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了!)《新 · 妖閣》 十/十一/十二

10.

「我老了。」

韋長風坐在椅子上,雙手撐著拐杖,鬚髮皆白,臉上的皺紋如同乾涸大地上龜裂出的無數道紋路,每一道都透著沉沉的暮氣。陽光從窗欞和門的縫隙照進來,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上面覆滿了飄舞的塵埃。

「如果倒退四十年,無論天底下的哪方妖孽,敢上到咱們家門口來生事的,都得踩著我的屍體才能過去。」韋長風的聲音飄飄渺渺,像是陷入了對很多很多年前往事的回憶之中,「那真是個風雨飄搖的年代啊,人間亂,修士亂,妖怪們也跟著亂,整個世道都是渾濁混亂的。我都數不清有多少次,咱們家面臨著覆頂之災,能撐著度過來,大半倒實在是僥倖之至。老肖跟了我大半輩子,你說,那些年咱們都是怎麼過來的?」

肖青山搖了搖頭,一雙手籠在袖筒里,長眉低垂,默然不語。韋長風嘆道:「當年打得最慘烈的時候,咱們就沒有一個晚上敢閉眼的,就怕一閉上,就再也沒有睜開來的機會了。我記得那時候在修士之中,最昌盛的就要數巫山道了,一門之中高人濟濟,老掌門的修為更是通天徹地,我是親眼見過一次的,嘿嘿,就算是我後來盛年之時,也不知道能不能比得上他的五成?可轉眼四十年彈指而過,老肖,你給孩子們講講,後來巫山道的高人們,都去哪兒了?」

肖青山面無表情,啞聲道:「他們卷進了軍閥派系的鬥爭里,滿門死絕。先是一場大仗打下來,十去其六,對手是江西的幾個旁門邪道,聯合起來搶先發難,老掌門拼盡全力,搬了小半座烏雲頂,硬將那些邪道高手們生生埋死在了底下,可他後來也是油盡燈枯,滿身的修為隨著血肉從七竅里流幹了,死狀慘不忍睹。一代掌門,本也是長生在望的人間散仙,卻落了個活活累死的下場。至於那剩下的四成,三成半死在了戰場上的槍炮底下,巫山的飛劍再厲害,那些尋常弟子們也擋不住坦克和機關槍的轟炸,最後的半成,要麼瘋了,要麼廢了,一門昌盛道統,就這麼絕於了人間。」

韋郁生「嘿」了一聲,笑道:「老頭子,可有好些年沒聽你講這個故事了,小的時候天天被你嚇唬,第一次聽的時候,我做了三個晚上的噩夢,要麼夢到自己七竅流血,要麼夢到被山壓死。那時候不懂事,可到了現在這年紀,想想才覺得咂舌,老掌門那可是搬山拔岳的修為啊,幾乎只能是神話故事裡才有的了,你說現在的修行界,還有哪個能有這等本事的?」

韋長風道:「搬山拔岳又能如何?最後還不過是落了個身死道消?那個年代裡,世事動蕩,多少驚才絕艷的天才橫空出世,又有多少人慘死街頭,不明不白?不說別人,就說我父親,半生為人忠厚,卻被仇家欺上門來,用勾魂法生生剝了命去。為了給他報仇,我死了六個叔叔,兩個姑姑,其中有個小姑,幾乎一輩子沒碰過術法的,本來安安穩穩嫁人度日,可最後卻主動獻身,讓我七叔,她的親弟弟,把她煉成了一具活屍。煉屍術四大忌諱,一是生人煉,二是血親煉,三是厲恨煉,四是滅門煉,除了最後一個之外,前三個被她佔了個齊全,所以煉成之後,怨氣之重,威力之強,幾乎是我平生僅見,可我再也不認識她這個姑姑了。我小的時候,她常給我糖吃,還教我唱歌識字,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長得也很漂亮,說話的時候輕聲細語的,又溫柔又和善。我一直以為,她會嫁一個好人家,生兒育女,洗手羹湯,一輩子平安順遂,跟什麼修行界都不沾邊的……可是呢,可是最後,她自願獻身,成了一具冰冷怨毒的殘屍。七叔把她煉成的時候,那麼鐵一樣的漢子,哭的跟淚人一樣,那可是他的親姐姐啊!我直到現在,晚上作噩夢的時候,都會夢到她,夢到她煉成活屍之後的樣子,小的時候看了一眼,幾十年來,竟都沒能忘掉。」

