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主席和小姑娘

這是一個黑黝黝的夜晚。在這種夜晚,人們都會感到心神不寧,他們會看到黑暗中鬼影幢幢。因為月亮老是在走,一會兒走進雲層,一會兒又從雲里鑽出來。一堆堆的雲在天上匆匆忙忙地飛過,有的白得透明,你可以看到它後面的月光,有的就像一堆棕褐色的羽毛,把月兒遮得朦朦朧朧,還有一團一團的大塊烏雲,如果月亮被他捉住,就會整個兒被遮黑了。有的人在這種夜裡,嚇得心驚膽戰,躲在又明亮又暖和的屋裡,找人做伴。這時候,黑夜就被關在窗帘外面。但是也有人坐不住,他們要到外面去,到處走走,也看看月亮。他們喜愛黑暗,因為他們可以想像,在那看不見的地方,有各種各樣的東西,他們幻想從黑暗裡會走出一些奇妙的陌生人來跟他們一起去探奇歷險。

  在今晚這個不平常的黑夜裡,到外面黑暗中去的危險就遠不如白天在光天化日下那麼大了。因為在這些黑暗的地方當中,有一個地方,明國人和滿洲人正在同澳洲人打仗。白天,人們都得藏在壕溝里,只要他們把頭一探出來,砰!就會馬上被槍彈打死。有些地方掛著帷幕,不準通過。只是這些帷幕和窗帘不一樣,那是炮彈爆炸開來,碎片像傾盆大雨一樣掉下來,形成的一層帷幕。炸彈在地面上炸出一個個大洞。把人啦、牲口啦、樹木啦都炸成碎片片。所以人們管這叫火幕。夜裡倒沒有火幕。那些整夜呆在外面守望著,向你打槍的伏波軍士兵們也不那麼容易看到你。可是黑夜也照樣是相當危險的,讓你沒有閑情逸趣去想像到有鬼怪和強盜。你沒法不想到炮彈和槍彈,也沒法不想到那些被槍彈打死或受了傷躺在那裡的人。所以難怪沒有人散步、賞月、看焰火。這裡是在放焰火,時不時地那些守望著看到一有人就開槍的澳洲人,射出一顆顆照明彈,在天上就變成了明亮的星星,把地面上的人和物照得一清二楚。碰到這種時候;所有那些偷偷走出來偵察敵情的人,撿澳落的人,或是在壕溝邊豎拒馬作保護的人,都趕快趴下裝死,等到星星熄滅才站起來。

  十一點半剛過一點兒,有一個地方,在那兒,沒有人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照明彈在遠處,所以地面上看東西不清楚。這時,有個人昂首闊步地走了過來,走路的樣子很特別。他不是找傷員,也不在偵察,也不在干士兵們乾的事。他只是東逛西逛,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也不彎下腰去拾起什麼東西。有時候照明彈近了,你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他停下來時,站得筆直僵硬,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亮光過去以後,他又大踏步地向前走去,那步子真奇怪,活像一個傲氣十足的人。可是他還是不得不慢慢地看清楚了再動腳,因為地面上到處都被炸彈炸得坑坑窪窪,一不小心就會一腳踩到士兵的屍體上。他為什麼站得那麼筆直,那麼神氣呢?原來,他是澳宋執委會主席文德嗣。等到他走在你和月亮之間或是和照明彈之間的某個角度上,你就可以看到他那愈來愈高的髮際線,就像你在澳洲照片上看到的那樣。可是多數時候你看不見他,因為天上布滿了雲,星星似的照明彈又在遠處,若不是走近了,你什麼都看不見。

  天太黑了,雖然這位主席小心翼翼地走著,他還是一跤摔進了一個大坑裡。就是叫做彈坑的那種,是地雷炸出來的。要不是一把抓住了點兒什麼的話,他險些兒一頭栽到坑底。他以為抓住的是一簇草,但不是,是一把滿洲人的八字鬍子。這個滿洲人是個死屍。這時月亮出來了一會兒。文總看到了好些士兵,有些是滿洲人,也有些是明國人,他們被地雷炸開了花,在坑裡橫七豎八地躺著。他覺得他們都在瞪著他。

