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道夫為什麼不自己送魔戒？

節選自公眾號「凱鵝」最新文章《雜感》的第三部分

托爾金的《魔戒》（以及電影《指環王》系列），有兩個大背景，故事構成上徑師法《奧德賽》，內容旨趣上多從二戰中收穫靈感。

電影開頭建構這個故事時說：歷史成為傳說，傳說成為神話。道出了文學和真實歷史之間的關係。

麥克盧漢說：

神話將漫長的演化過程凝練成瞬間完成的頓悟。（《理解媒介》p104）

魔戒故事是「新神話」，是托爾金對當代世界的瞬間頓悟。

索倫魔君的戒指是魔戒故事的關鍵道具，為了防止索倫復辟，自由人民須將魔戒投入末日火山中銷毀。

在將魔戒傳送末日火山的過程中，故事發生了。

核心問題是：由誰、如何、將魔戒送往末日火山中銷毀。

這個敘述包含著無須解釋的受難和救贖。魔戒遠征軍勢必經歷千辛萬苦。故事開始的時候魔戒已掌握在自由人民手中。

問題是，由誰來完成？

注意這一組概念：自由人民，魔戒。

魔戒是自由的對立物。魔戒是奴役，是權力，更是一種掌握權力、奴役他人的誘惑。

其它姑不論，單就魔戒本身的阻力而言，只有兩種人可以克服。一種是足夠克服其誘惑的人，再一種是無所用於魔戒的人。

像精靈族那樣遠離塵世（同時也就意味著淡化使命和綏靖主義）的人，一定程度上能克服誘惑，然而也未必牢靠，真拿到魔戒了，指不定有什麼新的想法。並且既然已遠離塵世淡化使命，自然也缺少踏上遠征的動力了。

最終被選出的佛羅多，顯然屬於第二種，即無所用於魔戒的人。

在敲定人選問題上，有兩個問題。

第一是在評估人選過程中，甘道夫看起來最稱職。

他超然獨立，不從屬於任何一族，並且對自由世界有強烈使命感。他具有魔法力量、廣博的知識見聞、以及廣泛的社會關係。為什麼不選擇甘道夫呢？故事裡實際上有相關安排。因為佛羅多就是這麼想的。可是當他這麼建議的時候，甘道夫驚恐地拒絕了。

為什麼會拒絕？

回到上文，魔戒是托爾金創作的「新神話」，是對當代世界的一種「瞬間頓悟」。甘道夫拒絕攜帶指環王是個關鍵情節，影片里直觀地顯露出巫師的驚恐，而原著中則使用文字系統地表達了甘道夫的意見：

「不行！」甘道夫猛地跳了起來。「如果我擁有了魔戒，我的力量將會大的超乎想像。魔戒更會從我身上得到更恐怖、更驚人的力量。」他眼中精光閃爍，彷佛被發自體內的火焰所照亮。「別誘惑我！我不想要成為黑暗魔君再世。魔戒滲透我心的方式是透過憐憫，憐憫弱者的心意和想要獲得改善世界的力量。不要誘惑我！我不敢收下它，即使只是保管它，不使用它，我都不敢。想要持有它的誘惑將會瓦解我的力量。我還需要力量，在我面前還有重重的難關與險阻。」

甘道夫不是唯一一個思考中「如何使用魔戒」問題的人，其他種族也多少從個體或者全局出發，思考過自己如何用魔戒建立功業或者補益世界，唯獨甘道夫這麼思考之後又非常清醒地拒絕了。

毫無疑問，魔戒象徵著權力。支配的權力，重建的權力，乃至於奴役的權力。權力在手，一個有進取慾望的人或者組織就可以調動人力物力去實現他對世界的想法。這個有進取慾望的人可能是正義的，也可能是邪惡的。再現實或者狹隘地講，這人可能是立足這一階層利益的，也可能是立足那一階層利益的。但是一旦他這麼做了，即便是出於某種善意、乃至於正義的初衷，也會像甘道夫說的那樣，「魔戒滲透我心的方式是透過憐憫，憐憫弱者的心意和想要獲得改善世界的力量。」。

這，就是托爾金基於已經發生的當代史，給出的答案。

甘道夫這一形象，有著所謂知識分子的身影。知識分子在改變世界進程、塑造世界形態中起著無需贅言的重要作用。反過來知識分子也經常對參與政治、參與改變世界具有強烈訴求，西方柏拉圖的哲人王，傳統中國的帝王師，無不如此。問題在於，知識（話語）和權力的結合幾乎從來都是令人沮喪的，柏拉圖、孔子以及其徒子徒孫的嘗試無不如此。嘗試用烏托邦理想改造世界，更是與奴役、極權、乃至於清洗相伴而生。托爾金借甘道夫之口，回應了這種嘗試。

第二個問題，是合適人選應該具備什麼素質。

魔戒遠征軍的頭領，最終選擇了看起來極為普通的霍比特人。選擇了福羅多。他熱愛自由、土地、和食物，以及煙草和啤酒。他並不具備過人的知識和能力，但是堅強、樂觀，總能在關鍵時刻給人意外的驚喜。

佛羅多像是個從盧梭筆下的世界裡過來的人物，他身上有一種和自然緊密相連的血緣關係，本能地熱愛生活，且從不會憑藉利益或過於旺盛的道德感對世界繪製藍圖。

也唯有這樣的人，才能無所用於魔戒。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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