前詢問,卻被張師爺攔下,低聲道,「二當家您可別去壞了咱老大吟風弄月的一腔詩性。」

「弄個啥?」楊一槍抬頭看了看天,正是陽光普照。

他想這師爺怕不是最近算賬把腦子算糊塗了。

「二當家你一介粗人想必聽不出來,縱觀咱們老大這一生,年紀輕輕便有此等威震江湖之氣魄,這一聲嘆的正是高處不勝寒的英雄寂寞啊。」

說罷張師爺又故意朝著卓青提了聲音道,「老大你看我說的是與不是?」

卓青突然聽見有人叫自己,回過神疑道,「師爺你說什麼?」

「我說老大您高處不勝寒。」

「啊?高處生了個啥?」他一愣。

在黑丘的這些天來,卓青也多少弄明白了些江湖人的習氣,諸如能打不動口,有窗不走門。

但是真正當他剛躺下看見房樑上翻下來個大活人的時候還是驚得差點滾下了床。

薛紅一站穩了腳後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抬眼看見了面前床上扯著床單驚恐地看著自己的穿著單衣的小夥子,發現他此時的面色似乎比上次見面時越發白了三分,於是不由地笑出了聲。

卓青定了定神,又拉了拉被子,有些尷尬地咳了兩聲,「你終於來了。」

「我來給你送剩下一半賞錢,」薛紅一從頭到腳將他打量了一番,「看樣子你最近過得不錯。」

抓了抓凌亂的頭髮,卓青道,「姑娘你可別打趣我了,要不是為了把東西交給你,我早就回去了。」

「你可不能回去,我瞧著這個狼王你當得倒也挺好,這令牌我還是留給你罷。」

卓青聞言驚得掀了被子,「這可使不得,我連江湖是什麼都不懂,又怎麼當這個狼王?」

「這個簡單,你要是懂正邪,自然就知道什麼是江湖。」

「正邪就是……好的,和壞的?」

「你理解的不錯,在這個江湖裡,壞的,是黑丘,而好的名叫山莊。四年前黑丘的狼王與山莊入贅的姑爺曾有一場惡戰,這就叫正邪不兩立了。」

聽她這一番說辭,卓青頗有些犯難。

「我雖然算不得什麼正人君子,但是要我去作惡……恐怕我也是做不好的,這個狼王我還是當不起。」

薛紅一笑道,「我說的那是從前了,現在你也不必非要當惡人,就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只是從今往後,你還是要多留心著些山莊的人。」

卓青奇道,「既然我不必做什麼惡事,又為何要防著山莊的人?」

「正是因為你不做什麼惡事。」薛紅一嘆了口氣,「罷了,你不懂就算了。」

見她丟下一個錢袋就要離開,卓青忙一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爾後又覺得過於突兀,這才訕訕地鬆了手,喃喃道,「其實……狼王不是我殺的。」

令他意外的是薛紅一隻是略微怔了怔,看上去並沒有太多驚訝。

「無妨,人是誰殺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狼王令在你手裡,這樣就很好。」

「那我今後……還能再見到你嗎?」

「哦對了,我叫薛紅一,或許不久之後我們還會見面的。」

「在哪裡?」

薛紅一卻並沒有再回答他,一個縱身躍出了窗,淹沒於夜色之中。

留下卓青一夜無眠。

這一日,卓青收到了山莊的信函。

信中說多虧卓青殺了狼王才能讓江湖重歸平靜,於是為表感謝,山莊特意擺宴一場以結識這位傳說中的英雄,日後好共商江湖大計。

落款的名字寫著「裘少白」三字,正是卓青熟悉的說書人故事裡的那個白衣劍客。

「這……」張師爺將信看了一遍,卻面露難色。

「老大此行可想清楚了?山莊與我黑丘積怨頗深,難保此次沒有什麼別的動作。」

儘管想起了薛紅一的話,被「英雄」二字砸昏了腦袋的卓青還是安慰道,「狼王已經死了,我們近日也沒有再做惡事,於情於理那些江湖正派也不會將我們怎麼樣。」

張師爺這才半信半疑地應了,忙寫起了拜帖。

待他走後卓青又看了幾遍那封信,腦子裡有些恍惚的不真實。

我當真……成了英雄?