他頓了一下,慢慢道:「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也開始知道,從那以後,這件事就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就算拼了命不要,也要把它扛起來,就算咬斷了牙,打折了腿,也不能讓它落下來半分。」他猛地用拐杖重重一磕地面,厲聲道,「為了什麼?就是為了咱們的這個『韋』字!為了咱們家千年傳承,不能斷在咱們這不中用的後人手裡!」

東翎只感熱血沸騰,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感情湧入腦中,抬頭看向父親,父親雖然神色如故,可嘴角分明抿了起來,勾出幾道堅毅的紋路,再轉過頭看去,二叔、三叔、小姑和姑爺,還有扇兒姐,韋翀,翩翩……他們沒有一個人說話,都在靜靜地聽著韋長風的話,他們的臉上,都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了相似的神情,那是一種和父親一樣,讓東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神色,但他好像隱隱約約能夠明白,爺爺說的這個擔子,已經落在了父親的肩上,落在了二叔、三叔、小姑的肩上,而就在不久的之後,也會落在他的肩上。

韋長風道:「從那之後,四十多年,風風雨雨,咱們家都走了過來。保住這一門血脈不絕,是我的責任。而後立穩腳跟,開疆闢土,時代不同了,咱們家也不能只在一地一處紮根,這都是你們的功勞,戍生、郁生、延生,還有焉兒,你們都做得很好,沒有讓我失望。」

韋戍生搖搖頭:「比起父親當年,比起老二老三他們的另起家業,戍生十幾年來庸庸碌碌,委實慚愧,不敢居功。」

韋郁生卻笑道:「哥,比不上父親,咱們是肯定的。我從小就聽肖叔說過父親當年的威風,那可真是了不得,據說當年天下間的妖怪,聽到父親的名字,沒有不嚇得渾身發抖的,我剛到藏邊那會,當地多少妖怪聽了這個『韋』字,不是急著上門求醫,而是嚇得抱頭鼠竄,別提有多威風了——不過,你要是說比不上咱們幾個,那可是睜眼說瞎話了。咱們心裡都清楚,說是出門開闢家業,其實老頭子更多的是存著讓咱們出去避禍的心思,這幾十年下來,他威名有多顯著,明裡暗裡結著的仇家就有多少,他不想讓當年的事重演,就想著萬一遭遇不測,總不能讓仇家把咱們一鍋端了。所以其實真正在家裡擔著風險和責任的,還是哥你啊。別的不說,就說東翎的這個斬妖痕,當時要不是咱們幾個糊塗,被人牽制住了還不自知,早點發現不對,趕回來救援,能至於讓你違背祖訓,動用隨心鐵?又怎麼會讓東翎從出生起就就受這般苦處?」

韋長風「哼」了一聲,道:「平日里不見你這般乖覺,現在卻會說話了。我老了,就算還剩下那麼一星半點的名聲,卻也只是狐假虎威的皮,只能嚇唬人,沒什麼真用處的了。現在咱們家,都是交託在你們弟兄幾個的身上的了。可我問你們,那背地裡算計咱們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當年的六大妖聯手入侵,又有什麼背後的隱情?而那些暗地裡牽扯住你們幾個,讓你們不及回來增援的,又是誰在裝神弄鬼?八年過去了,他們終於按捺不住,要再次對咱們出手了,可咱們還什麼都不知道!戍生,你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麼打算,這次把你們兄妹幾個都喊回來,究竟又是為的什麼?」

韋戍生站起身來,走到大堂正中,沉聲道:「爹,我正要同你說起。這番回來,我是準備和你們商議兩件事情。」

「第一,就是我準備在咱們家建立一個別院,收留陰師百家存余的後人,留作己用。」

「第二,就是我準備正式傳授東翎神通術法,讓他經受諸般歷練,我們誰也保護不了他,唯一能保護他的,只有他自己。」

話音剛落,「咣當」一聲,白容手中的茶杯落在了地上,砸的粉碎,她臉色蒼白地看著韋戍生,幾乎不敢置信。她本以為韋長風雖然告訴了東翎種種前塵往事,但不過是為了讓東翎有個心理準備,不至於對自身的斬妖痕懵懵懂懂,茫然無知,卻沒料到他們準備正式傳授東翎術法,讓他進入修行人界。她本也是聰慧之人,略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的關隘,伸手握住東翎的小手,低聲問韋戍生道:「瞞不住了?」

韋戍生微微點頭,道:「從昨晚白蛇死的時候起,修行人界也好,妖界也罷,東翎身懷斬妖痕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我一晚上接了不下百通電話,都是各方道友前來詢問這個消息是不是真的。咱們家世代為妖醫,卻出了這麼一個天生凶煞的子孫,也難怪他們驚疑不定了。」

