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勝有聲：《我的1919》與《紅樓夢》

無聲勝有聲：《我的1919》與《紅樓夢》

文/蕎麥花開

電影《我的1919》中，第一次和會發言後，日本代表見識了顏色，心知中國代表團可畏者唯顧維鈞一人，於是乎找了美國人作中介，私下裡約顧維鈞出來吃西餐，妄圖攻心為上，把這塊骨頭啃下。這段戲頗值得一說，那就是顧維鈞幾乎啥都沒說。

來看陳道明本人對這段戲的表演構思。採訪者田小蕙：「美國顧問威廉士請日本代表牧野和顧維鈞吃飯斡旋這場戲，人物關係是挺微妙的。」陳道明：「原來劇本有很長的台詞，我給刪了，我覺得沒必要。不用說話，旁若無人地就在那吃，吃完了以後，覺得飯很好吃，『謝謝』。然後一言不發。如果跟他唇槍舌劍地斗，又是那點事，觀眾也不愛聽。」（《〈我的1919〉——從劇本到影片》p228）

按陳道明深諳文藝美學中「無聲勝有聲」之妙諦。《紅樓夢》第七十四回，王夫人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自告奮勇，被命為抄檢工作組組長，鳳姐這個主子倒成「會辦」。王善保家的吃了蜜蜂屎似的忘情蹦躂，曹公寫來：到了晴雯的箱子，因問：「是誰的？怎不開了讓搜？」襲人等方欲代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

——此處晴雯一言不發，純從動作上畫形傳神！蔡義江先生大讚此節文字，批得也絕妙：「絕妙文字！此句之後，程甲本又增加了二百幾十字為諸脂本所無，它讓晴雯與王善保家的衝突更尖銳，發了火的晴雯指著王家的臉痛罵。這似乎能令人解氣，表現晴雯的反抗個性，其實如此加油添醋，反有損原作精神，有礙於情理。上文已寫晴雯『本是個聰明過頂的人』，並非一味任性徒逞口角鋒利者，其時避嫌猶恐不及，何至於公然指罵，更授人以柄。何況後人所增的過火文字既失去分寸感，又與下文寫探春相犯，藝術上也不足取。」

蕎麥君要補充一點的是，怡紅院里，吵架大拿是麝月，是怡紅院的外事辦主任，專責一應吵架事宜。如果說《葉問2》上映，甄子丹負責葉問，黃曉明負責2；那麼怡紅院內，襲人可謂司禮監掌印太監，負責掌盤子抓總（是個呂芳？），晴雯可謂司禮監秉筆太監，負責拿針戳小丫頭（是個陳洪？），麝月則負責吵架？

第五十八回，芳官乾娘打罵芳官，晴雯喝止不住，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嚇她兩句。」——不愧是掌印太監，這正是量才器使，哈哈！「晴雯性太急」，拿手的是一言不合就「向枕邊取了一丈青（《紅樓夢鑒賞辭典》注釋道：「一丈青：一種兼帶挖耳的細長的簪子，一頭尖細，一頭較粗，頂端作小杓狀。」），向人手上亂戳」，哪裡會得一來一往的拌嘴？

故第七十四回晴雯面對王善保家的囂張氣焰，一言不發，「挽著頭髮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既是如蔡義江所評聰明過頂，才被王夫人責罵要攆出去，其時避嫌猶恐不及，何至於公然指罵，更授人以柄；也是其一貫「訥於言敏於行」慣性使然。

然則程甲本之肆意妄改，豈不可惡？曹公筆墨之神妙，又豈不可畏？文藝美學中「一言不發」之妙用，原不分小說、影視。表演藝術家與偉大文學家，在「此時無聲勝有聲」上，異代而同心，許相視而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