這江湖也太他娘的好混了。

說起山莊的姑爺裘少白,楊一槍嗤之以鼻。

卓青道,聽說他可是個了不起的少年英雄。

「狗屁英雄,那廝出一次劍能挽出十七八個劍花,做作得很。也就是四年前一時僥倖才活了下來,要不哪裡輪得上他當這個英雄。」

「就是,哪比得上老大您一招致命。」

「老大您把臉洗白凈了可比他白多了。」

前去山莊的黑丘一行人七嘴八舌,聽得卓青心裡倒是十分受用。

懷著輸人不輸陣的心,此行他特意換上了一件飄逸的黑色長衫,一拂袖就讓人覺得江湖裡要風雲變色的那種。

他琢磨著等到山莊前就讓楊一槍悄悄地用掌風那麼一掃,然後自己背對著大門,只留一個衣袂翻飛的孤傲背影讓他們慢慢品味。

但讓卓青沒料到的是,當他在山莊的門口剛站定,這邊楊一槍還沒來得及出掌,一陣狂風就席捲著飄灑的花瓣破門而出,緊接著一位白衣少俠以劍點地翻身躍到了他們面前,可謂身形矯健,步步生風。

只見他嗖得一聲收劍入鞘,攏了攏袖口道,「各位久等,在下裘少白。」

楊一槍罵罵咧咧地抹了一把被這陣風揚了一臉的灰。

裘少白見狀笑道,「抱歉,是我的劍氣過於喧囂了。」

卓青正色道,「在下卓青,久聞裘少俠大名,百聞不如一見。」

今日一見,果然英雄得很,做作得很。

一頓客套寒暄過後,裘少白將卓青一行人引入山莊正廳。

卓青正要坐下,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偏廳之中盈盈走出。

裘少白上前握住了那人的手,將她攙扶到了座位上。

「薛……薛紅一姑娘?」

白衣女子怔了片刻,卻有些激動道,「你……認識舍妹?」

卓青有些懵。

裘少白解釋道,「這位是內人薛紅裳,卓少俠認識的許是她那同胞妹妹,因二人長得一模一樣,被人認錯倒是常有的事。」

卓青萬萬沒有想到薛紅一與山莊還有著這樣一份淵源。

「那她現在……在哪裡?」

「實不相瞞,此次請黑丘諸位前來,確有其他事情……而這事情,正與小妹有關。」

「既然卓少俠認識小妹,那此事或許就好辦了。」

言及此處,裘少白伸手又將卓青一行請入了正廳後的廂房門口。

從門口望進去,房間雖不大,卻陳列得十分整潔,正中央擺著一張雕工精緻的拔步床,籠著一層紗帳,依稀看得出床上躺著個人,眾人再想細看卻看不大真切。

只有卓青被那抹綽綽約約的鮮紅色刺痛了眼。

「那……那是?」

「正是小妹薛紅一。」

「她怎麼……」

「她中了清風散,好在不是致命的量,這才得以存活了下來,只是……至今仍未醒來。」

門外的黑丘眾人聽聞此言,無不震驚。

只有卓青不解道,「清風散是什麼?」

「莫非……是她?」楊一槍與張師爺面面相覷。

「誰?」

「聖姑。」

十一

這是卓青這麼久以來頭一回得知黑丘還有個聖姑。

張師爺解釋說從前的狼王身邊一直形影不離地跟著一個戴著面具的少女,經常神出鬼沒地替他做一些事情,黑丘上下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人,只跟著狼王叫她聖姑,而這清風散便是出自她手。

