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古納右岸,鄂溫克的家

初次拿起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還是在高中的時候。書中的很多細節現在已經不甚清楚,但是那溫暖流淌的文字像對鄂溫克這個古老的民族伸出的撫慰的大手,還是依然讓我十分動容。那份對每個鮮活生命的敬仰和惻隱之心,對古老民族文化保護的渴望以及對於希望讓它們的文化得以流傳的苦意,讀完之後就會深深躍然心中。

額爾古納河,乃黑龍江正源。在蒙古統治中原的時代,曾經是中國的內陸河。

1689年,清朝與俄羅斯簽訂《中俄尼布楚條約》,額爾古納河成為中俄兩國的界河,也成為了遷移至此的鄂溫克族的母親河。這支鄂溫克族人數百年前從貝加爾湖畔遷徙而來,以河右岸為棲身之所,額爾古納在鄂溫克語中的意思甚至就是「鄂溫克河」,那裡曾是成吉思汗的故鄉。

作為高緯度的游牧民族,鄂溫克一直以來是堅強勇敢不懼艱險的,但它們又渴望能保有自己精神上的寄託,能保有自己心中溫馨的家園,當受到日寇鐵蹄、文革陰雲的夾擊時,這個強大的民族依舊錶現著自己強大的內核,但是他們的強大卻讓人看上去覺得脆弱易折,讓人心生不忍,但是那不是憐憫,是一份崇高的敬意。鄂溫克人搬離自己長久生存的家,開始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的漫長遷徙,那恐怕是唯一能觸動他們最柔軟地方的事情了。在一個充滿生機和奮鬥不息的民族身上,在飽經了他們所走過的點點滴滴後,我們感受到的還是愛與柔情。我們不得不去關注這樣一個民族,這樣一個在人類社會中可能顯得微小而被忽視的民族,當他們被推到了歷史舞台的正中央時,他們承載的起那一份重量,因為他們數百年所守護的東西在發光。

小說的第一人稱,鄂溫克最後一任酋長的女人,看老了雨和雪,也被雨和雪看老了,當一個曾經孕育和養育過這個民族孩子的女人慢慢變老了,眼裡看盡的都是這個民族的可愛的人兒,有天真的孩童,有強壯的男人,有溫婉的女人,有神秘卻又可靠的薩滿,有他們一直仰仗的朋友,馴鹿,心中會生出太多關於時間和人的情愫吧。她不願意離開自己所一輩子守護的這個家庭,但她大概更想駕鶴西去時與這些文化融為一體,成為整個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吧。

遲子建的文字是張弛有度的,是如山風微嵐卻又飽滿有力的,不是那種顯得骨感乾瘦榨盡生活的浮華,從而赤裸裸直擊現實的寒心刺人,把現實的稜角骨骼包裹緊緻給你看。相反,她的文字也會讓人從內心深處感受到生活最真實的樣子,但卻少了那一份抽筋剝骨的刺痛感,而是一副並不完美的畫卷,卻永遠展現的是最真實的樣子,瑕疵一瞥便知,而詩意卻緩緩流過,更添上一層真實的刻度。她的文字不會讓你絕望,只會讓你對不好的痛心,卻讓這份痛心包含在一種大愛當中,你的一切感情蓋是因為她喚起了你內心的愛意,不管你是否經常會用到它,甚至你已經很久沒有觸碰過它。

鄂溫克的故事交由遲子建來表現是再合適不過的了,作為一個東北女作家,她的文字和她內心的愛促使她把自己交給最真實的鄂溫克,當她在探望馴鹿足跡的過程中,見到全書的第一人稱原型,鄂溫克最後的女酋長,傾聽和訴說他們的故事,調查搜集他們的一切,後面書中所述我想就自然順理成章了。

鄂溫克是一個有著自己的生存法則和生活哲學的民族,他們敬畏大自然,相信要與自然和諧相處才能取得長久的生存發展,他們曾信奉薩滿和鬼神之事,相信天地萬物皆有「靈」,當我們在書中看到薩滿一次次神奇的作法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們就能明白薩滿在鄂溫克族人心中那神聖的地位。當讀來酣暢又充滿探險意味的那一個個事件躍然紙上,我們在慶幸著薩滿一次次的神奇護佑著這個民族的同時,內心也更加對他們的處境湧出一些悲涼蕭索。

對於超自然的力量,我們收起了曾經的鄙夷和不屑,而是感受到了某種來自自然的偉大力量。因為鄂溫克人不是期望著自己擁有超能力,能超越自然,相反,這一個個奇蹟並沒有越過自然,只是他們相信一切均來自於自然,是自然的旨意;這更是因為讓我們心潮澎湃、感情翻湧的這些故事就是鄂溫克人所講述給遲子建的最原汁原味的故事,作者做了最誠實和最藝術的表達,可謂盡職盡責。讀完這些深沉而活潑的文字,我們像是走過了老酋長的一生,也像陪著這個部落和民族走過了一段活靈活現的春秋冬夏,因為代入感太強,這個規模小之又小的民族讓我們震顫不已,他們發出的聲音是振聾發聵的,因為他們的精神是中華民族凝練的精神的一份子,它們淳樸美好的故事是超凡脫俗、無與倫比的,所以我們感同身受。鄂溫克人走過的春秋匯成他們的精神和信仰,而我們,忠誠於這種最美麗又稍顯孤獨的真實。