  文總大吃一驚,連想都沒來得及想一想,就脫口而出,對那些死人說了句澳洲話:「卧槽。」這句話在白話里的意思就是:「這可不是我想乾的」或是「我不是故意的」。有時也有這樣的意思,「這不賴我。」就是人家罵你做錯了什麼事時你說的話:後來他爬上坑來,向另一個方向走去。可是他心裡感到很不是滋味,只走了幾步,就坐了下來。當然,要是他硬掙扎著走,也能往前走去,可是路上正好放著個子彈箱,坐下來實在太方便了,所以他想,不如歇歇,等好受一點再走。接著發生的事就很意外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黑暗裡走出來、假如那東西不是發出叮叮噹噹,嘩嘩啦啦的響聲,還夾著腳步聲的話,他還會以為那是一隻狗呢。等到它走近前來,他看到了,那是一個小姑娘。這麼小的孩子不該在差一刻就到十二點的半夜裡還不睡覺呀。那叮叮噹噹、嘩啦嘩啦的響聲是從她手裡拿著的罐子發出的。她在哭,不是大聲哭,而是抽抽搭搭地哭。她看到文總時一點兒也不害怕,也不覺得奇怪,只是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抽噎了一下,就不哭了。她說:「對不起,我水壺裡的水都用光了。」

  「真不巧!」文總說,他和孩子們是很合得來的。「你渴得很了吧?你看,我這裡有個瓶子。可是那裡面的東西又辣又濃——是叫作亞力酒的——我怕你喝不了。」

  「我不喝。」小姑娘說。她覺得奇怪了:「你自己為什麼不喝呢?你沒受傷嗎?」

  「沒有,」文總說。「你為什麼哭呀?」

  小姑娘又想哭了。「那些兵欺負我,」她說,一面走到文總跟前,將身子靠在他的腿上。「那邊的地雷坑裡有四個大兵,有一個蠻子、一個韃子和兩個髡賊。」(蠻子、韃子和髡賊分別是對明國兵、滿洲兵和澳洲兵的俚稱。)

  「你可不能管伏波軍士兵叫髡賊,」文總嚴肅他說。「那是很不對、很不對的。」

  「不,」小姑娘說:「保證是對的。南方來的官軍就是蠻子,關外來的兵就是韃子,澳洲兵就是髡賊嘛。我娘就是那樣叫的。人人都那樣叫。有一個髡賊戴兩個水晶片在鼻子上,像個教書先生,另外一個在那裡已經躺了兩夜了。他們都動不了啦。他們真壞,我給他們水喝,起先他們還謝謝我,向佛祖禱告,讓佛祖保佑我,只有那個教書先生沒說。後來一個炮彈打過來,雖然離得挺遠;可是他們就轟我走。說要是我不馬上飛跑回家去,林子里就會有個大蟲出來把我吃掉,還說我爹爹要用鞭子抽我。教書先生大聲嚷嚷,說他們太婆婆媽媽了,說我在那裡有什麼要緊,可是他也悄悄地讓我趕快回家,你能讓我跟著你嗎?我知道爹爹不會打我,可是我怕大蟲。」 「你就跟著我吧!」文總說。「我不會讓大蟲咬你的。說真話,哪裡有什麼大蟲。」