白容默然片刻,才道:「查出來是誰散播的了嗎?」

韋戍生道:「散播者把白蛇死前的樣子錄了下來,刻成影像碟盤,隨信發了出去,那光碟我也看了一張,連東翎的樣子都照的清清楚楚,實在無從辯駁。至於他是怎麼拍下來的,我便想不通了。」他轉頭看向韋長風,問道:「爸,昨日白蛇來的時候,身旁可有旁人?」

韋長風眉頭皺起,搖頭道:「絕無旁人,那碟盤你拿來給我看看。」

韋戍生道:「家裡沒有機子,我已經讓朋友用太虛鏡錄下了內容,那盤子本身我檢查過,普普通通的刻錄碟罷了,倒是沒有什麼稀奇。」他伸出手指,往空氣中虛虛地畫了一個圓,手指過處,絲絲縷縷的金氣如同無數小蛇四散飄舞,很快瀲灧開來,化作一面鏡子似的,映出一段影像,正是昨日白蛇上門時候的情景,拍攝者的角度似乎是在半空之中,拍的並不清晰,但東翎、蜂女乃至韋長風的樣子,都清清楚楚照了下來,等到白蛇叫破斬妖痕的名字,被韋長風以地火焚身的時候,拍攝者似乎也頗為忌憚,鏡頭猛地往上一抬,然後就變作了一片漆黑,戛然而止。

韋郁生笑道:「老頭子,你縱橫江湖大半輩子,可這臨老了,沒成想栽了這麼個大跟頭吧。」

眼看韋長風長眉緊鎖,韋戍生道:「爸,這不是什麼神通術法,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錄像機,隨便誰拿著都能用的。按說方圓數里之內,若有人要動用水鏡術來錄下影像,本來瞞不過你,可這玩意是人間的科技,誰又能想到他們竟然來這一手呢?」

韋長風哼了一聲,面色不豫,顯然頗為惱怒。

韋焉勸道:「爸,對方有備而來,放這白蛇上門滋事,就是等著她認出東翎的斬妖痕,然後逼你出手,好記錄下來,讓咱們辯無可辯,只是他們從何處得知這斬妖痕的事情,真是奇了。」

韋長風道:「有什麼好稀奇的?這次的對頭,對咱們家可是知根知底的很,恐怕斬妖痕只是一個引子,他所圖謀的,要遠遠更大得多了。」

韋戍生道:「爸,您的意思是?」

韋長風緩緩伸出右手,只見他五指枯如槁木,形似老龍,唯有掌心一條金線順著手腕蔓延入袖中臂上,那金線一吞一吐,蜷縮如蛇,忽然從他掌中一躍而起,如同活物一般。韋延生一直沉默不語,此時忽然道:「這是赤金線。爸,你煉了那白蛇的魂魄?」

韋長風道:「人間的什麼科技,我老了,是不懂的。但活到了這把年紀,也總有那麼一招兩招壓箱底的本事,未見得就輸給他們了。」

韋延生道:「他們既然派了白蛇前來,自然會防著咱們這一手,恐怕有詐。」

韋長風淡淡道:「他們自然是防著的。那白蛇上門的時候,就已經被種下了天下十三絕毒之一的無陰蠱,這種蠱毒十分霸道狠辣,中者不僅血肉消弭,更是魂飛魄散,無藥可救。近三百年來,只因蠱毒難練,據傳早已絕於人間了,我本以為天底下就只有咱們家還藏著一份,沒成想井中窺月,倒是小瞧了天底下的高人。」

韋郁生笑道:「原來如此,咱們家既然藏著一份,那老頭子你自然也知道該怎麼對付了?」

韋長風道:「不錯,此毒肉身雖然無葯可解,但若搶在血肉消散,劇毒入魄之前將死者的魂魄煉化出來,就能免受魂飛魄散之虞。我以地心火焚燒白蛇,看似是殺人滅口,實則是掩人耳目,將赤金線藏在其中,抽出它的魂魄來。」

說著,那金線猛地一抖,金光四溢,忽而化作一條小小白蛇,盤踞半空之中,瑟瑟發抖,頗為驚恐。韋長風一擺手,那白蛇便飄在了半空之中,緩緩飛到韋焉的面前。韋長風道:「焉兒,你來吧。」

