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國如何追星 | 京劇飯圈撕逼觀察報告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飯圈的強勢崛起,一直被認為和當下的互聯網娛樂、社交環境互為因果。撕逼、控評、鎖場、捆綁、番位、產出……各種飯圈套路讓人眼花繚亂。

但所謂日光之下並無新事,捧偶像的行為古已有之,而民國最為盛行。

當時的人們是如何追星的?對今天的娛樂業有何啟示?在媒體相對落後的年代,如何獲得愛豆的第一手通告訊息?飯圈也會爆發大規模撕逼嗎?是否也在上演爭番位、蹭熱度、搶資源的火辣戲碼?

基於此,硬糖君在春節期間推出《在民國如何追星?》系列文。你會發現,「追星」那些事兒,時隔一百年,壓根沒有實質變化。以史為鑒,這份民國京劇飯圈撕逼實錄你值得擁有。

民國的追星,被稱作「捧角兒」。「角兒」當是來源於「腳色」(亦作「角色」)一詞。「腳色」進入戲劇大概在元明之際。這個詞在宋元時期本指履歷檔案,後為伶界引用。

按伶界老論兒,光在北京唱紅後還不算名角兒,一定要行走外埠。外碼頭首推上海,次為天津。於津滬再能唱紅,即算紅遍南北,方可稱其為「角兒」。

這裡邊還有個講究,前提是先得在北京唱紅,其次津滬。倘若在北京唱砸,流落天津,則叫「下天津」,斷不能叫角兒。「下天津」有詩為證:「歌場冷落幾年春,覷得廬山面目真。到底品花先品格,格低無奈下天津。」

成名的地點直接影響後來的番位,這在明星地域界限早被打破的今天,似乎難以想像,也只有幾位韓國「歸國派」鮮肉能作比。

不過,套用到電影咖、電視咖還是綜藝咖,是不是就合理多了?北京走紅有了大眾知名度,類似於古偶劇出道,有了流量原始積累;再得到有品有格的上海灘認可,那是進了電影圈,有了逼格;接著唱紅三教九流、人文薈萃的天津衛,那就是上了熱門綜藝,全面爆紅啦。

瘋狂打CALL,愛到房子隨便燒

觀劇者對自己喜愛的角兒搖旗吶喊,站腳助威,出謀獻策,扔錢送禮,甚至願效犬馬之勞即謂之「捧角兒」。捧角兒與戲劇同生同長。

今人或嘲笑偶像劇千篇一律,少女們何必如此花痴。殊不知,京劇這門藝術也有相通之處,它所以能叫座兒,並非憑藉複雜多變的劇情,而是在於角兒的表演。

聽戲就是聽角兒。比如《空城計》這齣戲,五六歲孩子都知道諸葛亮靠倆琴童倆老軍騙走了司馬懿的幾萬兵馬。可譚鑫培唱一百回,就有人花錢去聽一百回,而且保准滿堂。

為自己的愛豆瘋狂打CALL,戲迷對角兒的情懷、資歷、貢獻值,一個都不能少。並且和今天的飯圈一樣,當年的戲迷,也要努力表現自己愛得更真、懂得更深。如今所謂「腦殘粉」的種種過激言行,當年甚至更為誇張。

一則廣為流傳的笑話是這樣的: 某戲迷在戲園聽戲,他兒子趕至戲園告訴他家裡著火了。他卻說 :「回去告訴你媽,叫房子慢點兒燒,下一出是譚老闆的大軸兒,聽完准回去。」說完閉上眼接茬兒搖頭晃腦帶拍板,再不理他兒子。等譚老闆大軸兒完了,他家的房子也燒完了。

白嫖粉在哪裡都不受待見,凡捧角兒者都是真心實意硬砍實鑿,不惜財力且花樣甚多。細分起來,有前台捧、後台捧、文捧、武捧、經濟捧、藝術捧等,其間又相互穿插搭配混用。

放在現在等於什麼呢?有錢有力的就組織大規模應援活動,追星燒錢大家都懂。再不濟囊中羞澀,也別忘了在社交網站給愛豆投票,貢獻千萬分之一的熱度。當然,其中也免不了被飯圈唾棄的私生飯。

