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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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讀《楊牧詩選》,與諸君共享我認為比較好的詩篇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寫在一封縝密工整的信上,從外縣市一小鎮寄出,署了
真實姓名和身分證號碼年齡(窗外在下雨,點滴芭蕉葉和圍牆上的碎玻璃),籍貫,職業(院子里堆積許多枯樹枝一隻黑鳥在撲翅)。他顯然歷經苦思不得答案,關於這麼重要的一個問題。他是善於思維的,文字也簡潔有力,結構圓融書法得體(烏雲向遠天飛)晨昏練過玄秘塔大字,在小學時代
家住漁港后街擁擠的眷村裡大半時間和母親在一起;他羞澀敏感,學了一口台灣國語沒關係常常登高瞭望海上的船隻看白雲,就這樣把皮膚晒黑了單薄的胸膛里栽培著小小孤獨的心,他這樣懇切寫道:早熟脆弱如一顆二十世紀梨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對著一壺苦茶,我設法去理解
如何以抽象的觀念分化他那許多鑿鑿的證據,也許我應該先否定他的出發點攻擊他的心態,批評他收集資料的方法錯誤,以反證削弱其語氣指他所陳一切這一切無非偏見不值得有識之士的反駁。我聽到窗外的雨聲愈來愈急水勢從屋頂匆匆瀉下,灌滿房子周圍的陽溝。唉到底甚麼是二十世紀梨呀——他們在海島的高山地帶尋到
相當於華北平原的氣候了,肥沃豐隆的處女地,乃迂迴引進一種鄉愁慰藉的種子埋下,發芽,長高開花結成這果,這名不見經傳的水果可憐的形狀,色澤,和氣味營養價值不明,除了維他命C,甚至完全不象徵甚麼除了一顆猶豫的屬於他自己的心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這些不需要象徵——這些
是現實就應該當做現實處理發信的是一個善於思維分析的人讀了一年企管轉法律,畢業後半年補充兵,考了兩次司法官……雨停了我對他的身世,他的憤怒他的詰難和控訴都不能理解雖然我曾設法,對著一壺苦茶設法理解。我想念他不是為考試而憤怒,因為這不在他的舉證里
他談的是些高層次的問題,簡潔有力段落分明,歸納為令人茫然的一系列質疑。太陽從芭蕉樹後注入草地在枯枝上閃著光。這些不會是虛假的,在有限的溫暖里堅持一團龐大的寒氣有人問我一個問題,關於公理和正義。他是班上穿著最整齊的孩子,雖然母親在城裡幫傭洗衣——哦母親在他印象中
總是白皙的微笑著,縱使臉上掛著淚;她雙手永遠是柔軟的乾淨的,燈下為他慢慢修鉛筆他說他不太記得了是一個溽熱的夜好像彷彿父親在一場大吵鬧後(充滿鄉音的激情的言語,連他單祧籍貫香火的兒子,都不完全懂)似乎就這樣走了,可能大概也許上了山在高亢的華北氣候里開墾,栽培一種新引進的水果,二十世紀梨
秋風的夜晚,母親教他唱日本童謠桃太郎遠征魔鬼島,半醒半睡看她剪刀針線把舊軍服拆開修改成一條夾褲一件小棉襖信紙上沾了兩片水漬,想是他的淚如牆腳巨大的雨霉,我向外望天地也哭過,為一個重要的超越季節和方向的問題,哭過復以虛假的陽光掩飾窘態有人問我一個問題,關於
公理和正義。檐下倒掛著一隻詭異的蜘蛛,在虛假的陽光里翻轉反覆,結網。許久許久我還看到冬天的蚊蚋圍著紗門下一個塑膠水桶在飛,如烏雲我許久未曾聽過那麼明朗詳盡的陳述了,他在無情地解剖著自己:籍貫教我走到任何地方都帶著一份與生俱來的鄉愁,他說,像我的胎記然而胎記襲自母親我必須承認它和那個無關。他時常站在海岸瞭望,據說煙波盡頭還有一個更長的海岸,高山森林巨川母親沒看過的地方才是我們的故鄉。大學裡必修現代史,背熟一本標準答案;選修語言社會學高分過了勞工法,監獄學,法制史重修體育和憲法。他善於舉例作證,能推論,會歸納。我從來沒有收到過這樣一封充滿體驗和幻想於冷肅尖銳的語氣中流露狂熱和絕望徹底把狂熱和絕望完全平衡的信禮貌地,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里我看到淚水的印子擴大如乾涸的湖泊濡沫死去的魚族在暗晦的角落留下些許枯骨和白刺,我彷彿也看到血在他成長的知識判斷里濺開,像炮火中從困頓的孤堡放出的軍鴿,系著疲乏頑抗者最渺茫的希望,沖開窒息的硝煙鼓翼升到燒焦的黃楊樹梢敏捷地迴轉,對準增防的營盤刺飛卻在高速中撞上一顆無意的流彈粉碎於交擊的喧囂,讓毛骨和鮮血充塞永遠不再的空間讓我們從容遺忘。我體會他沙啞的聲調。他曾經嚎啕入荒原狂呼暴風雨計算著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嚮導的使徒——他單薄的胸膛鼓脹如風爐一顆心在高溫里熔化透明,流動,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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