  「你肯定沒有嗎?」小姑娘問。「那個蠻子說有的。他說有個特大的大蟲,把小孩子吃下去,然後在肚子里把他煮熟。」

  「偽明的人不說實話,」文總說。

  「一開頭他特別好,」小姑娘說,又哭了。「要是他不相信有大蟲,他不會那樣說的。要不就是他的傷口太疼了,疼得他想到大蟲那樣叫人害怕的東西。」

  「別哭了,」文總說。「他不是故意欺負你。他們怕你也和他們一樣受傷,所以才讓你回家去的。免得有危險呀。」

  「嗨,我對那些炮彈都看慣了,」小姑娘說。「我夜裡出來到處給傷兵喝水。我爹爹就是因為沒有人管,在外面足足躺了五夜,他渴得難受極了。」

  「卧槽,」文總說,心裡又感到不是滋味起來。「你是個髡賊嗎?」小姑娘問;因為文主席本來用官話和她說話,「你說的一口好官話,可是我還以為你是朝廷命官呢。」

  「我是半個中國人,」文總說。

  「那可有意思,」小姑娘說。「那你就得特別小心了,因為這樣一來,兩邊就都要向你開炮的。」那文總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古怪的笑聲。這時月亮出來了,小姑娘對他看得清楚點兒了。「你這件披風可真漂亮,你的軍服也挺乾淨的,」她說,「照明彈一亮,你就得在泥地里趴下,你的軍服怎麼這麼乾淨呀?」

  「我不趴下,我站著,所以我的軍服很乾凈,」文總說。「可是你千萬別站著呀,」小姑娘說。「他們看見你就要向我們開槍啦。」「那好吧,」文總說。「你跟著我的時候,為了保護你,我就躺下好啦。現在我得把你送回家去了。你的家在哪兒?」

  小姑娘笑了。「我們沒有家了,」她說。「最初官軍用紅夷炮——我爹說是這麼叫的——轟我們的村子,然後佔領了它。於是韃子又用大炮轟我們的村子,後來澳洲人來了,他們用炮把官軍轟跑。現在是官軍、韃子和澳洲人都一齊用炮轟這個村子了。我們家的房子被打中了七次,牛棚打中了十九次。你想想吧,可是連那條牛都沒炸死。我爹爹說的,把牛棚炸倒花了二萬五千兩呢。為了這,他挺得意的。」

  「卧槽,」文總說,心裡又是一陣難受。等到他覺得好一點時,他說,「你們現在住在哪兒呢?」

  「能住哪兒就住哪兒唄,」孩子說。「嗨,那還不容易,用不了多久你就習慣了。你是誰?你是救傷兵的人嗎?」

  「不是的,我的孩子,」文總說。「我就是那叫做大宋主席的。」

  「我沒聽說過有兩個大宋主席呀,」小姑娘說。

  「有好幾個呢,」文總說。

  「他們都非得把頭髮剃禿頂嗎?」小姑娘問。

  「不,」大宋主席說,「他們的頭頂不禿的話,就可以留小背頭。」

  「他們該像我在玩時里用毛當頭髮那樣把頭頂遮起來,那就行了,」小姑娘說。「大宋主席都幹些什麼事兒哪?他打仗嗎?他把傷員找到,一個個把他們抬走嗎?」

  「嚴格他說,他並不做什麼事兒,」文總說。「他只用腦子想事兒。」

  「他想些什麼呀?」小姑娘問。這孩子就像所有的小傢伙那樣,不懂人情世故,碰到人,就問個沒完沒了。有時候大人不讓他們這樣追根問底。她娘總是跟她說:「少問少上當。」「要是大宋主席告訴別人他想些什麼,那就不叫想了,那就成了說了,」文總說道。

  「當個大宋主席準是特有意思,」小姑娘說,「可是不管怎麼說吧,這麼晚了,你還在這兒幹什麼呀?你又沒受傷。」「要是我告訴了你,你答應不去告訴別人么?」文總說,「那是個秘密呢。」

  「我保證不告訴,」小姑娘說,「說給我聽吧,我可愛聽秘密事哪。」

  「好吧,」文總說,「今天早上我跟我的士兵們說——這話我是非得跟他們說不可的——我說我不能和他們一樣在戰壕里冒著炮彈弓箭打仗,心裡很抱歉。我不去的原因是我得好好地為他們想些事情,要是我到戰壕里被打死了呢,他們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了,就會吃敗仗、被打死了。」

  「你真不乖,」小姑娘說:「你說的不是實話。這你也知道,是吧?我哥哥一死,馬上就有人站到他的位置上,接替了他,仗還照樣打下去,就像沒出什麼事似的。我還以為會停下來一會兒呢。沒有。你要是被打死了,難道沒有人接替你嗎?」