他們既有組織章程,又有方略綱目,比自己的本職差事還要盡心儘力。既為組織,就和今天的飯圈一樣,要有叫得響的名字。當時「痰迷」(即「譚迷」,譚鑫培迷)、「黃病」(名凈黃潤甫迷)、「羊迷」(楊小樓迷)、「瑤痴」(王瑤卿迷)、「梅毒」(迷梅蘭芳至深者)等稱謂,都是知名飯圈。

後來又生成出團體組織,有書面章程,定期舉行會議。捧梅蘭芳的有「梅社」,捧尚小雲的有「尚黨」、「醉雲社」、「聽雲集」、「尚友社」,捧荀慧生的叫「白社」(荀慧生早年藝名「白牡丹」),捧筱翠花的叫「翠花黨」等等。這些個社黨完全自發,也無需登記註冊,都是志同道合者。少則數十多則幾百人。

黨社裡面各行人士都有,搖筆杆子的劇評家是必有幾位,類似於今天能寫文、畫圖、剪視頻,能「產出」的飯圈「大大」。角兒的演出預告一貼,他們就撰文一篇,投送報社,所言無非溢美之詞。既為票房做了廣告,又對輿論做了導向,算是預熱。

捆綁上位,粉絲堪比經紀人

單從事件本身來看,1930-1931 年 《戲劇月刊》 「現代四大名旦的比較」徵文品評、量化評定活動,僅僅是滬上一家戲曲評論專業雜誌圍繞四位當紅的男旦作的一次座次排名。

然而,如果進一步考察雜誌主辦者、中選文章作者和 「四大名旦」的遠近親疏關係,則會發現:「四大名旦」稱號的誕生,暗中全由荀慧生的粉絲推動,堪稱「捆綁」上位的典範。

四大名旦的評選,表面上是要評比當時的名伶。實際上則是粉絲想幫助相對晚出道的荀慧生,通過捆綁頂級流量梅蘭芳、尚小雲、程硯秋上位。即便是四大名旦里最弱的那一個,他也是四大名旦吶。

《戲劇月刊》評選初期,三篇徵文集中發聲,傳達出荀程並駕齊驅的共同聲音。不僅如此,為將荀慧生推上 「荀程並列」的位置,三文皆採取了掩飾荀伶藝術 「短板」,放大荀伶藝術 「優勢」 的敘述策略。現在的這種飯圈「小論文」,基本很難「出圈」傳播,要說起來,還是當年的粉絲能量大啊。

「四旦中善演新戲者,以慧生為第一。演刀馬旦及花旦,亦須讓慧生也。」這樣的表述,不僅掩飾了他出身不 「正」的短板,反將地方戲重武打熱鬧、喜花旦俚俗的藝術基因,轉化為荀慧生在旦角表演上兼擅青衣、刀馬旦、花旦三行技藝「全」的優長,所以讓讀者感覺荀慧生躋身「四大名旦」群體,與程硯秋並駕齊驅是有充分的依據。

《戲劇月刊》品評 「四大名旦」並排定次序,明顯帶有捧紅荀慧生的意圖傾向。

梅花館主(鄭子褒)曾撰文說「提倡『四大名旦』 最起勁的,不用說,當然是擁護留香 ( 荀慧生) 的中堅分子,因為那時的荀慧生,離開梆子時代的白牡丹還不很遠,論玩藝,論聲望,都不能和梅尚程相提並論,可是捧留香的人,聲勢卻非常健旺,一鼓作氣,非要把留香捧到梅、尚、程同等地位不可,於是極力設法,大聲疾呼地創造出了一個『四大名旦』的口號。」

上海的 「白黨」為捧荀慧生,除了推動「四大名旦」的評比外,還曾編輯出版過宣傳專輯《荀慧生集》《留香集》《荀慧生專集》。這些專輯薈萃了荀慧生經典劇目、劇評以及眾名家的論劇贈詩等,是向滬上戲迷、票友推介荀慧生的重要宣傳材料。

由此可見,在任何時候,一個飯圈要發展壯大,鞏固老粉,吸引路人粉,「產出」都極為關鍵。

以 《留香集》 為例,此輯中除有名流袁世凱的二公子袁寒雲親任審校,並題 「無雙」 書匾外,還有 《荀慧生小傳》《小留香館日記》《小留香館劇目》 《小留香館新劇考》、袁寒雲所撰 《投贈》及 《月旦》、墨香主 《雜綴》 等文字,並附錄名流贈送的畫作9 幅及個人生活照、劇照 19 幀,可以算作相當成熟的飯制周邊了。

