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心耿耿的軍犬柴柴
新任命的郵政局長,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漢子。從側面看他彷彿是個麵粉袋。望著他在走廊里費力地挪動腳步的樣子,我跟在他後面不無擔心,生怕他一腳下去找不到重心而跌倒,把地面砸出來一個窟窿,讓我們都掉下去。畢竟,郵政大樓已經封閉了好幾年了。誰也保不准它以前是不是一座豆腐渣工程。
一座建築被封閉的原因有很多,戰爭只是其中一個。很幸運地我們打贏了戰爭,建立了新的帝國。元首上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恢復通信、電力和計算機網路系統。我在戰爭中一直擔任情報員,由於表現出色,戰爭結束後很自然地被分配到了郵政局。今天是郵政大樓解封的第一天,我們要做的是把戰爭爆發前,那些未予以投遞的郵件和信函及時處理掉。
「就是這裡了。」麵粉袋來到庫房前停下,費力地從後腰上摸了半天,終於抓住了那把鑰匙,然後打開了庫房的門。
一股霉爛的氣息從房間里各個角落中散發出來,彷彿長時間躲藏在黑暗裡的蝙蝠第一次遇見了陽光一般,迫不及待地向我們這群不速之客飛來。我們捂著鼻子,在嗆人的灰塵和蜘蛛網中打量著需要處理的「問題件」。這時麵粉袋不緊不慢地開口了:
「本來嘛……按照規定,是要把一些超過保存期限、仍然無人認領,或者查無收信人的郵件進行退還或者銷毀的。但是元首大人吩咐我們要為每一位群眾負責到底,所以……」他拿起地上的一封信,「都給我分揀清楚,能投遞盡量繼續投遞出去。」
「偉大的元首閣下!」我心裡不由地冒出感動的氣泡。啊,能在這樣的帝國工作生活,我簡直幸福到家了!
緊張而忙碌的工作馬上開始了。一封封沾滿灰塵和蜘蛛網的信封從我們手上經過,一行行被歲月消弭了顏色的字跡從我們面前閃出。大包小包的包裹、箱子和塑料袋不斷來回穿梭、飛擲,整個庫房霎那間彷彿變成了集裝箱碼頭一般忙碌。
就是在這一堆郵件的海洋中,我發現了一個信封。
這個信封看起來毫不起眼,卻讓我耳目為之一亮——因為它的收件人,是小時候我家的一位老鄰居。後來聽家人說他去當兵了,戰爭爆發之前就再也沒有了他的消息。然而造化弄人,戰爭結束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知他還活著,只是已經隱居深山了——他在戰爭快勝利的時候,選擇了告別世俗,離群索居。是什麼原因讓他在帝國即將給他頒發獎章的時候,放棄榮譽做出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決定,我不得而知,也一直好奇不已。眼下這隻信封雖然被蓋上了「查無此人」的退戳,但是我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
我決定把這封信寄給他,順便,去看看他。帶著這種想法,我拿著這封信來到了麵粉袋跟前,告訴他,我要把這封信投遞出去。
「你能找到收件人嗎?」麵粉袋臉上兩側的肥肉下垂著,好像一個農婦乾癟的乳房一樣。
「完全可以。」我頗有些得意,「找到收件人,投遞成功,我們就能減少一份退還郵件的支出。請您相信我,我一定會完成任務。」
「好吧。帝國感謝你,孩子!」麵粉袋頓時眉開眼笑。這些字母從他的嘴裡擠出來,充滿了戰爭年代裡收音機里經常能聽見的腔調。
我騎著郵車,翻越了重重山嶺,又徒步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的山路,沿途打聽,終於找到了這位老鄰居隱居的地方。這個地方在山坳之間,雖然是用木頭搭建的房子,然而隱蔽得極好,不管從哪個角度都不易發覺。老兵果然是老兵,僅僅依靠一雙手就能在深山裡安家,這野外生存能力,就算是藍波見了也得自愧不如。
我叩響了木屋的門。門拉開了一條縫,老兵手裡握著獵槍出現了,雙眼警惕地看著我:
「你找誰?」
「找您,叔叔。」我揚了揚手裡的信封,「我是來給您送信的。」
老兵一臉疑惑地接過信封,兩眼卻還在盯著我。片刻,他彷彿想起來什麼:
「哦……我知道了,你是……」
「對,我是您以前的鄰居。」我心裡好不激動,「您忘了嗎,當初您天天找我爺爺喝酒下棋?」
老兵拉開了門,激動地握緊了我的手。「真是讓人想不到,這麼多年了,你這孩子長這麼高啦!來來來,進屋坐。」
簡單寒暄了一陣子,我告訴了老兵我的來意。老兵一邊聽我說著,一邊拿起了那枚信封隨手拆開了。裡面滑落出一張照片,是一個穿著軍裝的中年男人,和一條杜賓犬。
老兵的臉色忽然變了。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眉頭大皺,表情極其恐怖:
「柴柴?」
好奇心促使我伸頭去看那張照片。照片的背面寫著一句話:
祝福 所有為帝國的事業而奮鬥的戰士
你們是最偉大的人!
