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的妖精

「大楊,茶哥昨天走了。」

楊晨倒酒的手抖了一下,漏了好一些濁黃液體在餐桌上。他愣了會兒,隨即用嘴嘬了個精光:「走了好唄,我們遲早都會走的。」

「不是那樣走的,」小李搖了搖頭,他的聲音裡帶著憤怒與不甘,但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是被趕走的。」

小李說的是主城的規矩,也是懸在所有妖精心上的大石。五年,外地來的妖精如果五年內不能完全化作人形,便會再無容身之所。

楊晨沒再說話,他看著窗外被風肆意吹刮的落葉,忽然間有些鼻酸。幾年前他們三人喝醉了酒,在霓虹閃爍下發誓要在主城安家立業。可現在茶哥走了,而他剛才又說了什麼呢?「我們遲早都會走的。」

服務員來結賬,她是個漂亮的貓女,有著柔軟的耳朵和尾巴,但這也意味著,她尚未屬於這座城市。

楊晨伸手去拿尾巴下壓著的錢包,卻被小李止住了,後者搖了搖頭,正經道:「我來,你時間快到了,存點錢買些丹藥吧。」

楊晨不喜歡佔人便宜,可那根牛尾在空中轉了轉,終於還是放下了。還有三天,還有三天期限就要到了,他如果再不想辦法弄掉尾巴,下場可就和茶哥一樣了。

兩人走出餐館,寒風一刮便哆嗦個不停。今年主城沒有下雪,卻比以往都要冷上幾分,一路沉默,直到快要分別時楊晨才開口道:「八千,不出意外的話,後天我就能拿八千,算成丹藥的話,再怎麼也有百來個。」

「到時候咱倆湊一湊,看能不能先留一個,」楊晨抬頭看著月亮,像是在對小李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反正,千萬不要放棄。」

「放心吧,」小李拍了拍楊晨的肩膀,「我還有半年呢,你要真到時間了,就到我家來,看能不能躲一躲。」

楊晨點了點頭,在路燈下點燃香煙,抽完,隨後甩了甩牛尾巴算作告別。當他拐進沒有光的漆黑小巷時,突然間聽到了歌聲,歡快明亮,好似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天籟之音。

楊晨想跟著唱,卻發現自己記不清歌詞,嗓音也毫不甜美。這讓他感到難過,想再抽一根煙,可那團渺小的火光還沒來得及刺破黑暗,便被冷風吹滅了去。

打火機沒了油,自己又不會法術,楊晨叼著未燃的煙,像塊木頭似的傻站在原地。也就是這時候,歌曲漸入高潮,天邊綻開煙花。在五彩繽紛下,楊晨突然覺得自己錯了,主城沒有留他們,也沒有趕他們,一切都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