「那她現在人在何處?又為何要對紅一下手?」

張師爺搖搖頭,「這聖姑向來神秘,我只記得狼王死前不久她便離開了黑丘,後來一直沒有回來。」

裘少白對卓青道,「既然卓少俠現在是黑丘之主,又與小妹相識在前,那此事就務必勞煩掛心了。」

卓青不假思索地應了,心下卻一團亂麻。

裘少白又道,「天色已晚,諸位還是先行休息,待明日大宴上再做商討罷。」

眾人便隨著他前去各自房中安置休整。

雖至夜半時分,卓青卻困意全無,索性起身立於窗前。

自從那日一別,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是以這樣的方式再見。

正當他凝神沉思之中,頭頂房樑上一片悉悉索索,待他轉身去看,一抹紅色躍入了他的眼中。

穿著紅衣的姑娘笑語盈盈,卻刻意壓低了聲音道,「又見面啦。」

「紅……紅一姑娘?!你不是……」

「此處不方便說話,跟我來。」

卓青忙跟著她趁著夜色七拐八繞地到了後山的一處林子里。

薛紅一四下張望了一番,確認周遭無人這才放鬆了些許,倚著樹抬頭看著卓青默不作聲。

黑暗中卓青看不太真切,只感到薛紅一似乎是在盯著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地將頭撇到了一邊。

「放心,我沒有中毒。」

「之前只是為了騙過聖姑才假裝著了她的道,不然的話,或許她還會對我再下殺手。」

「你一定想問聖姑為什麼要殺我。」

卓青點點頭。

「因為這個山莊姓薛,而我薛紅一,殺了黑丘的狼王。」

卓青一時啞然,隨即苦笑道,「果然是你。」

聞言薛紅一倒是有些驚訝,「哦?原來你早就知道是我?」

卓青吞吐道,「我記得我只告訴過你刀是在張鐵匠那裡買的……況且那天晚上連楊一槍他們都不知道狼王會出現在那個廂房,但你在信里篤定地告訴我他就在那裡……還有……後來我告訴你人不是我殺的,你倒是一點都不驚訝,彷彿早就知道了一般……但……但這些我也只是猜測而已,並沒有認定就是你殺的……」

薛紅一嘆氣道,「看你獃獃愣愣的,倒是真不傻,那你可曾怨我把你拖進這場是非里?」

月光下卓青看不大清她的表情,只依稀看到一個藏匿於陰影中的安靜輪廓,不由地笑了笑。

「紅一姑娘,你武功這麼厲害,連狼王都能殺死,我哪裡敢怨你。」

「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麼,但是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對了,你喜歡桃花嗎?」

薛紅一怔了怔,道,「桃花有什麼可稀奇的……不過我倒是在這兒埋了一壇桃花釀,正準備挖出來請你喝喝看。」

說罷她從樹下挖了壇酒出來,又從袖中拿出了個白瓷小酒盅,斟滿了遞給卓青。

「喏,嘗嘗看,這酒比之你們鎮上酒家如何?」

卓青接過來聞了聞,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紅一姑娘你……不喝?」

「我不會喝酒。」

卓青想起了第一次見她時被二兩糯米酒灌醉的情景,心中覺得有些好笑,「我之前看話本里那些江湖中人都以酒為樂,你倒是跟他們不一樣。」

薛紅一淡淡道,「話本里寫的不必當真,你要真成了江湖人就會發現,江湖裡的酒,不好喝。」

卓青小酌一口,疑道,「酒是好酒,又怎麼會不好喝?」

待他話音剛落,卻沒由來的一陣頭暈目眩,恍惚中隱約看見另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不遠處的樹後漸漸走近。

「你……你……不是薛紅一?!你們……」

可惜質問到一半,卓青便應聲倒地。

「紅裳,做得不錯。」

身著紅衣的薛紅裳沒有應他,只是看著倒在地上的卓青出神。

只聽得她離去之時小聲嘟囔了句,「你看,我早就說了,江湖裡的酒,真的不是那麼好喝的。」

十二

卓青的屍體是被蒙上了一層白布後才抬到眾人面前的。

楊一槍緊鎖眉頭,伸出的手有些顫抖,他掀開白布,映入眼中的正是那張熟悉而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