這番口號看起來沒什麼不對,畢竟在戰爭前夕,帝國的大街小巷都已經充滿類似的標語了。然而當我看到那個中年男子,我還是不由地發出了一聲驚呼:
「犬王!」
這個人我太熟悉了。
曾幾何時,他帶著自己親手訓練出來的「忠犬特攻隊」,叱吒疆場,完成了許多堪稱不可能的任務,又成功鎮壓了一些敵對分子的叛亂,為襁褓里的帝國立下了赫赫戰功。犬王是帝國歷史上的一個神話,是無數帝國公民——尤其是青少年——心目中的偶像。有趣的是,這麼多年來,他的真名反而沒多少人記得了。由於他是依靠馴養狗發跡的,所以這麼多年來,伴隨他的一直都是一個如雷貫耳的雅號——「犬王」。
作為親歷帝國崛起的年輕人,犬王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沒想到,他居然跟我這位鄰居認識!這讓我對這位老鄰居又莫名其妙地增加了幾份崇拜。「叔叔」,我的嗓音幾乎有些顫抖了,「您——認識犬王?!」
奇怪的是,老兵彷彿對這位故交跟沒任何敢情,而是帶著厭棄和鄙薄,把那張照片扔在了一旁。
「我當然認識。」他輕描淡寫地說完,端起桌子上一隻茶杯一飲而盡。
「您是怎麼認識他的?」
「怎麼,你很崇拜他?」
「我當然崇拜他了!他簡直就是我們這一代人心中的英雄!難道您……不這麼覺得嗎?」
老兵點燃了一根煙。他吐了個眼圈,眼裡瞬間被回憶佔滿了。
「曾經是吧。直到柴柴死了,才發現……」
「才發現什麼?」
「才發現這傢伙,是個豬狗不如的王八蛋!!!」老兵很恨地說道。
我驚愕了。老兵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招呼我坐下,然後拿起照片,指著那條杜賓犬說道:
「柴柴就是這條狗的名字。它是我見過的最忠誠、最勇敢,同時又最蠢的狗。」
過去的往事,彷彿電影機里被剪輯沖印好的膠片一般,從老兵口中娓娓道來。關於犬王的一切,也練成一條線了。
犬王和我這位老鄰居年齡相仿。但他並不是職業軍人,而是個不學無術的無業游民。因為有點口才,加上多看了幾本歪門邪道的書,因此他偶爾干點忽悠人騙錢的勾當,日子不好過了就偷雞摸狗。有一次他把偷來的黃豆拿到鄉下去賣,看見買黃豆那家的媳婦長得漂亮,就不老實了,被人家丈夫逮住狠狠打了一頓,一條腿差點沒打瘸。
受了這窩囊氣的犬王沒檢討自己,反而認為是因為自己不夠強壯才挨的打。於是他到了鎮上一家拳館學習打拳。沒想到開拳館的是個江湖騙子,交了一大筆錢就學了一些花拳繡腿。他卻傻不拉唧地以為自己出師了,去市裡的頭號極真空手道館踢館,當著許多人的面公開挑戰三段高手南正西。下場可想而知,他被南正西打得摸不著北。要不是南正西手下留情,估計他早就殘廢了。
但南正西並沒有羞辱他,而是耐心勸導了他一番。可犬王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回來以後整個人都變了,一直念叨「這事兒沒完」、「等著瞧,我遲早弄死你」之類的。
「他又去拜師學拳去了?」我問道。
「他?你覺得他有那個耐心嗎?」老兵一臉的不屑。「他還是照樣偷雞摸狗。現在想想,也是情理之中——他要是肯有那個耐心去學拳,估計就不會稱為犬王了。」
「怎麼說?」
「他親眼看見南正西是怎樣受人稱道了。他也想和南正西一樣,可是他又不想付出時間和精力。說來也不奇怪,你說一個不學無術、掙扎在底層的癟三,偶然看見別人的顯赫,怎麼能不產生羨慕,被虛榮沖昏頭腦呢?他長得丑,沒法開直播圈粉,沒什麼才藝,又不是什麼官二代富二代,成不了達官貴人,卻又特別想往上爬,這樣一個人,怎麼會不尋思歪門邪道呢?」