他們不屬於這裡,他們只是過客。

第二天天還沒亮,楊晨被一陣動靜吵醒,他推開門,發現隔壁的租戶也走了。

身材健壯的馬妖拖著行李,在黑暗中漸行漸遠,步伐輕鬆卻又沉重。和楊晨同批租房的妖精都走了,現在只剩下他了。

妖精們總說主城是圓夢之地,可如今楊晨才明白這句話只適用於少數。無數妖精帶著夢想來,頭破血流然後被趕走。這座繁華的城市並不屬於所有人,在這裡,平凡成為了罪狀。

「還沒走?」楊晨剛想回去,房東卻來了。避讓不及,也只能稍作交談,「怎麼,想到辦法了?」

房東人不壞,可這時候的楊晨誰都不想見,他點了點頭,敷衍道:「差不多吧。」

「人都說牛妖倔,沒想到還真是的。加油吧,當初我也是這麼過來的,反正,」房東指了指四周空蕩的房間,「比起那些半途而廢的,我還蠻喜歡你的。」

「謝謝。」楊晨以微笑結束聊天,折回了屋裡。其實他並不鄙視半途而廢的人,倘若不是沒有退路,他或許也會選擇放棄。

天亮了,透過紗窗,楊晨隱約能看到院子里的破舊土牆。土牆上刻著「我沒有過去」五個字,很醜,但筆劃之中卻能看出書寫者的堅定。

這是楊晨剛來主城的時候刻的,意在告誡自己忘記過去,為未來奮勇拼搏。他來的地方偏遠落後,家裡世代以農耕為活。楊晨明白,在這樣的地方,自己是很難見到光的。

努力。奮鬥。楊晨在心裡告訴自己,隨後穿衣出門。他把尾巴塞進褲兜,既不雅觀,也不算舒服,但好歹有了個人樣。

今天要去見客戶,是該好好打扮打扮,自己能不能在主城呆下去,可就全靠這單生意了。

出門,上大街。楊晨憑著牛妖驚人的耐力,走了足足五公里到約定地點。半小時後客戶來了,是個人類,楊晨站起身來,與之握手的同時,另一隻手別到身後,掩住尾巴。

他不知道客戶對未及格的妖精看法如何,所以只得小心謹慎。除此之外,他總覺得自己只要裝得夠像,便能早一點突破界限,化身為人。

好在進展順利,客戶也十分滿意。交易結束後,楊晨看著手裡的合同,積攢在心中好幾天的壓力總算是隨著聲嘆息,一吐而盡了。

「有救了。」楊晨給小李發了條簡訊,隨後鑽進家裝修簡陋的麵館,想吃個飯休息會兒,等天色漸暗再回家。他不喜歡高峰期,那些著裝精緻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車輛總讓他感到自卑,好似在提醒他並不受歡迎。只有在黑暗降臨時,主城這頭鋼鐵巨獸才會網開一面,留下些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讓楊晨這樣的人有地容身。

回去時楊晨並沒有原路折返,今個兒他心情好,想去以往常光顧的酒吧看一看。茶哥,小李,他們三人就是在那相遇的,那裡總是擠滿了未及格的妖精,談論夢想傾訴煩惱,偶爾也賣弄賣弄滑稽的小法術。

然而,現實卻並未如他所願。當楊晨拐進那熟悉的院子時,才發現酒吧沒了,連帶著四周破舊的小平房,全都被連根拔起,改修起了氣派而豪華的星級酒店。

雖然還未修建完成,但其樣貌依舊令人讚歎,讓原本窮酸的小巷也瞬間變得高貴起來。確實變得好看了,只是那些平房裡的租戶,那些在酒吧買醉的妖精,他們又去哪裡了呢?

一輛豪車疾馳而過,恍惚間,楊晨終於是明白了什麼。以往他們總在酒後抱怨主城的不好,但其實不然,這是座偉大的城市,它一直在變得更好,更繁華,它一直在奔騰前進著,只是他們跟不上罷了。

如果說主城奔騰的方向是光明,是繁榮,那他們則是黑暗,是累贅。光明刺破黑暗時總是殘酷而不留情面的,是壞事嗎?好像不是。是好事嗎?可黑暗裡總歸是有生命的。

牛腦子不擅長思考,沒想一會兒楊晨便開始頭痛,只好蹣跚著走回家裡。好還是壞?楊晨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睡意來襲,他索性省去刷牙洗臉的功夫,倒上床呼呼大睡起來。

偏在這時候電話響了,刺耳的鈴聲響徹房間,可楊晨卻全然未覺。他做了個夢,夢到自己開著豪車,穿過街道,穿過小巷,朝那剛開張的豪華酒店疾馳而去。

而夢裡的他,是沒有尾巴的。

「你他媽昨晚為什麼沒交報告!?」當遲到的楊晨匆忙趕到公司時,迎接他的卻是一頓臭罵,「呵,今天還給我遲到,咋的,不想幹了?」

「沒有沒有,」楊晨連忙道歉,嘴笨的他不會說謊,只好如實道,「昨晚太困了,沒聽到電話,所以就——」

「太困了?我看是太膨脹了吧,」領導嘲諷道,「別以為接了個單就了不起,公司需要你那點能耐?趕快給我補報告去,這次就算了,從抽城裡扣三千就行,下回給我小心點。」

三千!?這可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楊晨急了,說話也沒了分寸:「領導,就算遲交三千也太誇張了吧?這有點過分了吧?」

「過分?你什麼態度?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全公司的進度都被耽擱了?」

「我知道,可是三千真的太多了,領導,我最近缺錢,你不能——」

「我不能?」領導徹底怒了,「什麼時候輪到你教育我了?不想罰款那就按規定來,直接給我滾蛋去!」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楊晨意識到自己過於衝動,連忙改了語氣,「可我真的很需要這筆錢,您看能不能這樣,三千的罰款我之後再補,從我以後的工資里扣行不?」

「為什麼?」

「因為……因為後天我就……」楊晨沒說完,他藏在褲子里的尾巴已然說明了一切。

領導也停止了責罵,甚至全公司的人都看了過來。楊晨低著頭,但他能感受到領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隆起的屁股上。許久之後,領導收起了憤怒的表情,他以為這是寬容的前兆,然而沒想到的是,對方卻是冷漠地,淡無表情地吐出五個字:

「那你就滾吧。」

再然後,所有人都收回目光,繼續埋頭忙活起來。沒有人理會楊晨,就好像剛才發生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楊晨走或留,不過是無關痛癢的小事罷了。

安靜中,楊晨走回座位,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默默地做完手頭工作,然後等待下班。這一次,他沒有躲避晚高峰,也不再隱藏自己的尾巴,只是低著頭,像一個逃兵般,匆忙往家裡趕去。