「裘少俠這是什麼意思?」將長槍一震,楊一槍周身頃刻籠上了一層煞氣。

「他中了清風散,而這清風散只有你們黑丘的聖姑才有,既然是你們黑丘的人在山莊下了毒,又為何要來質問我?」

裘少白施施然放下茶盞後起身踱步而來,答得不冷不淡。

「我倒是想問問各位,這卓青少俠一身正氣,是否只因他殺了狼王,由此你們心存怨恨,繼而與那聖姑勾結作惡害下了毒?」

「裘少白你……」

「邪魔歪道果然都是一丘之貉,枉我山莊眾人還真的信了你們能改過自新。」

「無妨,今日就讓我裘少白來為這江湖永絕後患,也算寬慰卓少俠的在天之靈。」

言罷他便拔劍出鞘,凌厲的劍鋒一閃,朝著楊一槍招呼過來。

「……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哈,老楊你果然沒騙我,這廝當真挽了十八個劍花。」

楊一槍聽得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驚得手中銀蛟長槍一抖,生生將背後空門暴露給了裘少白,但對方顯然也大吃一驚,並未借勢而上,反倒是一個疾步後退拉開了與楊一槍的距離。

待二人各自站定後,不約而同地向卓青屍體所在的地方望去,卻看見他半分中毒的跡象也沒有,正神采奕奕地坐在擔架上看著二人過招。

「老大!你還活著?!」

卓青抓了抓腦袋,「死?我……好像只是睡了一覺,不過倒是睡得很死,連夢也沒做成。」

這廂裘少白卻將目光轉向一旁未曾言語的白衣姑娘,低聲斥問道,「紅裳,昨晚不是讓你……」

「紅裳?」未待他說完,白衣姑娘便輕笑了一聲打斷他,復又朗聲道,「姐夫,怕是你弄錯了,我一直都是紅一呀,中了清風散躺在床上的那個才是姐姐。」

「你——」

裘少白一時氣結,惱羞成怒地拔劍刺向薛紅一,卻被她點足一掠輕而易舉地避了過去,隨後又順手從一旁山莊弟子腰間抽出長劍一雙,迎風而立,與裘少白對峙於正廳前院之中。

聽得這一番話,卓青又驚又喜,忙站起身向她喊道,「紅一姑娘,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薛紅一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還是好好看看眼下的處境,擔心擔心你自己罷。」

裘少白見她此刻仍有心情寒暄,更是憤怒難耐,遂大聲喝道,「薛紅一,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

沒有直接應他,薛紅一隻是低頭用袖口拭了拭劍尖,辨不出悲喜。

「裘少白,四年前一戰我們沒分出個勝負,今天,怕是定要出個結果了……」

「楊老二,你也看好了,我的這道劍氣,今天可收不住嘍。」

話音剛落,她凝氣將手腕向前一送,便見得一道劍光倏忽祭出,疾如閃電。

張師爺聽到「楊老二」三字後驚得連連後退了數步,「聖……聖姑?!」

楊一槍卻默不作聲,片刻後方才一字一頓地開口對眾人道,「不,她從來就不是什麼聖姑。」

「或者說——黑丘從來就沒有什麼聖姑……」

「這一招,只有真正的狼王才使得出。」

十三

薛紅一在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裘少白。

那時候正趕上她爹——山莊莊主薛不平在江湖上廣收門徒,看見資質上佳的娃娃便走不動道,直抓著人家的手問,這位小娃娃,我看你骨胳清奇,你的夢想是什麼?

「當個大英雄,揚名立萬。」

小小少年稚嫩的眉宇之間寫滿堅定。

薛不平聞言立刻喜上眉梢,「好樣的,我們山莊就是缺你這樣有夢想的娃娃。」

薛紅一跟在一旁翻了個白眼,心裡默默盤算著這是本月第幾個上鉤的傻子。

但事實證明,裘少白著實骨胳清奇,不出數年竟將山莊的劍譜學了個十成十。

除了薛不平,整個山莊上下也僅有薛紅一一人能與之抗衡。

一日,薛不平將二人叫到身邊,只問了一句,「我近日看你二人的實力已超然不凡,待今後踏進了江湖,你們最想做的是什麼?」

裘少白想都沒想便脫口道,「當個大英雄,屠盡天下惡人。」

薛不平滿意地點了點頭。

薛紅一卻嗤笑一聲,「裘師兄這話說得可不太對,如果殺了惡人才能當大英雄,那你把惡人都殺光的那天,這英雄豈不是就當到頭了?」

頓了頓她又道,「就好比我和姐姐一同學劍,我總是學得比她快,這才得以讓父親高看我一眼,若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這個姐姐,又何來我平日里的這份殊榮。」