老兵指著照片上的那條名叫柴柴的狗,向我講述了發生在犬王身上的轉機。
這條狗是他偷來的。純種杜賓犬,價格很昂貴。他偷到手的時候,柴柴只有個把月大,賣不了多少錢。於是犬王尋思著把它養大在賣掉。這一養不要緊,養出感情來了,杜賓犬整天粘他粘得要命,像一塊牛皮糖一樣甩都甩不掉。犬王帶著它去狗市場,賣了好幾次都賣不掉,別人一靠近它,它就瘋了似的又叫又咬。後來有個狗販子給他支招,既然賣不掉,就拉到地下斗狗場去斗狗,萬一贏了,能得到幾萬塊錢的獎金呢。
犬王真的帶著柴柴去了。出乎他意料,這條杜賓犬的戰鬥能力之強遠超他想像。在地下斗狗場,無論多麼兇殘的狗——德牧,拳師,甚至藏獒——沒錯,你沒聽錯,藏獒——都被柴柴咬得哭天搶地,狼狽不堪。人們紛紛私下傳聞,說這隻狗有純種納粹軍犬的血統,所以才會這麼狠。有時候造化的確是捉弄人,犬王一心汲汲於富貴都求不得,反而是他的狗喧賓奪主,成了地下斗狗場的明星。
經歷了無數次勝利之後,柴柴為犬王帶來了不小的財富,可犬王已經不滿足於把目光放在地下斗狗場了。他帶著柴柴去了省城,參加了公開斗狗比賽。不出所料,柴柴再次擊敗了所有的狗,成了大賽的冠軍。整個省城的媒體都沸騰了,犬王和他的狗第一次出現在了各大網站、報紙和電視上。有個南洋華僑富商,是個瘋狂的斗狗迷,他把犬王和柴柴接到自己的俱樂部里,專門向犬王傳授獨家的斗狗技巧。柴柴不斷提升格鬥技巧,星途也一帆風順:它在一年後成了全國斗狗錦標賽冠軍,同年冬天在亞太地區的斗狗大賽上拿到了金牌,兩年以後終於順利奪得世界斗狗冠軍的稱號。
不得不說,犬王這個人的頭腦是很精明的——當時我們國家的政局已經岌岌可危,內憂外患不斷。國內的許多市、縣,經常爆發一些民事衝突。政府無奈,只能派部隊和警察進行鎮壓。但是國際輿論也一直在譴責我們,說我們國家不尊重人權。上一任總統就是在這個時候下台的,那個時候老兵才剛剛退伍。「可是犬王這個人卻在這種節骨眼上做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決定,他帶著柴柴回到了故鄉,不再出席任何比賽。」老兵說,「雖然我剛剛退伍,但我依然在媒體部門工作,平時少不了和這樣一位世界冠軍接觸。我第一次接到專訪的任務,採訪對象就是犬王。」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難怪他會認識您。」
「第一次採訪犬王的那天,我發現昔日那個衣衫不整的窮癟三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渾身進口戶外裝、住在寬敞大院里的中年人,滿臉寫著桀驁不馴的傲氣。」老兵說起這些事情,彷彿依然歷歷在目般娓娓道來,「他對我說,他要為家鄉做貢獻,利用他的馴狗才能,為家鄉的治安和穩定奉上自己的一己之力。」
我大概知道犬王要做什麼了。是的,聽見這句話,我就能猜出來,犬王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和我對犬王的印象已經成功接軌了。犬王在家鄉成立了一家格鬥犬馴養中心。由於他接受過專門的馴狗訓練,他十分了解格鬥型犬種該怎麼餵養才能保證對自己的忠誠。沒過多久,他的馴養中心就豢養了一大批忠心耿耿的格鬥犬,這些狗無一不是兇殘至極,然而對犬王卻又忠誠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只要犬王說坐下,它們絕不會站著,只要犬王讓它們去咬人,它們絕不會留在圈裡歇著。
