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小傳--「黑暗詩人」特拉克爾

2016-11-17 大馬哈魚 S碼書桌

「在瀕臨死亡的存在的那些瞬間里,感覺到所有的人都值得去愛。當清醒的時候,你感到世界的殘酷;其中有你全部不可推諉的過錯;你的詩歌只是一個不圓滿的贖罪。」

特拉克爾一生都活在夢魘之中,即使在臨死之時,仍然深陷在罪孽、自責、困頓、黑暗的泥沼中。從童年就開始的不幸,一直延伸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的命運很像他的詩歌,從頭到尾,都塞滿陰鬱、黑暗、不幸的種子。

黑暗和他如影隨形,北島說,「他是在下沉中獲得力量的。」

特拉克爾的夢魘,大都是來自家族的陰影。《在路上》中,他吟嘆「何其悠古,我們的家族」,但家族的黑暗卻宛若硬幣的另一面,伴隨他終身。

特拉克爾的父親是個老實憨厚的五金商人,是他和妹妹童年唯一一道溫暖的光。然而父親卻在特拉克爾23歲時,便意外去世。這一事件帶給特拉克爾極大的打擊,在《塞巴斯蒂安在夢中》,他化身作那個不幸的小孩:

「一具溫軟的屍體靜靜躺在大廳的黑暗中,

那孩子面對他抬起凍僵的眼瞼。

他不過是枯枝頭上的一隻小鳥,

冬日黃昏的鐘聲悠長縹緲。

父親的沉寂,當他在睡夢中走下,

微光朦朧的轉梯。」

而母親,卻幾乎是父親的對立面,冷若冰霜,有著收藏古董的癖好。她整日把自己深鎖在小屋裡,狂熱地進行著自己的愛好,對外界從來無暇關心;她還吸毒,在這一陰影下,她的四個孩子後來都染上了毒癮。對於母親,特拉克爾又愛又恨,他曾親口對朋友說,他恨不得殺了她。

缺乏母愛的特拉克爾,後來似乎把對母親的複雜感情,轉移到了妹妹身上。他和妹妹的關係一直都曖昧不清,關於亂倫的傳聞一直伴隨著這對兄妹。但特拉克爾在他的詩歌中,卻無法掩飾這一夢魘帶給他的陰影,亂倫是他詩歌中時常出現的隱晦的主題。他的妹妹像是他詩歌中的一個幽靈,化作各種曲折隱晦的形象,或是野獸、動物,或是修女,或是女孩和陌生女人,出現在他的作品中。

特拉克爾和妹妹的糾纏不清,也許是他悲劇的最大根源。妹妹到維也納去學音樂,卻在特拉克爾的攛掇下,吸起了毒,特拉克爾後來後悔不已。據說,妹妹也曾勸克拉克爾一起自殺。妹妹後來嫁給一個年齡很大的書商,婚後生活很不快樂,整日鬱郁不安,沉溺於毒品。最終特拉克爾兄妹都死於自殺,特拉克爾在戰爭中受到刺激,引發精神疾病,在多年陰鬱情緒的籠罩下,選擇大量吞食可卡因,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死後僅三年,妹妹也在柏林的寓所飲彈自殺。

在《夢幻與迷狂》中,特拉克爾寫下了他的種種夢魘,文字陰鬱而絕望:

「黃昏時父親變得白髮蒼蒼,漆黑的房間里母親的容顏化作石頭,而小男孩身上重壓著對這個墮落家族的詛咒。有時他憶起了他的童年,充滿疼痛,畏懼和憂鬱……從藍色的鏡子里,飄出妹妹纖細的身影。而他在黑暗中跌倒彷彿死去……沒有人愛過他。謊言和淫慾焚毀了他的大腦……僵硬如石沉入空虛,一個垂死的少年,當妹妹出現在破碎的鏡子里,黑夜將這個被詛咒的家庭吞噬。」

特拉克爾詩歌中的許多意象都和基督教有關係,這和他的命運,他對罪孽的內疚,贖罪的觀念,有很大關係。並且,他的意象常常重複使用,出現在不同的詩歌中。這些詩歌互相印證,意象相互交織,一同構成了特拉克爾奇異而瑰麗的詩歌世界。

其中,接骨木、藍色洞穴、野獸、木犀草、罌粟等,出現的頻率相當高,它們可以說是特拉克爾詩歌的標誌。這些意象在特拉克爾的詩歌中,有著各自特殊的含義,但有時又有所變化。

比如藍色洞穴,特拉克爾的好友,卡爾·克勞斯曾對其作出解讀:「……腹中的嬰兒是完美者,當一切都已太遲,他們才準備就緒。他們帶著羞澀的哭喊來到世上,而世界給予他們唯一的、最初的、也是最後的印象就是:讓我回到你的身體中去吧,啊母親,那曾經是美好的地方」。

