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夢錄】第一彈:宙斯與燈

這是我第一次吃藥的夜晚做的夢,在昏天黑地的眩暈和幻覺中,困意像一隻大手把我拖入黑暗中。耳邊似乎有樹葉沙沙作響,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林間,月光撒在臉上,竟有些刺眼。

「阿燈,你該上路了。」一個的聲音在腦中響起來。

歐,對,我是赤骨蛾,你姑且可以理解為一種蛾子精。我看似人形,但在夜晚,背上如鏤空骨架一般的大翅膀便會出現。

赤骨一族是被詛咒的生物,或者說妖精,雖有翅膀,卻形同虛設,無法飛起。到了成年之時,赤骨族人便會離開家鄉,踏上旅途一路向南。嗯,至於為什麼向南,去做什麼,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因為沒有人回來過。但時機一到,我們就遵循如同候鳥南飛一般的本能,邁開妖精腿向遠方跋涉。

我背上的翅膀硌得我脊背生疼,我緩緩坐起來,回憶剛才發生過什麼事,畢竟以我膽小的性格,是萬萬不敢一個蛾在林子里打瞌睡的。

我還在思忖之時,一個黑影從樹後探出頭來,低啞的聲音遠遠地沖我說「你沒事吧?」

啊,這聲音有幾分熟悉,我想起來了!我走進這片樹林的時候遇到了妖怪的襲擊。上天不公平極了,給我們的人設是只能步行不能飛也就罷了,偏偏還是戰五渣體質,這也還罷了,好死不死我們還很好吃,燉湯炒菜都是美味料理。我們種族存活至今,恐怕是因為繁殖能力強吧。

但我不是被妖怪打暈,而是被衝出來英雄救美的恩人嚇暈的。因為恩人不是別的怪,正是我們的頭號天敵,蛛形人。他和妖怪們大打出手的時候,目光所及之處皆鋪天蓋地地覆滿了白色的蛛網,厚得如雲朵一般。他亦化成原型,移動巨大的黑色身軀,從我頭頂越過,敏捷地靠近那些妖怪。

我生平最怕這種生物,親眼一見,還如此高大偉岸,驚得喚一聲母上!便不省人事了。他想必也不是為了救我,只是從旁人口中奪食罷了。我又驚又懼,不覺抖如篩糠,背上的骨翅碰撞,發出丁零噹啷的響聲。

黑影輕笑了一聲,往光亮處走了兩步,「我不吃你,別怕。」

他個頭極高,四肢稍稍有些不成比例地長,一身黑衣裹著清瘦的身軀。借著月色,我看清了他的臉,削瘦的臉頰紙一樣蒼白,眼睛深深得凹陷下去,似乎沒有眼白,只有夜色一般的眸子隱約閃著光亮。

我心往下一沉,雙眼一閉,自覺大限將至,恩公啊,你都餓得這樣瘦了,如何能不燉我?況且你面相險惡,一點都不像好人啊。

「我真不吃你!」他急了,上前兩步。

「你別過來!」我哭喊著,在地上往後拱了拱。「求你了,你別過來。」

他身子猛然頓住,「你很怕我。」不是詢問的語氣,「我不過去,你別哭了。我差不多是出家人,所以不會傷害你的。我覺得我們聊得很是投機,不如我做你的保護者吧,之後你在旅途中遇到險境,就大喊一聲宙斯,記得要拖長音,像這樣,宙——斯——,我就會迅速趕來,保你平安。」

出家人?萬一你突然決定還俗呢?找你救我?有雞找黃鼠狼當救兵的嗎?還有你的名字如此荒誕,即使在夢中我也覺得像是抄襲古希臘的,我能信你?另外,我們到底哪裡聊得投機了??

「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我走了,你不要哭了。」他揮揮手,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從驚恐中恢復過來,收拾好散落的乾糧,繼續上路。借宙斯吉言,我很快就遇到了危險。和電視劇常見橋段一樣,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凶神惡煞的妖怪,罵罵咧咧就揮舞著兵器奔向我。夢裡慫包如我,並沒有法力無邊,只能扭頭尖叫地甩起兩條蛾子腿狂奔。眼看敵人要追上來了,便把心一橫,放聲喊到「宙——斯——!」