「犬王的馴養中心在當地小有名氣之後,他第一個邀請去格鬥犬馴養中心考察的人,你猜猜是誰?」
我遲疑了片刻,驚呼道:「難道是……元首?」
「對,就是現在的元首。那個時候,元首隻不過是一名高級警司。」老兵說道,「你不得不承認,這個人雖然不學無術,但非常具有政治頭腦,知道自己該拉攏、利用什麼人來搏出位。他的手段也的確非常奇葩,在元首到達格鬥犬馴養中心後,他便向元首展示了他的馴養成果,還滔滔不絕地講述了馴養格鬥犬的重要性。」
「馴養格鬥犬能有什麼重要性?」
「警犬和軍犬。甚至鍛煉一支格鬥犬部隊。你知道的,這種事情跟僱傭兵一模一樣——有些事情,派僱傭兵去解決反而比正規軍更好。如果造成什麼難以預計的後果,政府也可以擺脫干係。你說僱傭兵是政府派來的,你有什麼證據?雖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可沒有證據,你就是造謠,就是人民的罪人。養狗也是一樣,你說狗咬你是受人指示,你有什麼證據?犬王足不出戶,就可以把反對自己的人咬得體無完膚、傷痕纍纍,而且不用背負任何責任,畢竟人被狗咬了,誰會覺得問題出在狗身上呢?」
我不由得發出了感嘆:「這個犬王,果然是個天才!」
「他的奇思妙想不止於此。你知道養狗來用於維穩作戰的優勢在哪裡嗎?」老兵目光深邃,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
「狗跟人不一樣。狗撕咬起來根本不講求什麼規則,可你又沒辦法怎麼著它。你不能拿人間的法律去懲罰狗。民間有句俗話叫做『狗咬了你,你總不能咬狗吧』,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而且格鬥犬訓練周期短,訓練成本低,最重要的,是絕對忠誠——忠誠,你懂嗎?這樣的優勢簡直讓人無法拒絕啊!」
「可狗畢竟是狗啊!它們能跟人相提並論么?把一群瘋狗鍛煉成戰士,天哪……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你夠無恥,底線夠低,那麼一切都是可能的。」老兵說,「犬王就是證明了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才得到了元首的支持。不然,他根本不會成為所謂的英雄。」
原來,犬王為了證明自己的看法是正確的,帶著柴柴去空手道館找南正西了。
全城的人對於這樣一場人狗之間的比賽都匪夷所思,可犬王說,成王敗寇,從來不是靠規則說話,而是應該靠實力說話。他認為柴柴具備挑戰南正西的資格和實力,至於區別,無非就是一條狗罷了。如果僅僅因為柴柴是一條狗就不准它比賽,這就是歧視,就是破壞公平競技的原則。
南正西只好硬著頭皮應戰了。可是人跟狗的對戰,史無前例,該怎麼制定比賽規則?裁判組研究了半天,最後制訂了幾條規則,主要分三點:
1、比賽雙方應按照各自的格鬥規則來進行比賽——南正西要遵循空手道的格鬥原則,柴柴要遵守斗狗的比賽原則。
2、南正西作為人類,具有體格和能力上的優勢,因此應該尊重柴柴。
3、南正西不得盜用柴柴的任何格鬥技能,否則不符合空手道精神,直接出局。
「這簡直就是荒謬!」我肺都要氣炸了,「傻子都知道,狗咬人是根本沒輕沒重的!斗狗,斗狗有什麼原則?胡亂瘋咬,咬死對方也不償命,這裁判組是腦子進水了嗎?擺明了這是要把南正西往死里整啊!」
「很遺憾。雖然也有人這麼認為,可他們一看見犬王身邊成千上萬隻惡犬,就只好閉嘴了。」老兵有些無奈,「現場很多人都認為,比賽要的就是實力,不應該有任何別的因素摻雜進去。輸了就是輸了,不要大喊不公平,這個世界從來不會有人在意手段和過程,他們只會關心最後的贏家是誰。」