「紅一!你……」薛不平怒道,「我薛家世代忠義,你怎能生出這等邪祟心思!給我去祠堂罰跪一天!」

「我……我又沒說錯。」

薛紅一十分委屈,撇嘴正要轉身跑開,卻被一旁沉默不語的裘少白一把拉了回來。

他對著薛不平緩緩道,「師父,我覺得紅一師妹說的沒錯。」

「你竟然也……」薛不平氣結。

「師父,我說過的,我想當大英雄。」

「要當,就得當一輩子。」

薛紅一還記得裘少白說出那句話時的眼神。

那是一種她如何也參不通透的渾沌。

當她第二次看到同樣的眼神的時候,他問她,「紅一師妹,你也想當英雄嗎?」

薛紅一搖搖頭,「我可沒想過這種事情。當英雄?聽起來就麻煩死了。」

裘少白笑了,「你能這樣想再好不過,這個江湖有一個英雄就夠了。所以師妹——」

「助我一臂之力吧。」

「讓山莊,讓我,永遠成為江湖人心裡的英雄。」

誠然她向來對裘少白想當英雄的願望不屑一顧,但是暗想到薛家這些年來在江湖中的日漸衰敗,還是隱隱動了些心思。

「我要……怎麼幫你?」

「都道時勢造英雄,我們不妨先造時勢,再順勢為之。」

於是這一年,江湖上憑空而出一位狼王,以極其殘忍的手腕籠絡了一幫道上的兇惡之徒,在黑丘立了山頭。

卻也是同時,一位白衣少俠方才初入江湖,便能與那狼王勢力斗得個不分你我,武林正道紛紛慶幸江湖有此英雄奇才。

從此江湖黑白分明,英雄在山莊,惡人在黑丘。

而正邪終有一戰。

裘少白與薛紅裳別與山莊大門口的桃花樹下,他摘了一枝桃花,深情款款地許諾此行回來就娶她過門。

薛紅一蹲在樹上看了一整場你儂我儂的郎情妾意,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待薛紅裳徐徐離去她才跳下樹。