撕對家,當年粉頭真厲害

捧角兒的迷黨都有一個取向,就是他們心儀的角兒才是這個行當第一,而且全世界都得隨著他們認可才行。這份念頭心裡想想、嘴裡說說也算罷了,但要貫徹落實,我們今天看到的多是微博大戰,當年則是主流紙媒上的風波,直接撕資源唱對台戲。

時至今天,硬糖君到飯局上,都因工作之故,難免被人詢問,「第一流量是誰啊」?你說是鹿晗還是TFBOYS,總感覺都不合適,況且吳亦凡難道不火嗎?當年的四大名旦也是如此。

四大名旦,梅先生排首位,尚迷、荀迷都不做非分之想,唯獨程迷心有不甘。他們認為,以程老闆的唱腔兒和觀眾緣兒,完全可與梅大王比一比。

民國二十五年(1936),梅蘭芳由滬回北京後,每禮拜一至五在第一舞台貼演。為避免撞車,尚小雲是六日兩天貼演,其他幾天歇工。荀慧生乾脆跑外碼頭。而程迷讓程硯秋禮拜一至三在中和園貼演,大唱對台戲。相當於今天鹿晗和TFBOYS在同一時段上兩檔熱門綜藝了。

梅先生多年在上海演出難得回京,且玩意兒又好,自然每日賣滿堂。見如此情形,程迷就用「田忌賽馬」招數安排自己戲碼兒。

梅黨高手如林,幾天就找出了應對戲碼兒的辦法。第一舞台是北京最大的戲園,滿堂兩千多人,中和園只一千來座兒。不論聲勢和票房收入程都未超過梅。

馮耿光,作為民國最鐵杆的梅黨,為梅蘭芳營宅於北蘆草園,揮金如土。(電影《梅蘭芳》中由英達飾演,化名馮子光)

當年中國銀行一把手馮耿光捧梅,二把手捧程,銀行員工也分裂成兩大陣營,梅派和程派水火不容,甚至互相不說話,新員工報到,先問挺梅還是挺程,萬一和領導不是一個派系,下場就慘了。

作為民國期間最知名的梨園藝人,梅蘭芳一直是批評界觀照的熱點,讚賞者無數,批駁者也不少。尤其是在非學理思維之下,梅蘭芳的反對者更是從方方面面對他進行了否定乃至攻擊,《申報》上的「梅訊」自然不能倖免。

而對「梅訊」的指責,到四十年代依然很激烈,有人稱之為「梅蘭芳起居注」,「中國最古老的大報——《申報》,不惜以寶貴的篇幅,作他的起居注,連吃多少飯,撒幾遍屎,都恭而敬之的記錄在報,這種遺風,雖未愈演愈烈,但也可以當神聖而無愧了。」

如今想來,人們對當年《申報》的微詞,大概就和我們對微博熱搜的憤慨差不多?明星放個屁都得巴巴的讓大家知道,路人一臉懵逼好嗎。

而當擁護梅蘭芳與反對梅蘭芳者日益走向極端,「對家」撕逼不可避免。雖不至於像今天飯圈可以出一本髒話大全,但「彼此拿祖宗開玩笑」也是少不了的。

批評家鄭醒民就曾告誡,「恣其胸臆,任其愛憎,各據一說,言人人殊譽之者,且謂蘭芳或尤有遜色,毀之者則謂身長嗓啞,並李連貞亦不若。」這顯然不符合客觀事實。不過今天飯圈互嘲起來,你說我愛豆「娘炮」,我罵你愛豆「油膩」,不也是如此嗎?

民國四公子張伯駒獨迷余叔岩,他自己是余派名票。余叔岩在張先生眼裡說不上聖,也是位賢。張伯駒只跟別人聊余派,聊完余派還是余派,不許說別人。倘若有人當他的面提了句言菊朋、高慶奎等,張先生根本不顧斯文,不管生人熟客當場就開削,出完氣黑著臉拿起腳就走。張先生這麼做就是表示自己獨尊余派。

一捧就紅,或者百捧不成,這樣的戲碼從民國到如今一直在上演。捧角兒,說到底,角兒是根本 ;劇藝是根本,本領過硬的角兒才有得捧。追星,反過來,自家愛豆的業務能力才是正經。捧只能算是錦上添花,絕不能指望它化腐朽為神奇。倘或角兒的玩意兒不到家,任你捧角家怎樣捧,頂多落個曇花一現,外饒一個白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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