這場格鬥帶來的後果是顯而易見的——柴柴靈活的攻擊和野蠻瘋狂的撕咬,幾乎是壓倒性優勢制服了南正西。南正西苦練那麼多年的組手、進突、迴旋踢,面對一隻上竄下跳的狗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實戰價值。柴柴從南正西的腰間、肩膀、胯下來回穿梭逡巡,鋒利的牙齒和爪子把南正西咬得體無完膚。南正西不停地發出哀嚎,鮮血把他的道服都染紅了。稍微有點良心的人皺著眉頭看著這個荒誕而殘忍的遊戲,完全沒有良心的人一邊鼓掌一邊起鬨叫好,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公平競爭。
「後來呢?南正西死了嗎?」我問道。
「死了。」老兵頗有些傷感,「送往醫院的途中不治身亡。沒有人為他打抱不平,因為大家都怕被犬王找上門來。柴柴立了大功,成為當之無愧的格鬥之王。犬王意猶未盡,第二天帶著柴柴去跆拳道館踢館,同樣取得了勝利。隨後,全城的拳館要麼關門大吉,要麼溜之乎也,要麼向犬王的格鬥犬馴養中心俯首稱臣。」
「犬王的格鬥犬馴養中心一下子名聲大噪。當地的特警部隊和武裝部門很快找到了犬王,提出了合作,就這樣,犬王帶著他的狗們在整個城市橫衝直撞。老百姓只要敢發生一些什麼摩擦,犬王就會指揮所有的狗傾巢出動。這群狗只認犬王,根本不認任何人,時間一長,沒人敢鬧事兒了。全國各地的矛盾都層出不窮,可是犬王所在的城市居然成了治安最先進的典範,恐怕最有想像力的史學家也料不到這樣的局面發生。」
「真的,這太瘋狂了。」我不斷地搖頭嘆息。
犬王的發跡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哪怕他撒個尿,都有一群狗圍在身邊上竄下跳。令人費解的是,居然還有不少人把他這種狀態當作成功的象徵,有許多年輕人也想稱為犬王那樣一呼百應的人物。越來越多的狗被送進格鬥犬馴養中心,越來越多的追隨者成為犬王的門生。元首掌權後,戰爭終於爆發,犬王的格鬥犬馴養中心正式被元首編為「忠犬特攻隊」,主要負責統治區的治安維穩和小規模的巷戰偷襲。
我親歷了這場戰爭,我深深明白這場戰爭的殘忍。不得不說,頭腦簡單而又極為忠誠的狗,簡直是戰場上最有效的殺人工具。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炮彈有多麼可怕,知道身體被扯碎是多麼恐怖,可是這些狗們不知道。他們眼裡只有敵人和自己人。任何不屬於自己人的,必然是敵人,必然要撕扯碎,必然要群起而攻之。犬王就是靠著這些狗,極大地減少了正規軍的作戰損傷,節省了花費在內部維穩上的支出。這樣看來,他被國家元首冊封為戰鬥英雄,實在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我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於是問道:
「是什麼原因讓您離開戰場,隱居深山呢?」
老兵沉默了很久,才說到:「也是因為柴柴。」
「我不明白……」
「這麼多年過去了,柴柴早就從過去那個精壯的格鬥犬,變成一隻老態龍鐘的杜賓犬了。喪失了戰鬥力的狗,要重新回到馴養中心頤養天年。柴柴跟隨犬王立下無數戰功,這已經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好多人都覺得,一條狗能有這樣的成就,這輩子都值了。」