「閉上眼。」低啞的聲音隨著一陣勁風撲面而來。這玩意兒要來了。

我識趣地緊閉雙眼,抱頭蹲下,以免阻擋了八腿前進的步伐。一陣不長的打鬥聲過後,四下安靜下來,我依然不敢睜開眼,把頭緊緊埋在膝蓋間。

一隻手輕輕拍了拍我顫抖的肩膀,「沒事了。」

我緩緩抬頭,由於宙斯太高,所以只看到胸前的位置,這一塊的黑衣似乎顏色更加濃重。他長手一伸把我拉起來,我正對上他的臉,嚇得我又跌回了地上。

兩隻深眸之上,本該是眉毛的地方,分別嵌著一排三顆小小的黑寶石,我知道那是他的眼睛,蛛形人本有四對眼睛。

宙斯看出了我的恐懼,抬手往眉上一抹,隱去了三對小眼。沒有眉毛的宙斯看起來和藹多了。他蹲下身來,往我跟前一坐,「你有吃的嗎?」

我心有餘悸地點點頭,從包袱里摸出銀杏餅,丟到他攤開的手掌里。他一口塞進嘴裡,又把手朝我一攤,我只得再丟一塊,生怕丟慢了,我就要被做成蛾子餅了。

宙斯馬不停蹄地吃完了我所有餅,當我在包里再摸不出一塊餅時,忍不住又淚上心頭,哽咽地問,「你還沒有吃飽嗎?這是我一個月的飯。」

「打架很累的。」他意猶未盡地舔舔手指上的餅渣,接著看了一眼憋下去的包袱,故作驚訝,「哎呀,你沒有餅了,真是過意不去,不過權當救命謝禮好了,那我先走一步了。」

他很坦蕩地離開了。失去糧食的我,只能一邊前進,一邊採摘些草葉蘑菇,傍晚時分,我點起一堆火,盼望著蘑菇快點熟的時候,宙斯出現了,「對不起,我還是覺得有點餓。」

可能是有篝火的熱度,也可能是月光明晃晃地敞亮。我稍稍不那麼怕宙斯了。甚至還能不咸不淡地攀談幾句。

「你叫什麼?」他突然問。

「我叫燈。」

「好奇怪的名字。」

一個叫宙斯的好意思說別人名字奇怪?

「為什麼叫這個?」他追問。

「我也不知道,生下來就有這個名字罷了。那你為什麼叫宙斯?」

「我遊歷過異國的叔叔告訴我,這是一個很響亮的名字。」

講真,夢裡我都差點笑出來了。但是我忍住了,我知道激怒他不是件好事,所以垂下頭不置可否,空氣里只有火焰噼啪作響。

不知何時睡著,也不知何時醒來。陽光把我晃醒的時候,宙斯已不見了蹤影。接下來的幾日,平順異常,趕路的進度也快了不少,我已越過山嶺,往地勢地平處進發了。

沿河而下,行至一處谷地,霎時間飛沙走石,塵埃迷住雙眼,等我緩過神來,眼前赫然兩隻巨型蛛,結結實實嚇我一個平地趔趄。

(⊙_⊙)宙斯攜家眷來野餐了?!

「就是這隻蛾子?」一隻體型稍大的問道,聲音似個女聲。

「沒錯,我跟了宙斯好幾天了,就是這隻沒錯。」稍小的這隻晃動著前腿,聲音似乎是個稚嫩的男童。它蠢蠢欲動地上前,「現在殺嗎?姐姐?」

「不要急!」姐姐頗有些威嚴,張牙舞爪地立起來,用蛛絲將我捆住,再往岩壁上一粘。

我心下大亂,一則如此近距離地看到巨型蛛,看清它身上根根立起的鋼刀似的毒刺和危險的花紋,讓我驚懼地肝顫,脊背陣陣發涼。二則此番與以往不同,這次要我命的是宙斯同族。說不定還是街坊鄰里,實難為這一口吃的撕破臉,說出去委實顯得小心眼了。

我自覺只能靠自己了,遂下死力掙巴,卻不想那捆我的蛛絲鋼絲樣堅韌,粘我的蛛絲磁石般有力。我掙脫了許久,汗濕滿襟,無力再掙,只得雙眼一閉,等待它姐弟二人開餐。

「閉上眼。」熟悉的聲音和著一陣風而來。

宙斯?!我驚喜地睜開眼,只見巨大的八腿身軀飛速移動過來。姐弟兩蛛造勢般高高舉起尖利的前肢朝宙斯襲去,三蛛一時斗作一團。我不敢觀戰,因三隻巨蛛打鬥場面兇狠異常,看著只覺胃裡翻江倒海,背上冷汗涔涔,但不看,又憂心宙斯落了下成,畢竟八腿難敵十六手。