鄂溫克的生活,相比於中原地區的民族,定是有著很大的不同的,可能在一些人的眼中是愚昧的。在有地區和地理隔閡的年代,每個地方的人可能都活出了自己的特色,有時候落後的生活方式反而蘊藏著獨特的美。弗洛姆曾經提出人要藝術地去愛,本身人的生存方式應該是藝術的,而非技術的。如果我們一味追求的高技術生活拖著我們盲目對其崇拜,那麼人的生命無疑就變成了技術的奴隸,失去了藝術的光芒。鄂溫克的藝術不是抽象畫派濃墨重彩的揮灑,也不是美好的田園油畫般色彩均勻,意境美好。很多情況下作者的文字像那些畫家,用工筆細緻的表現手法去描繪一個村落里普通民眾的畫像,像羅中立的《父親》,不求令人陶醉,但力求每個細節的極致展現和真實立體。私以為在無數的美中,真實恐怕是最美的美。

一個在祖國邊陲以最原本樸實的方式生活著的游牧民族,相信著自然給予自己的智慧,相信著自己內心最深處的美好需要用一生守護,他們太明白了美好的生活是什麼,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所以這樣的生活畫卷因為真實,本身就是藝術。當守護了很多鄂溫克人的薩滿妮浩自己離世時,「她這一生主持了許多葬禮,但卻不能為自己送別了」,是如此無奈又無限凄美,她守護了自己藝術一樣一生中最幸福和值得守護的東西,對她來說,藝術的一生就完成了,亦無愧於生命和自然。

在時代的洪流下,這個民族不能說與世隔絕,但是在與外界的交流中,他們所要求的不過是守著自己認為最珍貴的東西。你可以說這是他們民族的本能,是他們生而為一個鄂溫克所天賦的東西。其實很多時候,美好的東西也未必完全是費盡心力去打磨砥礪自己所得來的某種能力,有的美好也僅僅是我們可能淡忘或漸漸丟失的本能。

右岸的風光很美,右岸是鄂溫克人的溫馨的家,千萬不要離開右岸。這恐怕是在右岸居住的鄂溫克成人都會教育孩子的話。是啊,額爾古納河裡的一條魚可能一會是中國的魚,一會就成了俄國的魚。鄂溫克人無所畏懼,他們唯一的畏懼可能就是有朝一日會失去自己家族的親人,失去自己賴以生存的家,害怕族人受到外人的侵害吧。右岸是書中鄂溫克人給自己劃得界限,而如果深入南方,他們也許能獲得一種新的生活,但那裡沒有山脈、沒有森林、沒有馴鹿、沒有篝火、沒有烏力楞,沒有他們所熟悉的天地自然,萬物之靈。對於鄂溫克人來說,看似選擇很多,實則沒有選擇,他們的選擇對於他們來說是怕觸到那唯一的恐懼,害怕失去他們那賴以棲存的家。如果離開他們的草原森林山脈,他們恐怕也明白自己將會是最後的鄂溫克族人了。

社會就像是個大染缸,是本身形形色色身上已經塗滿顏料的人全部投入到缸中來,身上的顏料不斷地在一起交織、攪拌、醞釀、浮沉,再將新進入的帶著各色顏料的人身上的色彩卸下,大雜燴一般一鍋亂燉。陳酵發腐的燃料又時時刻刻浸染著每個缸中之人。而鄂溫克人身上是最純真的自然抹上的色彩,彩尤鮮亮,仍秀色可餐。他們冥冥中像是在接受自然的召喚。

在書中每個離去的人,薩滿會主持葬禮,身邊最親近的人會有著失落和痛苦,然而他們相信自然的旨意,在濃濃的溫情中倒也仍然顯得生生不息,葬禮猶如一個新的生命就要降臨,一個生命的終點是下一個生命的起點,倒也添了一些希望的火炭,少了點哭天搶地的怨結。

他們經過數次大的遷徙,卻同樣渴望擁有一個穩定的家,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家,某種程度上,由於部族人數量之少,抵禦自然和疾病的能力又不算太強,對於生命的渴望和對部族命運的憂慮自然而然是不可繞開的問題,這種敬畏和渴望所喚發的精神,往往就是人類最寶貴的一種財富了罷。

馴鹿是他們的森林之舟,薩滿是他們的靈魂歌者,他們亦有著本民族獨特的語言文化,這樣的鄂溫克很難讓人不愛。他們的靈魂屬於自然,屬於彼此,為彼此去守望著。

在尾聲《半個月亮》中,鄂溫克的棲息地在減少,他們被迫頻繁搬遷,有時為了一個定居之所而一籌莫展,有的人還在守護著這個族群,有的人卻因為種種原因流落到了外界社會,你很難說這對他們來說是幸運還是不幸。然而當曾經那個如畫卷藝術卻又立體存在的族群一點一點褪去自己張揚的色彩時,觀者所內生的憐惜也好、無謂也好、期待也罷都伴隨著某種東西式微的哀傷。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鹿鈴聲聽起來越來越清脆了。我抬頭看了看月亮,覺得它就像朝我們跑來的白色馴鹿;而我再看那隻離我們越來越近的馴鹿時,覺得它就是掉在地上的那半輪淡白的月亮。我落淚了,因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間了。

全書最後一句話,老酋長的命運如何已經不得而知,當有一天她離開人世時,心中想必還是帶著對這個民族,這群可愛的人兒最深沉的大愛。我一直相信,心中相信有靈有自然的人是具有某種靈氣的,這種靈氣在他們的身上跳躍著、舞蹈著,把他們的生命也潑灑得如此鮮烈、如此可人,一個人便足以讓我們感受盡許久的春秋變幻,體會到一切大自然賦予的美好,因為他們是造物主精華的提煉。

當生命的馴鹿再一次向他們奔跑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和往常一樣,再一次抓住馴鹿的脊背,乘著他們生命的船,奔向下一個儘是生機的綠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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