韋焉「嗯」了一聲,側首道:「冽哥,別讓翩翩看到。」齊冽看了韋長風一眼,再低頭看看翩翩,遲疑道:「你的身體……」

韋焉笑著搖搖頭:「沒事的,放心吧。」

翩翩瞪大了眼睛,拉住她的衣角,好奇道:「媽媽,你要做什麼,為什麼不讓翩翩看?」

韋焉摸了摸她的頭,笑道:「媽媽要替爺爺捉鬼,小孩子不可以看的哦,還記得媽媽以前跟你說過什麼?」

翩翩連忙用力地點頭:「翩翩聽話,翩翩不看!」說著,她就自己緊緊捂住了雙眼,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韋郁生拉過身邊的扇兒,鬼鬼祟祟地小聲道:「你可看好了,別說你爹我沒提醒你,你小姑的千魂之術當世無雙。錯過了這次,你這輩子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看到了。」

扇兒訝道:「千魂?你不是以前說這門法術已經絕了嗎?」

「對啊。這玩意跟剛剛那個五兵屍一樣,不是什麼正經東西,都太過陰毒,你小姑當年學會這個,是迫不得已,自己受盡了其中的苦處,怎麼會再傳給翩翩?可不就是到她就絕了嗎?」

韋焉微微一笑:「二哥說得不錯,這千魂之術至我而絕,帶進棺材裡頭,不再傳給後人了。」齊冽站在她的身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她轉過頭,嫣然一笑:「沒事的,難得一次罷了。」

東翎忍不住,悄悄問白容道:「媽,小姑他們說的千魂,到底是什麼?」

白容嘆了口氣,說道:「不用急,你看了就知道了。」

韋焉站起身來,伸手接過那條白蛇魂魄,秀口微張,竟將魂魄一口吞了下去。一瞬間,她的身上冒出噝噝白氣,雙眼瞳孔眯成了一條縫,兩頰上長出了層層的白鱗。齊冽早已搶先一步,將手遮住了翩翩的眼睛,生怕她偷眼來看。

韋郁生驚道:「好畜生,竟還有這般反噬之力,老三,咱們幫小妹一把?」

韋延生搖了搖頭:「不必,小妹應付得了。」

韋郁生看似粗暴,實則心細如髮,他凝神看了半晌,有些焦急地說道:「小妹應付應該沒問題,可怕是要受傷。齊冽,她多久沒練過神通了?」

齊冽此時神色更為凝重,眉間緊促,若不是一手護著翩翩,怕是已經要出手相助了,他低聲道:「五年前三哥抓住斷尾孤狼之後,阿焉以千魂之術吸收了那隻妖物的魂魄,可那妖物殺性太重,孽力纏身,之後阿焉休養了整整七個月,才勉強恢復過來。從那之後,我就沒再讓她動過千魂。」

韋郁生一拍椅背,站了起來,怒道:「老頭子,千魂之術入骨傷身,有礙天和,當年情非得已,倒也罷了,現在這可是你親女兒,你就這麼忍心?」

韋長風默然不語,韋焉臉上卻浮現出猙獰神色,咬牙道:「二哥……你別出手……我能……」韋郁生看看韋焉,再看看韋長風,冷笑一聲,雙手抱臂,不再說話了,只是目光仍緊緊盯在韋焉身上,眉間隱隱透著怒極神色。

韋焉身上,妖氣變幻不定,最直接感受到的就是東翎了,適才那個自稱百念生的男人不知做了什麼,自他離開之後,東翎便感到右眉上的斬妖痕始終躍躍欲試,似乎處於即為興奮的狀態,如今韋焉吸收白蛇魂魄,妖氣蓬勃,斬妖痕更是灼熱滾燙,好似燒著了一般。東翎雙手緊緊抓著椅背的扶手,身體不安地扭動著,白容覺察出他的異狀,又是焦急,又是心疼,韋戍生走到他身後,伸手在他肩上輕輕一按,一股清涼的氣息頓時傳來,比起陸啄的更加清澈純粹,更和東翎體內的經絡同本齊源,頓時將斬妖痕的異狀壓了下去。

東翎勉強道:「爸,小姑身上……好重的妖氣……」

韋戍生低聲道:「屏氣凝神,別說話。你小姑就要成了。」

白容看著韋焉扭曲痛苦的神色,也是側首不忍,問道:「戍生,這千魂禁術如此可怕,東翎,扇兒,翀兒都在……爸他……」

韋戍生嘆了一聲,道:「你還不懂爸的意思嗎?他就是讓孩子們都看看,神通術法不是什麼輕鬆簡單的法門訣竅,所謂妖物,更不是西遊記里的神話故事。他是已經下定決心,讓孩子們開始接下咱們身上的擔子了……」