於是,藍色洞穴就成了母體的經典標誌。但有時,藍色洞穴,又有著其他的含義,代表虛無、黑暗和野獸棲居的地方。

接骨木,是特拉克爾詩歌中的又一個密碼。在西方,接骨木被視為靈魂的棲息地,因為會產生和女巫、厄運相關的負面聯想,中世紀時,焚燒接骨木或把它帶進屋內都是不吉利的。特拉克爾對接骨木十分偏愛,有時將它與栗樹放在一起,似乎象徵他不幸、陰暗的童年,但有時又只是單純地預示著陰鬱和黑暗的籠罩。

特拉克爾還是色彩運用的大師。他筆下的色彩瑰麗奇特,紫紅黑金、銀色、紫色、金黃、綠色,且常常用在讓人意想不到的意象上,有其獨特的含義。藍色是他最愛用的顏色,這似乎來自於德國詩歌的傳統,「一支藍花」,曾經令諾瓦利斯憔悴而終。艾欣多夫也吟詠過「我追尋一支藍花/可永遠也找不到她」。

在特拉克爾的詩歌中,萬事萬物都可以是藍色的,並不局限於現實情況。藍色的洞穴,藍色的大衣,藍色的眼睛,藍色的野獸,藍色的果實,藍色的溪流,藍色更像是他的詩歌中的一個信號,一種流動的情緒,已遠遠超出顏色本身的含義。

黑暗,是特拉克爾詩歌的重要主題,他的《夜歌》十二首,毫不避諱地讚頌黑暗、孤寂、抑鬱,自居為乞丐、盲人、流浪者,與黑暗為友,甘願沉溺於黑暗的浸染中。他的詩歌因此充滿一種蠱惑、引誘的意味,宛若遠古時代祭祀獻牲時唱的頌歌:

「不願阻止你們,仇視著的黑暗力量,將最後的苦痛饋贈給我。你們是通往偉大之寂靜的大道,我們順此步入最冰冷的夜晚」;

「我們的歌謠越來越陰鬱,內心的哭泣者,永遠居於黑暗」;

「我是你懷中的豎琴,心中有你黑暗的歌聲,它盤旋在我最後的苦痛周圍,使我永恆,縹緲空靈」;

「在熟睡無夢中成長,如同無調的鐘聲,如同我夢裡令人迷醉的罌粟,如同我的痛苦美麗的新娘」;

「黑暗默默將我消融,我化作白晝里一個死去的幽靈」……

塞巴斯蒂安在夢中

——給阿道夫·羅斯

1.

母親在皎潔的月亮中抱著小孩,

栗樹和老接骨木樹的陰影里,

迷醉於罌粟汁,以及畫眉鳥的悲哀;

寂靜無語

鬍鬚濃密的臉龐在同情中輕輕貼近她

正當窗戶邊的黑暗;而祖先的

舊傢具

淪於廢墟;愛情和秋天時的夢幻。

歲月的日子這般黑暗,悲傷的童年,

小男孩躡手躡腳走下山林,走向冰冷的水

和銀色的魚,

安息和臉龐;

當他木然撞向狂奔的黑駒,

他的星星在悲涼的夜晚從天而降;

或者他拉著母親僵冷的手

黃昏時跨過秋風中聖彼得的墳墓,

一具溫軟的屍體靜靜躺在大廳的黑暗中,

那孩子面對他抬起凍僵的眼瞼。

他不過是枯枝頭上的一隻小鳥,

冬日黃昏的鐘聲悠長縹緲。

父親的沉寂,當他在睡夢中走下,

微光朦朧的轉梯。

2.

靈魂的寧靜。孤寂的冬日黃昏,

老池塘邊牧人黑暗的身影;

茅屋中的小孩;多麼輕柔

容貌在黑色的激情中隱去。

神聖的夜晚。

或者他拉著父親粗糙堅硬的手

靜靜走過陰森的騎士之山

而在朦朧閃光的岩間壁龕里

藍色的人影走進他的傳奇,

紫紅的血在心臟下的傷口處沿流。

啊,十字架在黑暗的靈魂中多麼輕盈地豎起。

愛情;積雪在漆黑的隱匿處消融,

栗樹的陰影圓拱間,

老接骨木叢里盪起一絲明澈的藍色微風;

小男孩嬌柔的天使輕輕向他顯現。

歡樂;蔭涼的小屋內彈起一首黃昏奏鳴曲,

棕褐的木樑里,

一隻藍蝴蝶緩緩爬出銀色的蛹殼。

啊,死亡之側。

當月亮在那個陽春三月墜落,

石牆裡垂下一顆黃色的頭,小孩亦沉默。

3.

夜的墓拱中輕靈的復活節鐘聲

和群星銀質的嘆息,

戰慄,黑暗的幻覺從熟眠者的額頭跌落。

啊,沉思著遺忘的物事

沿著藍色小河而下的行走多麼寧靜,

綠枝叢中的畫眉鳥,召喚陌生人進入末日。

或者他拉著白頭老翁枯瘦的手

黃昏時走進塌掉的城牆

而惡魔的魂靈身披黑色大衣

抱著一個嬌嫩的小孩出現在栗樹的陰影里。

摸索中跨過夏季綠色的階梯。

何其輕靈,花園在秋天棕色的寂靜中凋零,

老接骨木的芬芳和悲傷,

而在塞巴斯蒂安的幽靈里,

天使銀質的聲音漸漸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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