「犬王宣布柴柴榮休的那一天,正是瑞里吉安大捷——你知道的,我們的軍隊成功拿下了瑞里吉安地區——那場仗打贏當晚,我作為記者出席了慶功宴。筵席上都是大魚大肉,還有好多酒,我們觥籌交錯,好不開心。犬王也在慶功宴上,看見他的時候我還覺得有些奇怪,今天明明是柴柴榮休的日子,為什麼犬王身邊沒看見柴柴呢?
「不過我並沒有太在意。喝了點酒之後,我感覺頭暈,於是出來上廁所。撒尿的過程中,我忽然發現地上不遠處有個東西很熟悉。撿起來一看,是一塊銀光鋥亮的牌子,上面帶著血跡。我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來,這是柴柴戴過的狗牌。
「我有些心慌了,看看自己頭頂上方有一個攝像頭,於是一路狂奔到了保衛室,找到了監控視頻看是回放。我敢說,我看過的任何一部血型恐怖片,都比不上這段視頻帶給我的震撼——或者說,只有經歷過整個事情的人,才會領悟到眼前的這一幕多麼泯滅人性。
「當時柴柴被拴在那裡,犬王帶著幾個人來到了跟前。柴柴看見犬王還是很高興的,沒想到犬王掏出一根鐵棍朝柴柴的鼻樑砸了下去。柴柴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我幾乎能看清它的眼裡充滿了不解和哀求,我差不多都能想像到它當時發出了何等凄慘的哀嚎了。
「幾個人對著柴柴瘋狂地毆打。打了一會兒,柴柴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七竅流血,已經不能動彈了。他們把柴柴脖子里的項圈扯斷拖走了。那枚狗牌估計就是這個時候掉的。
「直覺讓我趕緊把錄像切換到了廚房。我看到的和我想像的一模一樣——幾個人把柴柴放在地上,把一鍋燒開的開水往柴柴身上澆。柴柴渾身劇烈地抽搐著,它已經根本無力抵抗了。他們把柴柴抬到案板上,三下五除二用剃刀剃光了狗毛,然後犬王把一支剪刀刺入柴柴的皮膚,向外一扯,整個狗皮就活生生地撕下來了。
「他們把柴柴剁了,燉了。整個過程中犬王都在,可他面對這一幕好像根本沒有任何遲疑,那感覺——怎麼說呢,就好像他所做的是理所當然的,他殺的只是路邊撿來的野狗,而不是一個跟著他出生入死、伴隨他多年、為他帶來巨大的財富、榮譽和地位的忠臣一樣。
「我當時就接近崩潰的邊緣了。我逃出了監控室,扶著電線杆使勁嘔吐。是的,如你所聽,我吃掉的肉裡面就有柴柴的肉。我無法忘記這條狗臨死前的眼神,我不能忍受我體內消化掉的屍體,屬於一個含冤死去的靈魂 。
「第二天我就遞交了辭呈。雖然上面很不滿意,但是我們的軍隊已經勝利在望,所以也無所謂了,就批准了我的辭職。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忘不了那條狗,那條忠心耿耿的狗。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辭職,我的臉上會不會有一天也重現柴柴的眼神?」
老兵說完這些,眼眶已經紅了。
我聽完這些已經是呆若木雞。隨後,我幾乎是瘋也似的抓過那張照片,揉成了一團,然後丟進了壁爐里。
「你這是幹什麼?」老兵有些奇怪。
「都結束啦!」我喘著粗氣說道,「讓它們做個了斷吧。所有的往昔,讓他們化成灰燼吧。這些痛苦不堪的回憶,不應該打擾您的生活,不是嗎?」
老兵沒有說話,他彷彿陷入了長久的沉思。我不想繼續打擾他,於是勸了他幾句,就向他告別了。然而在回來的路上,我想起了另外一個問題——為什麼犬王會給他寄信?