白容眉頭緊蹙,看了臉色發白,卻死死盯著韋焉看著的東翎一眼,低聲道:「就算你們是對的,可對東翎來說,會不會太早了。他才剛上二年級,還是要學……」

「阿容。」

韋戍生搖了搖頭,打斷了白容的話,慢慢道:「千魂禁術,煉骨焚身,古往今來但凡習練的,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可當初小妹為什麼還要學這個,孩子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嗎?」

白容不由默然,韋戍生又道:「不說小妹了。老二的七情神針,老三的金口玉言十三字訣,哪個不是霸道狠辣之極的禁術?前者需歷經苦海劫難,稍有不慎,便沉淪其中,永世不得翻身;後者先自絕而絕人,根本就不是人間該有的毒術,老三當年怎麼練成的,你也知道。比起我們來,東翎也好,扇兒也好,已經算得上是蜜糖罐子里泡大的了。」

白容心中不忍,抓住了韋戍生的手,說道:「別說他們了,我知道,其實最苦的還是你。那隨心鐵……」

韋戍生擺擺手:「我當年是家中長子,現在是一家之主,庇護他們本是份屬應當,不必多言。」

白容道:「那些是份屬應當,那我呢?當年你為了跟我在一起,差點連命都丟了,後來東翎出生,又是一場劫難,你這半輩子都是為了旁人操勞,自己卻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你現在日日奔波,又是聯合陰師,又是查明元兇,我……」她喉頭一梗,再也說不下去,眼眶已泛紅了,連忙低頭,用袖子擦了擦。

韋戍生拍拍她的後背,柔聲道:「沒事的,只要你和東翎好,我吃再多的苦,都是甘之如飴。快別說了,在孩子面前,讓人看笑話。」

白容「嗯」了一聲,臉上也有些發紅。

韋戍生又道:「這幾年來,大家聚少離多,哪怕是前幾年年關的時候,也都沒來齊過。所以我只道老二老三他們,也如同我們對東翎一般,對扇兒和翀兒呵護備至,沒想到去他們那兒的時候,一見面,發現老二竟然連根基都不打,直接強練七情神針。」

「什麼?」白容不由訝然,她雖然知道韋郁生素來大大咧咧,卻沒想到他竟敢做出這麼冒險的事來。

「七情渡劫之時,神通越強,苦海沉淪之力就越大,老二這也是苦心孤詣,打算以他數十年的神通修為,強行護著扇兒渡劫功成了。不僅如此,老三更是從牙牙學語開始,就讓翀兒打下了十三字的根基,絕口閉言,凝神內修。我看到他們這樣的時候,我當時就明白了,他們到底打算做什麼。」

白容看了身旁的兩個孩子一眼。他們的注意力全都被韋焉的千魂之術吸引了,眼看韋焉的身體在人蛇之間扭曲變幻,他們緊張得握緊了拳頭,扇兒甚至還在小聲地替韋焉加油。白容的臉上浮現出了不忍和感激的神色,低聲嘆道:「他們是打算,讓扇兒和翀兒以後成為東翎的左膀右臂,替他撐下這個家吧。」

「不錯,他們這般苦心孤詣,總不能就咱們家的東翎是親生骨肉,疼愛備至,扇兒和翀兒就是撿回來的,沒人疼沒人愛吧。當時我就決定了,這次回來,不能再讓東翎懵懵懂懂,置身事外了。」

話音剛落,堂中的韋焉尖叫一聲,瞳孔猛地放大,扇兒頓時驚呼起來,抓著韋郁生的手,喊道:「爸,你快去救小姑啊!你別看著啊!」

韋郁生面色鐵青,冷冷道:「千魂之術,只能自施,才能完全吞下魂魄和記憶,如果有旁人相助,則魂魄斷裂,記憶崩碎,必然會損失部分的碎片。你爺爺的意思是,寧可讓你小姑受盡折磨,也不能放過這白蛇任何可能的記憶。」

韋長風面色木然,肖青山袖手而立,站在一旁,兩個老人像是木雕泥塑一樣,對面前的景象恍若不見。韋焉臉上的鱗片越來越密,瞳孔幾乎眯成了一條縫隙,韋翀的小臉憋得通紅,忽然猛吸了一口氣,剛要吐字,韋延生卻伸出手來,捂住了兒子的小嘴,韋翀抬眼看向父親,韋延生輕微地搖了搖頭,目光低垂,神色竟像極了座上的韋長風。

「媽,媽你怎麼了?」翩翩聽到母親的尖叫,小手拿開,頓時哭叫起來,二人母女連心,感同身受,翩翩的小臉已經變得煞白,要不是被齊冽捂住了眼睛,恐怕已經跳下椅子,去保住堂中的韋焉了。