「我勸你少折騰點這些虛情假意的玩意兒,真當我姐不知道你為的是什麼嗎,她只是不稀罕說破罷了。」

「哦?我對她可是真情實意。」

「行了行了,你們如何我沒興趣,我只要薛家在江湖的地位。」

「這是自然的,三日後在黑峰林的那一戰都安排好了?」

「都妥帖了,我讓他們都在山下待命,放心,不會有一個人知道狼王和裘少白是如何過招的。當然,還是要真刀真槍動兩下子的,我瞧你近來功力倒是又漲了許多,到時候練練?」

「行啊。」裘少白笑笑,意味深長。

薛紅一沒想到裘少白當真起了殺心。

當他的劍刃再次毫無保留的刺過來時,一旁的假狼王驚覺不妙,側過身來替她擋下了這一劍,薛紅一忍著劍傷的疼痛,趁此機會繞至裘少白背後,長劍一抬,橫在他頸邊。

「裘少白,很可以啊。」薛紅一咬牙道,「你要殺我?」

「紅一師妹,現在你是邪我是正,自古正邪不兩立,只有你死了,山莊才能在江湖上站穩腳跟,難道你就不能為了薛家犧牲一次?」

「你——」薛紅一氣極,將劍逼近了幾寸,直在他頸邊划出一道血痕。

「你現在困於黑丘狼王的身份,殺了我,薛家今後可就沒人能讓山莊翻身了。」

「好,我不殺你。」薛紅一不怒反笑,「你走吧,既然此役狼王受了傷,江湖裡這個英雄的名頭還是你的。」

「只是下一次再見的時候……我會讓你知道我是怎麼當上這個狼王的。」

十四

薛紅一這些年來雖從未喝過酒,卻嘗試過在不同的酒里下毒。

起初她並沒有想過可以為了山莊做到這種地步,但有些事一旦做了,也就習慣了。

比如下毒,比如殺人,比如做更多為那些武林正派所不齒的事情。

江湖那些生生死死的事,來來回回不就如此,你不做,自然有別人做。

儘管她現在後悔了。

四年前一戰後她再也沒有回過山莊,盤桓於黑丘的日子也逐漸心生厭倦。

她想走出這個江湖去看看。

來到這個邊陲小鎮的第一天,她第一次萌生出了喝酒的想法。

當然,兌了水的米酒並不會讓人醉倒,但在江湖之外這個莫名安心的地方,她卻想假裝醉一次酒。

閉了眼伏在桌子上,沒有生殺,也沒有紛擾。

唯一不盡如人意的是,酒肆里那個說書人滔滔不絕講的似乎是裘少白那個傻逼。

想起這個名字,她扯了扯嘴角,一個念頭划過。

她要找一個殺手,武功不用太好,最好極其普通。

或許裘少白乃至那些武林正派的眼裡這樣的人只是個笑話。

但她就是要讓這個笑話成為英雄。

然後,讓江湖裡的英雄變成笑話。

接下來的一切正如她所謀劃的一般,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鎮青年當了這個英雄。

接著她回了山莊,佯裝著了裘少白的道。

那麼剩下最後一步要做的,就是當著眾人的面去揭開這個笑話。

十五

薛紅一的第一劍就出得十分凌厲,同樣的招式裘少白從小到大見識過無數次,但是這一次卻讓他感受到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壓力,甚至連躲閃都有些吃力。

看著左臂划出的一道血口子染紅了白色的袖子,裘少白神色卻異常平靜。

「薛紅一,還差一步我們就成功了,你就這麼迫不及待要毀掉這一切嗎?山莊的地位,江湖的安穩,你當真都不在乎了嗎?」

「毀了又如何,那些我早就放下了,只有你放不下你自己的地位罷。」

「地位?我要的從來都不是地位。這個江湖需要黑白分明,需要英雄,我順勢而為,何錯之有?說起來做盡錯事的人一直都是你不是嗎?薛紅一,手上染血的是你,我殺你是大義滅親,一點錯都沒有。」

聽得他一番話,薛紅一冷笑道,「你儘管這樣想,只是這個英雄也並非只有你才能當。」

說著她看了一眼卓青,「你瞧那邊那個半點武功都沒有的人,不是也搶在你前面當上了這個英雄?」

眾人皆嘩然。

「老大你……不會武功?」

卓青訕笑了兩下便承認了,「其實……我只是個殺豬的。」

趁此喧嘩之際,裘少白再次出招,劍光倏忽閃過,意欲刺向薛紅一眉心,卻在對方有意避開時,劍鋒陡然一轉向其頸邊襲來。

薛紅一卻未躲避,反倒迎著劍鋒而上,手中一雙長劍一擋,生生接下了一招。

「裘師兄,看來我薛家劍譜中的生死門,你還是沒能參透啊。」

說著她手腕一推,直將裘少白的劍向著另一側劍鋒反逼了回去,深深地在其右肩井處划出一道傷口。

裘少白有些吃痛地皺眉,一個低身側轉躍出薛紅一雙劍的鉗制,足下即刻運起輕功翻至其身後,拉開距離前卻在她耳邊低聲道,「師妹,那你且看看我這一招。」

薛紅一猛地轉身,卻見他手中執劍姿勢十分尋常,出招之勢也並未看得出有什麼威脅,便繼續一躍向前,手中第二道劍氣眼見著就要划出,哪料被裘少白搶先一劍刺中左手手腕,一柄劍落在了地上。

未來得及感受手腕上的痛楚,薛紅一握緊了右手中的另一柄劍躲避著他接下來迅猛的攻勢。

他這次的劍招出得很快。

而這一招她再熟悉不過,正是薛家劍譜里最簡單的第一式。

「師妹,你的劍向來求險,卻忘了了一點——」

「最簡單的劍招才是最快的。」

他劍尖一挑,將薛紅一逼到了死角。

這是卓青第一次親眼看見江湖人的生死場。

不同於曾經從說書人口中聽到的那般快意和刺激,只是看著二人不分上下地見招拆招,他便緊張到喉嚨發乾。

尤其是薛紅一那身被鮮血浸紅的白衫顯得越發地刺眼,他想問候她一聲,卻也遲遲張不開口。

其實震驚的不僅是卓青,就連許多年後依然有親眼目睹這場決鬥的人連連感慨二人的武學造詣之深厚。

卓青忘了他們的劍是何時停的。

那些眼花繚亂的招式,叮噹作響的長劍撞擊聲,以及二人渾身數不盡的正在汩汩流血的大小傷口,讓他覺得可能這個江湖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般,一身正氣,快馬揚鞭。