臨走前一晚,楊晨還是撥通了小李的電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明明在公司里就已經自暴自棄,現在卻還要臨死掙扎。或許在潛意識裡,他依舊覺得自己尚有可能,他不願面對失敗,也不願承認不及格。

小李沒多廢話,直接讓他在被房東和執法隊發現前趕來自己家。他們以前聽人說過,執法隊是操控電流法術的好手,幾招下來,就算是大象也得跪地求饒。

小李家不遠,可楊晨卻走得格外吃力,就像被寒風颳走了所有力氣似的,沒多久便累了。

楊晨把行李放下,靠著牆角坐了下來。汽車駛過,把落葉卷到他的臉上。車,風,落葉,楊晨暴躁地把枯黃的葉子揉成碎片,這座城市到底怎麼了,為什麼處處與我作對?

一根,兩根,三根……楊晨連著抽完半包煙,才終於是恢復了力氣,他站起身來,剛走過拐角,卻又和人迎面撞上了。

文件撒了一地,楊晨一邊道歉,一邊將它們統統撿了起來。出於習慣,他用餘光瞟了對方一眼,很漂亮的女人,身上沒有絲毫妖精的特徵。

「謝謝。」雖然女人的道謝禮貌而又得體,可楊晨還是看到了她下意識的躲閃和眼神深處的嫌惡。和領導一樣,像女人這般於主城長大的,或者自外界來,但輕而易舉便能幻化人形的妖精,往往都不會認可像楊晨這種不及格的妖精。

到底是哪裡不對?楊晨站在原地,看著女人的背影逐漸消失於黑暗中。他試過假裝,也試過坦然面對,可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被認可呢?

突然間,楊晨有了犯罪的衝動,可好在牛憨厚的天性制止了他。冷靜下來後,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也就是因此,他明白自己該走了。

再過半年也沒用,渺小如他,是跟不上這座偉大城市的。沉思良久後,他決定先回住處,把先前因匆忙而忘記打包的東西帶走,然後,至少體面地和房東,和主城,和他生活奮鬥了五年的地方告別。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楊晨又碰到了前來檢查的房東,只不過這一次,要被趕的人是他了。

「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房東顯然有些吃驚,「咋,怎麼回來了,有自信在今天成功嗎?」

「沒,」楊晨一邊回答,一邊檢查屋內還有沒有遺漏的東西,「回來道個別,今天就走。」

房東沒說話,他知道楊晨倔,自然也明白其心中苦痛。不過,當他發現楊晨眼眶發紅時,還是沒能忍住:「你真想走嗎?」

「什麼意思?」楊晨停了下來。

「我作為房東和你們的監視人,其實是有辦法的,」房東看著楊晨的眼睛,「改你的資料,讓你成為下批住戶的一員,不難。」

「可你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我還蠻喜歡你的,」房東微笑道,「你品質優良,我願意幫你。」

「品質不會給我留在這裡的資格,」楊晨搖了搖頭,「而且我並不優良,我太平凡了。」

「誰不平凡呢?你看我不也整天遊手好閒,靠收房租混著嗎?」

「那我便連平凡都不如。」

楊晨終止了談話,轉頭看向窗外。隨後,他驚訝地發現主城在今天迎來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潔白的雪花在空中翻滾,舞蹈,然後落在高聳的屋頂上,落在光禿的樹榦上,落在院子中的地上。整個主城都陷入寂靜,雪花紛飛,把整個世界都裝點成銀色,街上的行人們紛紛停下腳步,伸出手,讓雪花落入手心,然後融化。

這時候太陽也升了起來,橘黃色的光照亮街道,照亮房屋,照亮主城的每一個角落。在這樣的光景下,在陽光照耀與雪花紛飛下,五年來楊晨第一次覺得主城竟然這麼美,美到動人心魄。

「這是座偉大的城市,」楊晨看著窗外的美景,沒有回頭,「我跟不上它,就算你留我也沒用,將來我依然會被趕走。我不屬於這裡,我是被它淘汰的累贅。」

「走啦。」房東許久都沒有說話,只在楊晨即將走出院子時才問道:「那你知道該去哪裡嗎?」

楊晨愣住了,這個問題他沒想過,只是……他看著在空中飄落的雪花,就連淘汰下他們的主城都沒想通這個問題,被淘汰的他們,又怎麼知道該何去何從呢?

院子外響起喧鬧聲,早高峰來了,妖精們歡笑著前去工作,有及格的也有沒及格的,楊晨聽著他們的歌聲,突然間折返了去。接著,只見他從地上撿起石頭,在五年前他曾刻下「我沒有過去」的地方,接上了後半句:

「也沒有未來。」

文章作者: @稀里糊塗楊愚蠢

首發於公眾號腦洞故事板

圖片作者:sighc

圖片鏈接:gracg.com/works/view/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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