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踢正義，手撕真相，為什麼《Legal High》卻依然是一部無可挑剔的律政劇？

作為一名法學本科生，我是很慚愧的，不僅上課不聽、司考沒過、行當不搭，平時連一部像樣的律政劇都懶得去看，生活幾乎與法學完全不沾邊，充其量就是吧唧吧唧地靠《彈丸論破》和《逆轉裁判》滿足下嘴炮MAX的幻想，但依然改變了不了我是個法學專業出身的法盲的事實，彷彿就是一隻掛著狗牌的蝌蚪。但是點開了《Legal High》之後，我就發覺我出不去了，一秒不落地看完整部之後也會一臉陶醉地跟著彈幕喊「李狗嗨」了，好像看了我在法庭上意氣風發的另一個平行世界中的人生一樣，萬萬沒想到改造我的並不是四年里老教授的諄諄教誨，而是一部無厘頭風格的日劇，我打心底里感到慚愧。

作為日劇中的王牌律政喜劇，《Legal High》的一二兩季在豆瓣上分別獲得了9.3和9.2分的超高評價，兩部SP也有8.3和8.9的不俗成績，是我看的最爽、也是心目中當仁不讓的日劇No.1。同時，關於《Legal High》表面上離經叛道、骨子裡卻正氣凜然的三觀體系也一直是知乎上經久不衰的熱門話題，一如大智若愚的中文譯名《勝者即是正義》，「最強律師」古美門研介看似荒誕不經的嬉笑怒罵下所蘊含的法治精神，也正是這部披著戲劇外衣、卻字字錐心的非典型律政劇廣受好評的靈魂所在。

李狗嗨無疑是一部能讓即使對律政劇毫無興趣的路人都能從頭嗨到尾的爆笑喜劇，同時也不失為能讓人在開懷大笑之餘若有所思的隱晦雞湯。李狗嗨之所以如此之嗨，很大程度來源於古美門的無雙口才與法律技巧，其巧舌如簧的口技加上插科打諢的逗逼屬性讓嚴肅的庭審時間變成了掌控於鼓掌之間的個人Show time，嬉笑怒罵中舉手投足間吊打芸芸眾生的氣魄讓人大呼過癮，如EP03里，怒罵祖宗十八代的犀利大媽被攆出棒球場後竟提出了幾千萬的索賠要求，古美門一套「母親罵兒子」的動情說辭竟然把老法官說的涕淚交加從而一錘定音，堪稱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的典範。再加上其連珠炮一般損人不帶喘的毒舌屬性，儼然讓一部正兒八經的律政劇變成了「我不是針對你，我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的脫口秀。

李狗嗨之所以嗨，第二個原因是一路跟傳統的正能量唱著反調。如果說古美門是看似三觀不正的投機分子，那麼真知子就是篤信道德理想的耿直良民。正義？和諧？公序良俗？人性本善？然而每當這些看似王道的三觀要重新開啟老套的晨間劇模式時，被會被古美門嘻嘻一笑然後狠狠地捏碎給你看——什麼真善美，勝者才是正義。EP04里，孕婦為了給孩子一個充滿陽光的庭院而聯合居民提起了訴訟，清貧的大貫律師為了這一正當的訴求扛起了公益的大旗，然而古美門一臉奸笑地拿著開發商的巨額律師費，讓看似鐵板一塊的「上訪群體」在威逼與利誘下分崩離析，人性的陰暗逐漸被暴露地一覽無餘——看著「正能量」被「負能量」踩在腳底，這種諷刺的場面不免讓觀眾心中升騰起一股混雜著惡意的莫名快感。

李狗嗨之所以嗨，第三個原因是處處充滿喜感的劇情反轉。一種反轉是陷入膠著狀態後以服部叔為代表的好人一句有意無意的助攻，瞬間給古美門插上了騰飛的翅膀，就好比玩LOL時在三路被推的絕望中一波團戰直接推完對面老家一樣令人酸爽。第二種反轉仍是對聖母情懷的離經叛道，典型的如SP1的校園欺凌案，當觀眾和真知子都以為最後是學生們在看到老師自殺未遂後良心發現勇敢地出來作證、有種《所羅門的偽證》的既視感、從而感到暌違已久的真善美時，編劇一臉嘿嘿嘿地說自殺是假的，紙條是忍者傳的，母子拿到錢後開始大手大腳地花的了，就連小屁孩到底是不是因欺凌而跳樓也是who knows，我們的內心在像被喂翔一樣崩潰時，也在編劇深深的惡意中會心一笑：這才是真正的李狗嗨啊。