三蛛打了幾回合,各自都掛了彩,所幸雖對手有二,卻是雌蛛和幼蛛,宙斯體型更大些,倒也能與敵手成對壘之勢。

「你果然來救這蛾子!」雌蛛滿含怒意地喝道,見一時難分高下,姐弟兩蛛不再纏鬥,而是一前一後圍住宙斯。

「枉為我們族人!」弟弟亮出獠牙,幫腔道。

「莫不是被這孽障迷惑,失了本性?!」雌蛛看我一眼,厲聲質問宙斯。

宙斯不語,警惕地調整方位,以應對隨時可能迎來的夾擊。

「我今日以她做餌,一為試你,是否真如人所說,著了這蛾子的道,二為我姐弟飽餐一頓。想不到你還真是膿包,竟保護起一塊肉來,丟盡我們蛛族的顏面!不過,我的好大哥,念在你我一母同胞,你識相點,我還能分你一條胳膊嘗嘗。」

「是啊,大哥你別執迷不悟了,聽姐姐一句勸吧。」幼蛛的勢頭弱下來,言語間帶幾分勸慰之意。

「我也念在一母同胞才忍讓幾分,你們再不罷手,我也不講這情面了。」

氣氛一時又劍拔弩張起來,雌蛛冷笑一聲,「那要看她有沒有命活!」

話音剛落,雌蛛轉身向我抬起了尖利的前肢。幼蛛同時用蛛絲緊緊纏住宙斯的後腿。

在我以為要自己領盒飯的時候,宙斯化身人形從束縛中掙脫,飛身擋在了我身前。雌蛛收手不及,尖利的長肢刺穿宙斯的胸膛。

耳中一陣嗡鳴,時而嘈雜時而安靜,似乎有姐弟二蛛覺得手刃親兄,大事不妙倉皇逃脫的響動,也似乎有血液像泉水一樣涌動的汩汩聲音。宙斯來不及隱去的三對寶石樣的小眼睛似乎有些黯淡。他用最後一點氣力鬆開了束縛我的蛛絲,我們從岩壁上跌落,激起水花樣的落葉。

我奮力按住宙斯胸前的大窟窿,想止住泉涌的血液,可是裂口深重,宙斯的生命隨著血液一點點流逝。我心下大慟,又不知如何救,只想著讓傷口合上,可哪來救死扶傷的工具?!

情急之下,我往身後一摸,捏住骨翅的尖兒,下死力一折,頓時四肢百骸如雷擊一般。疼痛過後,我捏著纖細的骨尖,尋來散落在地的幾縷細蛛絲,便以這簡陋的工具縫補宙斯的傷口,做一番最後的掙扎。

宙斯已然沒了意識,我一邊縫傷口,一邊喊他的名字。豆大的淚珠打在傷口邊,氤氳開一些淺色的紅,旋即又被濃色覆蓋。

我以為宙斯必死。

然而妖怪的生命力之頑強是超乎人想像的。當第二天我面白如紙,瑟縮地團在篝火旁取暖,而宙斯在一旁烤蘑菇的時候。我覺得我那時候的擔憂讓我宛若一個智障。

「你不知道蟑螂怪被擰掉頭還能活很久嗎?」宙斯盯著馬上要烤糊的蘑菇。

「可你扎的是心啊!」我辯駁。

「歐,可是我們蛛族人沒有心。」

我就是一個智障。

「你倒是傷得比我還重的樣子。」宙斯開始呼哧呼哧地吹蘑菇了。「聽說你們的骨翅是最堅硬也最脆弱的地方,折斷骨翅,痛及百骸。」

宙斯把蘑菇遞給我,低頭撥弄著火堆,「想不到燈你會作這麼大犧牲來救我,我很感動,你的這根骨針我會永遠帶在身邊的。」

我的心顫了顫,許是火光,映襯著宙斯的臉有幾分暖色的氤氳和淡淡的笑意,眸子里倒映著星火,很有些生動的意味。

他思忖了一會兒,有些猶豫地開口,「你能不能不去南邊呢?」

「嗯?」

「我覺得南邊不好,南邊我的族人多,你的其他天敵也多。倒不是說我怕同他們一戰,只是蛛族人化形之後沒有視力,得靠鋪天蓋地的蛛網感知對手的方位。我不幻形,便沒有力量保護你,而我幻形,勢必又使你害怕。」

「所以,燈和我一起往東邊去吧,去高涯,那裡人煙稀少,倒是個安靜的好所在。」

我沒有搭腔。東邊應該是個好地方吧,我也被宙斯說得心動了,可是腦中,身體里總有一種向南的衝動,越發強烈,像是體內燃了一團火,讓我坐不住,讓我無法控制地想奔向南方,即便我不知道那裡有什麼。