韋焉聽了女兒的叫喚,忽然猛地伸出右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喉嚨,指甲深深陷進了肉里,她半跪在地上,左手猛地一拍地面,整個身子像是被幾道無形的絲線提起一樣,往後一翻,然後整個人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面。

韋戍生臉上浮現出不忍的神色,看了韋長風一眼,正要走上前去出手相助,韋郁生卻先按捺不住,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衝到韋焉的身邊,扶起了她,大聲喊道:「小妹,你怎麼樣了小妹?」

韋焉臉上的鱗片此時已經消失殆盡,她慢慢睜開眼睛,勉強一笑,輕聲道:「二哥,我……我沒事……白蛇已經被我吃了……」

韋長風擺了擺手,肖青山走上前來,從袖中掏出一個錦盒,蹲下身來,道:「四小姐,先服了這枚玉鶴自在丹吧。」韋郁生一把接過,小心翼翼地去除丹藥,塞進韋焉的口中,此時眾人均已圍了上來,翩翩瞪大了眼睛,眼角還閃著淚花,衝上來保住了韋焉,哭的撕心裂肺。韋焉一邊將她抱在懷裡,慢慢撫摸著,一邊給韋戍生使了一個眼色。韋戍生點了點頭,一揮手,堂門頓時開了,韋戍生對門口說道:「蜂兒,去請陰師中的百念生先生來一趟,說我有事相求。」

門外傳來蜂女的聲音:「戍生哥,百先生在這兒呢。他剛剛便說了,恐怕等會你有事要找他,所以沒去廂房,就在這兒等著。」

眾人回頭看去,只見百念生微微帶笑,站在門口,說來也奇,這青天白日之下,陽光照在百念生的身上,可他的臉仍然是模糊不清的,眾人看向他的時候,不覺得與常人絲毫有異,可一旦目光從他的身上移開,便只記得他這一身的西式黑色大衣,頭戴禮帽,唯獨一絲一毫都記不得他的臉究竟長得什麼樣子,好似被人施了什麼咒法一般。

韋戍生拱了拱手:「久聞百念生洞窺先機,明辨陰陽,果然名不虛傳。」

百念生笑了一笑,走進屋來:「韋家主有何吩咐,但說無妨。」

韋戍生扶起韋焉,坐到了椅子之上,說道:「我這妹妹剛剛吞了一條妖蛇魂魄,想請先生妙手,化神念為幻境。那妖蛇的記憶中,著實有些重要人事,務必查清才好。」

百念生道:「自當儘力。」他走到韋焉旁邊,伸手搭在了她的肩頭,左半邊的身子忽然化作縷縷白霧,滲入韋焉的身體里,右半邊卻凝立不動,面上猶帶笑意。韋焉皺了皺眉,似乎並不適應百念生化成的白霧,身體頗為抗拒,百念生道:「韋四小姐不必多心,請放鬆便是,只管搜索神識回憶,要是查出什麼端倪來,在神念里告知於我,我便將其化作幻景。」

韋焉點了點頭,閉上眼睛,過了片刻,只見百念生仍有實質的那半邊身子忽然一抬手,整個屋子彷彿被一塊緩緩拉起的幕布包圍了起來似的,桌椅板凳俱都消失不見,變化成了一個黑漆漆的密林,最中間是一片篝火,地勢極為開闊,以韋焉的身體為界,前半部分景色清清楚楚,後半部分則被濃霧籠罩,什麼都沒有。

百念生道:「此地便為蛇妖記憶,只能呈現出它眼前的景象,它聽到的聲音,便是所謂的『第一視角』了。」正說著,只見景象向左邊偏了一偏,然後又恢復了原樣。扇兒大覺有趣,叫道:「剛剛是它轉頭了,是不是?」

百念生笑道:「不錯,扇兒姑娘真是冰雪聰明。」

韋延生走到一棵樹旁,抬頭看了看,忽道:「這是珙桐樹。」韋郁生聞言奇道:「當真?」也走到那樹底下,點頭道:「不錯,還是老三心細,這樹葉闊近圓形,花絲纖細,確實是珙桐樹。」二人對望一眼,韋延生道:「這種樹極為罕見,東北那兒是沒有的,我記得多生於雲貴一代,老二,你能認出這個地方嗎?」