和其他律政劇一樣，《Legalhigh》能引起人們對善與惡、對與錯、黑與白的思考，然而該劇對古美門處世哲學的描繪卻是以三觀不正為出發點的，除了法庭上的對手外，古美門從頭至尾要面對的更大的對手則是精神上的敵人——看似蠢萌的真知子。很多人會覺得真知子有令人反感的聖母情懷，特別是如果在B站上看的話，每當新垣結衣耿直地抒發正義與道義而被雅人叔一臉嫌惡地臭罵一頓附帶幾句「晨間劇女主」、「羅圈腿」、「變態女神」時，都會飄過一堆彈幕譏笑道「聖母情懷真噁心」、「現實一點好嗎」、「太理想化了」，看似是非分明，其實細細一想並非如此。

先不說真知子的這種法律理念對還是錯，敢問有幾個人真正能參悟法律與道德的關係？就憑B站的受眾，不客氣的說大部分都是未諳世事的黃口小兒，在放學的時候能拿著手機刷刷彈幕，最多也就像我這樣初涉社會幾年的愣頭青，對於許多問題自己都仍在困惑與探索中，遑論法與理這種不會有答案的人類終極命題。僅靠影視作品的藝術表現，就作一副飽經世間滄桑大徹大悟的模樣，在感情上一口咬定做人要現實絕不能理想，從而在跟風譏諷真知子的三觀中享受著「看破紅塵」般的快感，還真是令人貽笑大方的幼稚做派。

作為一個不合格的法學院學生，雖然沒有走上運用法律知識的道路，但是我也同樣思索過法律與道德的關係，幾年裡在兩者孰輕孰重的認知上來回搖擺，隨著年齡的增長與知識的充沛，不僅沒有明晰，反而顯得更加困惑。《Legalhigh》這部「三觀不正」的劇集，乍一看處處都在反人類，古美門此人作風放蕩、唯利是圖、完全不顧忌世俗情感、為了獲勝不擇手段，看似是渾身上下散發人間失格氣息的混球，實則是擁有超理性大腦的個體，正因為對法律的宗旨與運行領悟悟的太過透徹，才顯得冷酷而不近人情。簡單地說，雖然在為人上十分令人不齒，但是作為一名律師，古美門卻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存在。

要說李狗嗨的主旨是什麼，我覺得在EP01里便已開宗明義：勝訴後，被告人坪倉開玩笑地說了句「下次一定要殺了你」，古美門對著愣住的真知子說道，害怕了嗎，害怕自己是不是放虎歸山了？

真知子：律師您覺得是他殺的嗎？

古美門：是不是都無所謂，不管他殺沒殺人，都和我無關，我也毫無興趣，檢察廳的證據不足，所以他被無罪釋放了，這就是法。

真知子：可是，那真相何在呢？

古美門：別太自戀，我們不是神，只是區區的律師，不可能知道真相的。

EP04里繼續強調了這一觀點：

古美門：你口中所謂的正義，只是居高臨下的同情而已，不過是憐憫每次出現在眼前的可憐之人。

真知子：可是，如果你否定這種行為的話，那麼正義又在哪裡？

古美門：我們又不是神，怎麼可能會知道那種東西。你就認為正義只存在於特攝英雄劇和《少年JUMP》中吧，為自己委託人的利益全身而戰，我們律師能做的只有這個，也不應該去做越份的事，明白了嗎，晨間劇女主。