宙斯抬眼期盼似的等我的回應。

「我也想同你去高涯,可是我命中注定去南邊的。」我的聲音越說越小,雖然胸中的火焰燃燒,可是看著宙斯的眼睛,我卻說得沒有底氣。

宙斯頹然垂下頭,良久,開口道,「好,我送你去。」

接下來的幾日旅途,宙斯一直跟在身邊,但沒有了此前說話的興緻,只是靜靜地走著,面色晦暗不明。

我胸中的火似乎越來越滾燙,隱隱預感到我此行的目的地就要到了,我心裡有幾分遺憾,卻又止不住地強烈期盼,期盼目的地有什麼?是什麼吸引赤骨蛾迢迢跋涉至此?這謎團越是快要揭開,我越是焦灼不安。

也正因為我焦灼不安,才絲毫沒有發覺,月色一日暗似一日,宙斯也一日陰鬱似一日,彷彿在等一場不得不面對的劫難。

終於,在一個徹底沒有月色的夜裡。我早早點起篝火卻發現宙斯不見了。疑惑中我喊著他的名字四下尋找,可是直尋到下半夜卻依然不見蹤影。在我決定等天亮再說的時候,不及我回頭,一陣陰風襲來,化形為巨蛛的宙斯一下閃到我跟前,體型比往日都大,八隻眼睛燈籠似的放出紅光,獠牙嘎吱作響。

他壓低前肢嚮往緩緩靠近,貪婪兇惡的目光是凝視獵物才有的。

「宙,宙斯。。你,你冷靜點。」我已然嚇得腿軟。

龐然大物絲毫沒有恢復理智的意思,發出威脅的聲響,幾條腿不耐煩地挪動著。

看來只能跑了。我看著他,伸出一隻手做出「穩住,冷靜下來」的手勢,腳尖則慢慢蹭向反方向。在移動完成的一瞬間,我使勁渾身的力氣飛跑。

巨蛛憤怒地嘶叫一聲,邁動八腿直追上來。

我拚命往前飛奔,雙腿似乎要燃燒起來。慌不擇路的我跑上一處臨海的山崖,底下是洶湧的海水。

天空一點點變亮,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升起太陽。太陽躍出海面的一瞬間,海水被紅光點燃,天地間霎時燃起熊熊大火。海浪是跳躍的火花,雲朵是縹緲的焰氣。我被這無垠的火海震懾住,從未見過如此絢爛壯麗的景象,我胸中的火焰就要燒透胸膛了。

我就是為了這光和熱而跋涉至此,這是我的信仰,赴一場絢麗燦爛的死,就是我的宿命。

我被巨大的幸福感吸引,往懸崖外縱身一躍,鏤空的翅膀在火光中完全展開。

「燈——!」身後傳來宙斯撕心裂肺的呼喊。

我笑著回頭,他在陽光下慢慢幻回人形。他似乎伸手想拉住我,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幻為人手的鋒利的前肢一下斬斷了我的一隻翅膀。

那一刻時間過得很慢,我並不覺得疼。我面朝他,緩緩地跌入火海,在火焰遮蔽雙眼前望了他最後一望。他已完全化為人形,握著我的一隻風箏似的翅膀,跪在懸崖之上。

結尾:

我是南方燼海里的一朵浪花,我是赤骨蛾撲火之後的灰燼。這片海里,葬著世世代代壯烈赴死的赤骨蛾。

燃燒之後的赤骨蛾,記憶和肉身一起消失殆盡。沒有了生前的記憶,也就沒有了牽掛留戀,我們都變成了充滿莫名幸福感的浪花,在每一個太陽升起的時刻燃燒,為依然前赴後繼的同胞們舞蹈。

浪花們說,這麼多年,有件怪事。每日日升,海邊除了來赴死的赤骨蛾之外,還有一個黑衣男子,長得極高,四肢有些不成比例地長,身量清瘦。他有一隻以骨為翅,以蛛絲為面的風箏。起風的時候放飛在天空,不起風的時候,安放在腿上。

他很多話,說的故事奇形怪狀。

他說,他的宿命是獵殺,但在一個月亮明晃晃的晚上,他決定從此吃素。

他說,他的宿命是在月光越來越暗的時候,體內原始的殺戮慾望就越來越強。直到一個沒有月光的晚上,他即使躲得遠遠地,也沒能藏住兇狠的本性。

他說,其實我們有心。

我看著那抹黑色的身影似乎有些落寞。我拍拍身邊的老浪花,欸,那個人為什麼很傷心的樣子。

老浪花祥和地一笑,誰還沒有一段故事呢?

【劇終】

PS:封面圖來源網路,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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