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門,永遠的羈絆

達烏德旅店有兩個夥計,一個本地人,一個索馬利亞人。每天早上九點鐘,我都會準時來到樓下的院子里。這時他們就會從廚房裡給我送來早餐。

早餐從來沒有變過——兩個煎雞蛋,三塊硬麵包,一碗加蜂蜜的類似果凍的東西,外加一杯咖啡或紅茶。麵包實在太硬,就像在啃磚頭,不過磚頭很香。

慢悠悠地喝著紅茶,看著眼前古老斑駁的建築,晨風恰到好處地拂面而過,恍若住進了一段悠遠的歷史裡。

早餐時間是無比享受的時刻。

每天,薩那老城有一大半的時間處於停電狀態,並且是間歇性地停電——大概每隔兩小時就會停一次——讓人無法忍受。在老城,有兩樣東西是必備的,一是蠟燭,一是發電機。白天停電,大家都不理會。晚上停電,家家戶戶的發電機就會「噠噠噠」地響起來,就像稻田裡群蛙齊鳴。

我的旅店不僅停電,還經常停水,馬桶也是壞的。還好大多數時候旅店只有我一個房客,我可以隨意到其他房間使用廁所。房費是每天三十美金,這並不算特別貴,但我身上的美金所剩不多,而我的銀行卡根本沒法在葉門和吉布地取現。所剩不多的現金不知能否支撐我到達衣索比亞。有朋友告訴我吉布地消費很高,我擔心身上的錢會提前花光。在達烏德旅店住了三天後,我決定去找一家便宜的旅店,儘可能省下一些錢來。我不得不放棄去索科特拉島的計劃——這座我念念不忘的外星島嶼,只能留待下一次再來。

當我有了換旅店的想法之後,在老城溜達時碰到了穆罕默德。穆罕默德住在老城裡,他會講一些英文,雖然不流利,但勉強能夠溝通。我問他哪裡有便宜的旅店,他告訴我郵局附近有一家,願意帶我過去。

這家旅店位於新舊老城之間的一條公路旁邊,雖然沒有網路,但是價格便宜(每晚只需要不到十美金)。我決定搬過去,不過我的護照還在達烏德旅店經理莫格利那裡——穆赫塔的叔叔,就是那位擁有薩那最好的酒店的人,告訴我達烏德旅店經理私自扣押我的護照是不合法的。

穆罕默德陪我回到達烏德旅店,但他沒有進去,只在離旅店五十米的地方等我。旅店夥計告訴我經理不在,讓我等等。約莫半小時後,他告訴我經理回來了,在頂樓的屋子裡。我於是上去找他。他跟幾個朋友在一起。我說我想談談,他就帶我到了天台上。

我把自己旅費不足的實情告訴了他,希望他把護照還給我,同意我搬到便宜的旅店。但是他不答應,也不願還我護照,揚言要把我送回機場警察那裡。這是威脅。我說就當是幫我的忙。他還是不同意,不過他說會和旅店老闆談談,爭取給我一些折扣。

「錢的問題不是問題。如果你真沒有錢,免費讓你住都可以。」他這樣對我說,並答應晚上告訴我跟老闆談的結果。後來我才知道,老闆就是他爸。

我出去找穆罕默德,告訴他我不能退房,因為旅店經理不給我護照。穆罕默德倒是不再關心我的住房問題,一直問我明天有沒有安排。我說沒有安排。他邀請我明天去他家吃飯——如果他妻子明天不去學校上課的話。據他說,他的妻子還在大學念書。

然後他往家裡打了一個電話。掛了電話後,他說自己的孩子病了,要送他去醫院,讓我借給他2000里亞爾,明天就會還我。事情太巧,我不覺警惕起來。

「你趕緊回家送孩子去醫院,先不用付錢,明天付錢也來得及。」我對他說。我摸著剛才著急下樓時被門撞疼的腦袋,絕口不提錢的事情,並催促他趕緊回去。

晚上我打開臉書時收到了穆罕默德發來的消息:「你生我的氣了嗎?」

「啊哈,我為什麼要生你的氣呢?」我回他。

他沒有再回答我。後來我又收到他邀請我去他家的消息。我不再理他。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沒有看到莫格利。日曆無情地翻過三百六十五日,來到了一年的最後一天。雖然明天就是元旦,這裡卻一點節日的氣氛都沒有,跟平時沒有兩樣。臨近中午的時候,莫格利終於出現了,讓我和他一起吃飯。我想了足足三秒鐘,才答應下來。

我以為午餐會很豐盛,但其實只有一盤沙拉、一小鍋帶肉的蔬菜醬,以及幾塊麵包。

「葉門不慶祝元旦嗎?」我問道。

「阿拉伯國家都不慶祝,除了迪拜,因為那裡外來人口比較多。」他回答。

他沒有提跟老闆談話的事情。

晚上他在前台算賬,看到我回來,問我已經住了幾晚了。我隨口說大概三四晚吧。他摸了摸鼻子說,「不對,26號一晚,27號一晚……加上今晚,一共6晚,共計180美金,另外機場接機30美金,總共需要支付210美金。」

他沒有給我折扣,也沒有跟「老闆」談。30美金的機場接機也實在貴了一些。我再次提出要換旅店,請求他給我護照。他依舊不同意。我真想跟他吵一架,不過還是忍了下來,生氣地上了樓。我依然擔心他真的會把我移交給機場警察,儘管現在看來這只是在嚇唬我。交完房租後我身上的錢已所剩不多,真不知到了吉布地該怎麼辦。