EP11里，這一論斷在全劇高潮部分的古美門的口中得到了最後的升華。這個論斷我認為是全劇中心思想最核心的體現，也是最後的一個點睛之筆：

不得不說，古美門研介這一形象會給人以很奇妙的感覺，明明從頭到腳面目可憎，關鍵時刻卻會正襟危坐地灌給你一碗骨子裡三觀奇正的雞湯，末了又恢復一貫的嬉皮笑臉。拋開行為方式不談，可以肯定的是，古美門的處事哲學和法律的宗旨是心領神會的——現實中的法庭里不存在小說和電影中的上帝視角，只有神才知道所謂的真相，而沒有人能成為神，所謂法治，即是將所有人置於「法律」這一不容置喙的規則下所進行的一場遊戲，而律師的職業道德就是在遵守這一遊戲規則的前提下最大化地去爭取當事人的權益——至於判斷究竟誰對誰錯，那是法律、法院與法官的職責，而不是律師能左右的範圍。 但是古美門有一句話並不屬實，他說「我相信光明正大的法院，不會被任何情緒化的辯詞所迷惑，自始至終根據法律和證據，來判斷是非對錯」，這恐怕只是對法官的示好吧。法院畢竟也不是神，也會被情緒左右而出現非理智的判斷，EP03里被詭辯的說辭暈乎地淚流滿面的老法官就是典型，清醒以後也許會對迷糊之下的判決感到後悔。同樣的，法律也是凡人的產物，也會有「良法」與「惡法」之爭，即便再合情合理，如果依照的是一部荒謬的法律，結局同樣也會令人多麼絕望啊。在種種的無力與無奈下，古美門所信奉的準則就是盡全力履行好一個律師的職責，而將最終的判斷權全盤交給法律——雖然算不上良善之輩，但稱得上是一名無可挑剔的律師。

與古美門對應的，真知子是樸素道義的踐行者，她所執著的並非是官司的輸贏，而是判決是否正義、能否給雙方帶來某種程度上的「幸福」。而在劇中，打了真知子臉的並不是彈幕里的一堆「要現實，不能理想」，而是判決所帶來的次生影響告訴我們，到底會不會帶來幸福亦或不幸，不是一個凡人能夠預見的範圍。EP04的採光權一案中，古美門曾舉例到，倘若島津地產倒閉了，雖然居民們會獲得幸福，但或許在世界的某一角落裡更多的人會遭到不幸，所以這種針對地產商的正義論調是很脆弱的。而在該集末尾，編劇也烹制了一碗雞湯，四分五裂的居民們敗訴後，孕婦在家門口遇到了前來看房的小夫妻，當被問到這裡怎麼樣時，孕婦微微一笑說，是個很好的社區哦——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失去了陽光，但也許因此會收貨更多的幸福也不一定呢。

而在沒有正義的案件中，主觀上認為理想的判決也未必會是最好的結局。第一季里有兩個人身關係的案件，EP06的離婚調停和EP08的監護權，一個是愛情，一個是親情，都是由愛轉恨的棘手家庭關係。按照現實中的常理，肯定是勸和不勸分的，然而古美門依舊踐行著勝者即是正義的價值觀，使勁往拆散關係上整，一副無情無義的嘴臉。然而最後編劇告訴我們，模範夫妻不僅好聚好散，更分別找到了自己的人生道路，而童星母子也通過庭審在心靈上破鏡重圓，簡直就是包著翔的糖果、外焦里嫩的烤雞啊！相比按照「獲得幸福」的理念來維持關係，這樣的結局是否會更符合義理人情呢？至少這不是一個律師所能決定的啊。

杜蘭特夫婦的《歷史的教訓》一書中有一段對於新舊觀念的論述：「那些抗拒改變的保守派，與提出改變的激進派具有同等價值——甚至可能更有價值，因為根須深厚比枝繁葉茂更加重要。新的觀念應該被聽取，因為少數觀念可能有用。但新的觀念必須經過異議、反對以及輕蔑的研磨。這是新觀念被允許進入人類賽場前必須存在的預賽。」將這段話中的新舊觀念變為原告與被告，就是對法庭這一存在的最好說明。很多人無法理解與接受律師去「為虎作倀」，就連身為律師的真知子都為協助官僚、資本家和兇手而感到不齒，但古美門卻毫無這方面的顧慮，雖然唯利是圖、不擇手段，但為法庭提供最為激烈的角力，恰恰就是為作出合理而非正義的判決提供最好的助推。