韋郁生四下看看,搖頭道:「珙桐樹說是罕見,但只是就全國而言。若是雲貴,山都乃至九雉一帶,大大小小就有不下百處,單憑這一棵樹,實在難以斷言具體的位置。」

此時東翎忽道:「這條蛇飛的好高啊。」

眾人不由「咦」了一聲,看向東翎,東翎指著篝火下的陰影道:「你看,影子的形狀是蛇形,它沒變成人。」

韋戍生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只見果然如此,火光吞吐,一道蜷曲的彎影伸縮不定,拉得又斜又長,正是一條蛇的樣子。他頷首道:「不錯,這個視野雖然是常人的高度,但這條蛇分明沒有化作人形,如此看來,它應該是被人以術法禁了,回復了獸身原形,封在半空之中。」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著篝火後的四個人影,他們均藏匿在陰影之中,看不清楚樣子,只能隱約看出其中一個又瘦又小,另一個則是個圓滾滾的大胖子,還有兩個中等身材,其中一個看體型似是女子。

白蛇的視角此時劇烈地搖晃起來,似乎是在掙扎,韋戍生道:「齊冽,你精通百家術法,依你之見,這束縛住白蛇的印法,是哪一門的神通?」

齊冽道:「我們現在在白蛇眼中,看不見它自己現在的樣子,我也沒法斷定,但是這束縛之術十分怪異,並非正道,更近乎妖物施展出的邪門歪道。」

韋郁生「唔」了一聲:「這麼看來,當真便是妖物了?」

扇兒眼尖,指著那個圓鼓鼓的胖子叫道:「大伯,爸,你們看,那個胖子有兩個腦袋,還有一個比較小,藏在後面。」

眾人聞聲看去,果然如此,那胖子的輪廓太過巨大,在頭顱後頭,竟還有一隻小頭,搖搖晃晃,若非凝神看去,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

韋郁生道:「妖物之中,一體雙首的頗為罕見,大多都是天生異種。據我所知,只有上古凶獸猙獰和巴山雙蛇有此異相,聽聞古昆崙山上有三青鳥,乃是一體三首,那就更是飄渺傳聞,沒有人親眼見過的了。可光看體型形狀,都和這隻妖物格格不入,倒是奇了——」韋延生忽然插口道:「聽說西方歐洲大陸,似乎是北歐一帶,有妖物稱作巨人一族,其中似乎有一類便是雙首巨人,傳聞中的樣子倒是和這個頗為相似。」韋郁生摸了摸腦袋,奇道:「怎麼還和洋鬼子扯上了關係?」

正議論間,韋長風咳了兩聲,道:「別再吵了,不是什麼猙獰、三青鳥,更不是西方的什麼雙頭巨人。這是老朋友了,八年前從戍生的手底下逃過一命,咱們就一直在找他們,現在就在眼前了,你們反而認不出了?」

韋戍生「啊」了一聲,道:「是九臂老羆和青藤子!」

此話一出,眾人這才恍然。原來不是什麼天生雙頭,而是一隻樹妖騎在了巨熊的肩上,看起來便像是多了一個小小腦袋一樣。韋郁生冷笑道:「原來是這兩隻縮頭烏龜,找了他們這麼多年,都銷聲匿跡連個影子都沒有,這下可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來了。」

韋焉道:「爸,還記得後來三哥抓住的那隻斷尾孤狼嗎,我後來吞了它的神識後,跟您說過的,當時六大妖齊聚,為首的便是這個青藤子。」

韋長風點了點頭。這八年來,他派遣家僕子女,一直在追查當年的那些妖物的下落。當年參加攻打韋家的是八大妖中的五個,外加一隻斷尾孤狼。他緩緩道:「生死鴉被戍生當場斬落,這九臂老羆和青藤子在那之後就沒有現過行蹤,好似人間蒸發一般。月狐最是姦猾,當時攻打咱們家的時候,她壓根沒有露面,只是派遣了一個分身率領小妖傷了後院的陸琢之後,便翩然離開了,事後也是第一個修書而來,說同為八大妖,念及情分,不得不為之,實則不願與我們為敵,並附上了兩塊狐玉,一隻碧根梧苗作為歉意,她既然這般行事,我們也只能無可奈何。至於四瀆水猿——」

他頓了一下,抬眼看向身側的肖青山。當初一戰之中,唯有肖青山之子肖元,死在了四瀆水猿的手中,這些年來,他知道這位老友始終深以為恨,念念不忘。只聽肖青山木然道:「姓肖的血仇,自然會有姓肖的來報。我是老了,可夜兒還有的是時間,我等得及。」

韋長風心中暗嘆一聲,他知道這位老友看似謙卑,實則生性極倔,認準了的念頭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他若是執意要由韋家出手對付四瀆水猿,恐怕是要壞了這大半輩子的交情,無奈之下,只得作罷。他頓了一頓,又道:「至於那條斷尾孤狼,五年前被老三在白山黑水間苦苦追了七天七夜,才生擒了回來,由焉兒以千魂之術吞下神識。據焉兒說,他們之中,就是以青藤子為首,九臂老羆為輔,剩下的不過是利欲熏心罷了。」