在葉門的最後一天,莫格利提出要帶我去國王清真寺,之後去他家吃午飯,並和本地人一起嚼咖特。所有活動他都安排好了,目的是讓遠道而來的我在離開之前體驗一下這個古老國度的文化。

我還在生他的氣。在我看來,他就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根本不會顧及我錢花光之後必然會陷入的窘境。也許他還認為我在撒謊呢。不過,想到要不是他在我到達的當天同意收留我,我有可能已經被遣返了,又對他充滿了感激。不管怎樣,這最後一天,我決定跟他和解。

他開車送我到了國王清真寺。國王清真寺位於薩那新城,看起來宏偉壯麗,有一種大氣之美。清真寺整體採用淺色調,外觀淡雅,給人寧靜之感。在我的心目中,伊朗的清真寺是最漂亮的,但是單論清真寺的宣禮塔,葉門更勝一籌。國王清真寺有六根宣禮塔,左右各三根,呈對稱分布。宣禮塔以赭色為底色,畫著白色的條紋,高大挺拔,直指蒼穹。作為葉門最大最美的清真寺,這裡人氣旺盛,很多人坐在清真寺外面的草坪上休息,不時能看到抱小孩的男子,偶爾也會有三三兩兩蒙面黑衣女子飄過。清真寺外面的停車場停滿了車輛。

莫格利看起來很著急,匆匆逛了一圈就帶著我去他家了。他家離機場很近,大概只有十分鐘車程。他向我介紹他的爸爸、堂兄弟、堂侄兒。他們家還有一個專職的廚師。他們對我很熱情。他的爸爸是一位慈祥的老頭,一看就是經歷過世間風吹雨打的人。

很快午餐就準備好了,總共六個菜,地地道道的葉門風味。老大爺親自給我添菜,我實在受寵若驚。他說自己幾年前去過中國,一直跟我聊中國的話題。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看到經理的妻子、母親或其他的女人。

吃完飯,他們家來了另一個老人,是老大爺的朋友。他跟我聊了幾句,然後抓了一大把咖特給我。剛採摘的上好的深紅色枝葉!

莫格利帶我看了看他家屋子外面種植的咖特樹。我看到了一扇厚玻璃上子彈的痕迹。莫格利告訴我這是兩個臨近村子交火時留下來的。

莫格利把我帶到村裡的咖特館。這是一間能容納二三十人的屋子,靠牆的地方都放著厚厚的墊子。屋裡有八九個人,以後又陸陸續續來了一些,走了一些。莫格利說,他們早上七八點鐘去上班,下午一兩點鐘就下班回家了,然後就來到這裡,一坐就是六七個小時。他們對我很有興趣,聊的都是關於我的各種問題。有個十九歲的男孩兒正在學習英語,大家勸他多和我說話。莫格利說他比較害羞,讓他突破心理障礙多找人練習。

莫格利把他的咖特分了一些給我。他教我怎麼挑選葉子、放在嘴裡怎麼咀嚼。我說我始終嚼不出那甜味來。他讓我耐心一些,多嚼一會兒。

「那時一種怎樣的感覺?」我問道。

「非常美妙!眼睛就像穿透了無盡的黑暗,能夠看很遠很遠。」

談到葉門人的裝束時,他取下了腰間的佩刀給我看。這是他家祖傳的佩刀,外面鑲著紅寶石,價格不菲。他告訴我,對於現在的葉門人來說,腰間別佩刀只是一種裝飾,但是遇到危險的時候也能抽出佩刀進行自衛。說著,他把刀抽出來,給我看那明晃晃的鋒利刀刃。

莫格利說,葉門人對傳統的東西保存得很好,除了薩那老城,還有很多古老建築。這次因為特殊的原因,我沒有機會去看。我說我還會再來。

正閑聊間,他突然接到堂兄去世的消息,匆忙帶著我往家趕。他要帶父母和妻子去堂兄家弔唁,九點鐘會回來送我去機場。

我和留下來的家人一起看電視。不知是巧合還是特意照顧我,電視里播放的是成龍的功夫喜劇片。李小龍和成龍是中國功夫的兩個符號,他倆在中東和非洲都很有名氣,實在不是虛言。

九點一刻,莫格利趕回來了。在帶我去機場的路上,他說希望我今天玩得好,並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葉門的文化。他又給我免了十美金的車費傭金。我為之前生他的氣道歉。他說下次來記得預留一兩天在薩那老城,他會給我特別的照顧。我別過他,走進機場。他開著車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我在葉門總共待了八天,活動範圍一直局限在薩那老城,這是對我的禁錮,但禁錮也締結了我跟老城的緣分。我現在還能回想起薩那老城裡迷宮般的巷道、車水馬龍的集市,以及一張張笑容飽滿的臉。

有些地方,我們一旦走過,就跟它建立了某種連接。你說它神秘也罷、虛無也罷,你說我故弄玄虛也罷,這種與某個地方建立連接的感覺於我而言再真實不過。它分明存在,會在不經意間陡然升起,並化作身體里的熱流涌動,沖開封存已久的記憶之門。

這些親臨的土地,都變成了束縛我們的甜蜜羈絆。

文:鱸魚正美,公眾號:地圖上的藍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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