值得注意的是，古美門所謂的「不擇手段」並非是不擇手段地去取勝，而是不擇手段地去取證，他並沒有為了勝訴而憑空捏造最重要的證據，而是變著法子地套取情報，僱傭卧底跟蹤偷拍、竊取秘密釣魚情報、買通醫生告訴真知子得癌博同情、自導自演煤氣自殺感化學生，雖然手法比較齷齪，但是證據本身都是真實的，讀書人，怎能叫偷？所以並不算違反職業道德。

然而影視作品終究是影視作品，現實中的法庭很難有如此夢幻的言刃交鋒，很少有各種戲劇性的案件與反轉，更沒有古美門這樣極品的律師。縱使《Legalhigh》里的編劇夠神、反派夠蠢、古美門夠溜、真知子夠渾，我們依然要面對一個法律與道德都無法化解所有矛盾的真實世界。李狗嗨向我們傳遞了這樣一個價值觀，人不是神，無法決定所有的事，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專註地履行好自己的責任而已。雖然古美門是一名無可辯駁的優秀律師，但我不認為充滿這樣的律師會對一個「美好的世界」有多少積極的推動作用。在現實中，和解的案件遠比判決的案件多，道德的感召力遠比法律的強制力強，並不是說法律的地位不如道德，而是法律的諸多空白與無能為力需要靠道德的力量來填補。

彈幕和評論中會有一群人罵真知子道德帝，聖母婊，從整部李狗嗨的立意來說並沒有錯，但是如果把這種觀念原封不動地作為人生的信條與準則，則是一種中二與無知的表現。第一季的高潮處，古美門痛罵絹美村的老人們，不管是不是真情流露，但是可以看出雖然嘴上刻薄，但他骨子裡的三觀還算是端正的。S2里的EP03也是一樁離婚案，古美門在幫助只看臉的渣男打贏了官司後，對敗訴的整容女說：「值得你奉獻一生的男人還有很多很多，肯定不是這種男的」，瞬間帥人一臉。

曾經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話：一個人30歲以前不信馬克思主義那他就沒良心；如果30以後還信馬克思主義，那他就是沒頭腦。雖然有些矯情，但我還是認為，如古美門所言，人不是神，掌握不了真相，也審判不了別人，但不是神的人同樣也不可能沒有七情六慾，無法不帶任何感情去面對人與人的恩怨糾葛。嚮往美好、譴責混沌、對正義憧憬、對不公憤怒、對弱者有同情、對惡者有憎惡、對逝去的人懷有悲傷、對崇高的人致以敬意，這是渺小的人類所擁有的最軟弱卻又最珍貴的情感，是作為凡人與生俱來不可剝奪的權利，是有別于飛禽走獸的根本所在，也是鐵面無私的法庭私底下對人世間最溫情脈脈的關懷。真知子們所擁有的，也就是這一最簡單不過的常人之心，古美門劍走偏鋒的行事準則固然值得認可，但我們卻沒有任何踐踏和鄙夷這種樸實的情感的理由。即便一個人的三觀會在漫長的社會階段被磨圓，但如果在受教育階段就喪失了赤子之心，而對公平正義與美好和諧這些理念嗤之以鼻的話，不管是看透還是中二，生而為人的三觀無疑是不正常的。孟子云，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真知子的道德觀雖然不是法律老流氓們的對手，但如果初生牛犢連這樣一份淳樸的價值觀都已泯滅的話，那麼恐怕人類社會連一部良法都無法誕生了吧。沒有了對真善美的執念，遑論靠著法律來裁決世間萬物呢。

當然，拋開嚴肅性的話題，《Legal high》在喜劇性上依然是是笑點滿滿的娛樂劇，完全可以不帶思考地從頭high到尾，雅人叔的演技將逗逼本質演繹的淋漓盡致，新垣結衣在扮演無辜的受氣包上惟妙惟肖，服部、三木、蘭丸這些配角也是槽點不斷，一集為一個短篇的節奏也是恰當好處。然而當我滿懷期待地認為傳說中的紗織女神會將三木與古美門的恩怨情仇推向精彩的高潮時，我才悔之已晚地再次認識到這是一部惡意無處不在的逗你玩的喜劇片的事實，何じゃそり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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