眼前的,儘是他看不明白卻在心中深深恐懼的東西。

陰謀,生死,鮮血,殊途。

後來的那個場景一直在卓青腦子裡揮之不去。

薛紅一躺在地上,胸口插著裘少白手中的劍,而她的劍,也割裂了他的喉。

卓青曾經從說書人那裡聽過無數回生死兩別的江湖故事。

少年俠客將奄奄一息的姑娘輕輕摟入懷中,側耳聽她說此生最後的一句話,然後流干此生最後的一滴淚。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如此,但是他猶豫了。

他殺過很多牲畜,卻依然不敢直視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或許……從一開始就錯了,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就像從前他覺得她穿紅衫十分好看,而現在卻被眼前的一抹紅色絆住了腳,再挪不動一步。

看著她的樣子,他難過地想哭,卻又很害怕。

薛紅一這輩子的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不遠處那個直愣愣站著、看著自己發獃的青年。

他的臉色還是一如既往地蒼白,瘦瘦高高的,像根竹竿子。

她驀地在腦子裡回想起了一些從前萬萬不會去想的事。

比如她在房樑上看見他眉頭緊鎖地念叨著她的名字,比如他毫無防備地喝下她遞給他的酒。

還有,他問她喜不喜歡桃花的樣子。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小鎮,那裡雖然沒有桃花,卻連風沙都顯得安穩極了。

薛紅一想抬手喚他過來,卻只動了動手指就再沒有力氣繼續。

罷了,她闔上了眼。

「你也該回去啦。」她張了張嘴,卻吐不出聲音。

當卓青回過神的時候,他聽見張師爺小聲念叨了句,「真荒唐。」

他想,自己是時候走了。

臨走前他忍不住問了張師爺最後一個問題,「既然他們……有這個本事造一個黑丘出來橫行江湖,那這武林正道之主的位子對他們而言又有什麼難的?何必捨近求遠地做出這麼一場戲出來?」

「這江湖,向來小人好當,君子難為。」

「一個人想要當個大惡人並不難,有的是手段讓世人去怕他懼他,但如果他想當個大英雄,卻只有一條路,一旦回頭,萬劫不復。」

卓青點點頭又搖搖頭,似懂非懂。

楊一槍卻苦笑道,「我怎麼覺得這年頭想當個純粹的大惡人也挺難的……」

說著他將手中銀蛟隨手一拋,大笑三聲後走了出去,從此再也沒有回黑丘。

十六

卓青回到雙燕鎮的時候已是傍晚。

他沒有回家,而是去酒肆喝了一壺酒。

說書人還在台上,正說著布衣少俠一刀斬殺大惡人後名震江湖。

坐在一旁的陌生姑娘聽得起勁,卓青的酒壺也見了底。

他晃晃悠悠地對姑娘開口道,「他……他說的這個故事不……不對,我……聽說那個大惡人根……根本沒……沒有被殺死,那個布衣少俠其實也……並不會武功。」

姑娘又翻了他一個白眼,說你知道個屁,你又不是江湖人。

聞言卓青愣了愣,突然間似乎酒醒了大半。

「你……說的對,我又不是江湖人,也許是我記錯了。」

有那麼一瞬間卓青甚至覺得,那個揚名立萬的布衣少俠或許真的另有其人。

而自己不過是在酒肆里大醉了一場,然後做了個夢。

夢裡有一出和故事裡不太一樣的江湖生殺,還有一位好看卻總也看不太懂的紅衣姑娘。

回到家,隔壁陳大娘家的娃娃正蹲在門口,看見他有些吃驚地問,小卓哥你這麼久都去哪兒了,你家那兩頭豬整天餓得直哼哼,這幾天都聽不到響了你還不快去看看。

卓青連忙開門奔向了後院,果然看見半死不活的兩頭豬。

原來都是真的。

他看著豬圈裡瘦了一大圈的豬,突然就難過地哭了。

作者:山陰客

首發於公眾號腦洞故事板

圖片作者:畫畫的慕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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