我已經不敢在繼續想了。
第二天,我向麵粉袋遞交了辭職報告。麵粉袋眯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隨後從辦公桌下面掏出一個郵件:「你辭職之前,把這個也送了吧。」
我接過郵件,發現收信人是一家醫院。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立刻答應了。
當我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進醫院時,我卻敏感地意識到有些不對勁。周圍的人對我的到來彷彿充滿了警覺,彷彿我是一個渾身捆著炸藥的恐怖分子。正在我不知所措時,一名高大的警衛來到我面前:「你有什麼事?」
「我是來送信的。」我掏出郵件遞給他,「麻煩您把這個轉交給……」
話還沒說完,我感到後腦勺挨了重重一擊,接著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在一間漆黑的房子里。只有牆上的一個小窗戶透進來微弱的光芒。我忍著頭上的劇痛來到小窗子面前向外看。當我看到外面的景色時,我不由地感到毛骨悚然——這裡是集中營!不,這不可能!我怎麼會被送到監獄來了?
我對著窗外歇斯底里地大喊著。忽然,身後的鐵門開了,進來了三個人。借著走廊上微弱的燈光,我認出來了那三個人——一個是犬王,一個是老兵。跟在他們後面的,正是我的上司,麵粉袋。
他們在我面前坐下。我一臉的難以置信。犬王和老兵對視了一下,會心一笑。
「我就知道,這個帝國有不少潛在的敵人。謝謝你,我的老朋友,我就知道你是我最忠誠的戰友。」犬王對老兵說道。隨後,他把臉轉向了我:「年輕人,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先聽哪個?」
「壞消息。」我囁嚅了半天,說道。
「你已經被指控具有危險的叛國傾向,要被終身監禁了。原因是,你污衊帝國的英雄,污衊英雄們為帝國做出的犧牲,污衊英雄們秉持的正義和真理。我所有的狗都可以作證。」
「那麼,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你還有點——怎麼說呢,屬於你自己的思想自由。」
「你是說良知,對吧。」我有些不屑。
「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進來嗎?」
「我不需要知道。」我挺直了腰板說道,「或許你認為你自己掌握著宇宙中的真理,可你的真理是用尖牙與利爪營建的。我之所以做出我的選擇,是因為我不想和他們——」我指了指老兵和麵粉袋,「——一樣,看著是個人,其實骨子裡早就是你的狗了。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你準備怎麼對待我呢?是像南正西那樣,還是像柴柴那樣?」
「不不不。」犬王和顏悅色地說道,「只要你肯跟我站隊,你還是有機會享受自由的。」
「可惜,我不想跟一個只會豢養狗的人站隊。只依賴於權力的統帥不是真正的統帥。」
「那你就好好在這裡待著吧。你還年輕,為自己考慮考慮吧。」犬王得意地說完這句話,便和他們一起離開了。鐵門被關上,我又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中。
我的身周圍都是黑暗。一片黑暗。迎接我的,將是漫長的絕望和等待。
然而想起犬王那句話,我又豁然開朗了——是的,我還年輕,年輕就意味著不是沒有機會。想到這裡,我扭臉看了看窗戶。這讓我很欣慰——畢竟,雖然我身處黑暗,可外面的世界,依然還有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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