韋焉道:「不錯,根據那匹孽狼的回憶,他們做了約定,事成之後,孽狼取靈丹妙藥,月狐得天才地寶,生死鴉要神兵利器,四瀆水猿得功法妙傳,至於青藤子和老羆,他們什麼都不要,只要這座宅子,和滅了咱們家的聲名。」

韋郁生冷笑道:「說的好輕巧!只要這座宅子,怕是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韋長風道:「不錯,若我所猜不錯的話,他們其實是被青藤子給騙了,這隻妖物不知道是什麼來路,對咱們家的底細知之甚詳。說是只要宅子,恐怕實則是奔著咱們家的三禁來的。這幾年來,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是從什麼地方探聽到咱們家的秘密的,如今看來,怕是就要落在這幾隻妖物的身上。」

韋戍生眉頭緊鎖,看著那四隻妖物的身形,腦海中苦苦思索。韋延生忽道:「爸,我看你一直盯著左手第二隻妖物,你是不是認出了什麼?」

那四隻妖物輪廓中,最瘦小的那隻站在最左,而青藤子和九臂老羆站在最右,中間的兩隻看起來平平無奇,一男一女,好似一對情侶。韋長風一直看著的,正是左邊男人模樣的那隻。他說道:「不錯,雖然不敢確定,但是若我所料不錯,這一隻該是平天白牛的族人。」

眾人面面相覷,連韋郁生也張大了嘴,露出驚訝神色。扇兒抬頭看了他半天,對著韋戍生皺眉道:「大伯,這平天白牛是什麼,怎麼把我爸嚇成了這般模樣?」

韋戍生苦笑道:「平天白牛一族,是妖界中的世家大族,傳承千百年了,始終站在妖界頂端的位置,據說是昔日平天大聖老牛魔的血脈後裔,現在雄踞藏邊,開了一家公司,在人間也算得上是呼風喚雨的一方豪強,極為難斗。」

韋郁生重重地敲了一記扇兒的腦袋,怒道:「什麼叫把你爸嚇成這樣!這是吃驚而已!你們不知道,這平天白牛一族,在妖界中也是橫著走的,極為兇狠霸道,極少買誰的面子。什麼八大妖,聽名字威風而已,本質上不過是小混混一流的角色,欺軟怕硬,也就是那個年代裡能呼風喚雨,掀起點風浪,要是真論實力雄厚,神通高強,妖界之中還是要數那幾個閥閱門第,傳承世家,什麼八大妖,給他們提鞋都不配。譬如你爺爺說的這平天白牛,還有蜀都的金翅大鵬、壺光的八靈青獅,都是傳自上古的妖魔大聖,天生妖力便勝過普通自悟的小妖千百倍,如今世道變了,他們也紛紛積極入世,大多以經商為生,也有開武館的,盤根錯節,極為複雜。若是八大妖一類的混混,再來十個八個也成不了事,可若真的是這些妖界大族在背後撐腰,那事情可就麻煩的很了。」

扇兒捂著腦袋,卻忘了喊疼,訝然道:「真的這麼厲害?」韋郁生哼了一聲:「那還有假?」轉過頭來,對韋長風道:「老頭子,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那平天白牛一族,咱們雖然不是惹不起,可若真的對上他們,咱們就得做好傾盡全力的準備了,要麼一擊致命,連根拔除,絕對不能留給他們什麼喘息之機。」

韋長風眯著眼,似乎獃獃出神,也不知道聽沒聽見韋郁生的話。百念生此時卻忽然開口道:「這本是各位的家事,百念生不該插手,但若我所料不錯的話,另一隻妖物,我說不定是認得的。」

眾人不由吃了一驚,韋郁生皺眉道:「咱們家與天下妖物打交道,都認不出來,你卻憑什麼能認得?」

百念生微微一笑:「倒不是我敢在各位方家面前班門弄斧,實在是這隻妖物與眾不同,它並非天生天養,而是被人飼煉出來的,若非與這一門極為親近,等閑旁人絕對不知。我也沒有十成把握,只是看著很像傳聞中所說的一般。」

韋戍生道:「老二所言並無惡意,既然如此,還請先生賜教。」

百念生道:「說到這一門也巧,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剛剛和各位打過交道的人障,黃一涯黃老先生。」

齊冽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一拍手,叫道:「百先生所言的,莫非是——」

二人對視一眼,齊齊脫口而出:

「八閩異獸,葉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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