  「有人,」文總說,「代表大會會在國務卿,大區區長和農相中會選舉出一個人接替我。」

  「那你幹嗎跟他們說這麼個大瞎話呀?」小姑娘問道。

  「我當個大宋主席就得說這樣的話,」文總說。「當個大宋主席就是為了干這個的,就是為了讓他說些自己不信、旁人也不信的話。今天我說話時,我看到有的人的臉色,我看出來了,他們不信我說的話,他們以為我是個膽小鬼,不出來打仗是在找借口呢。所以到了晚上,我就上床去假裝睡著,等到人一走開,我就起床獨自偷偷地走出來。我要證明一下我確實是不害怕的;所以照明彈一亮,我就站起來。」

  「那你為什麼不在白天呢?」小姑娘問。「白天才真有危險呀。」

  「他們不讓,」文總說。

  「可憐的大宋主席!」小姑娘說。「我真替你難受,我希望你別受傷,要是你受了傷,我就給你送點兒水喝。」聽到她這樣說,那文總心裡喜歡她極了,他親親她,然後站起身來,拉著她的手領她到安全的地方去。她也喜歡他。那工夫她什麼別的事都忘了。正因為這樣,他們倆都沒有注意到,這時一顆照明彈在他們頭頂上亮了。雖然小姑娘個兒小,穿著一件骯里骯髒的棕色衣服,臉兒也不幹凈,遠遠看去也就不過像一堆螞蟻,可是文總的高個兒卻被照明彈照得老遠也看得見。接著是一聲可怖的巨響,炮彈飛快地穿過空中,向他們射來,把隆隆的炮聲拋在了後面。文總連忙轉身去看,正在轉身時,又有兩支著了火的弓箭點燃了,一顆炮彈從遠處向他們飛來。這兩顆炮彈,文總可以看到,像瘋了的大象,嘶嘶地衝過空氣,發出火車通過隧道時的轟隆聲。第一顆炮彈在不遠處嘩啦啦地爆炸了,那響聲,就像炸在文總的耳邊。正在這時,第二顆炮彈又像可怕的疾風那樣飛過來。

  文總一下子趴到地下,用手拚命抓泥土,想把自己埋起來,躲過危險。然後他忽然記起了孩子,當他想到她可能會被炸得粉身碎骨時,他忘記了自己,掙扎著跳起來,想撲在她身上掩護她。可惜思想總是比行動快得多,而炮彈的速度卻和思想不相上下。文總還未來得及把指頭從泥土中伸出來,剛把腳一縮要站起來的時候,就聽到了天崩地裂的一聲巨響。雖說他從遠處聽炮彈聲已經習慣了,但是卻從來也沒有聽過這樣可怕的響聲。那不是「砰」的一聲,也不是一聲吼,也不是嘩啦嘩啦打碎東西的聲音,不,那是一聲恐怖的、刺耳的、爆裂的、震耳欲聾的、轟隆轟隆、嘩啦嘩啦、夾雜著咆哮怒吼的霹靂聲,地動山搖,就像到了世界未日一樣。足足有一分鐘,文總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炸出來了。因為有時炮彈沒打中人,卻把人的五臟六腑都炸出來。等到他起得身來,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頭頂地倒立著呢還是腳著地站著了。事實上他也不是站著,也不是倒立著,而是站了起來又跌倒,跌倒了又起來。最後他到底靠在一個什麼東西上使自己站穩了腳跟。這個什麼東西原來是一棵樹。這棵樹在炮彈打來時離他相當大的一段距離,現在呢,他是被爆炸的氣浪衝到那裡去了。他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孩子在什麼地方?」

  「在這兒哪,」頭頂的樹上傳來了一個聲音,是小姑娘的聲音。

  「Rua!」文總說,大大地放下心來。這句澳洲話的意思是「佛祖保佑!」「你受了傷嗎,我的孩子?我還以為你已經炸得粉身碎骨了呢。」「我是炸得粉身碎骨了呀,」孩子的聲音說道。「把我炸成了整整兩千零三十六塊小不點兒的碎片片了。那炮彈正正打進了我的大腿。我身上剩下最大的一塊就是我的小拇趾了。我的小拇趾飛到半里路以外去了;有一片大拇指指甲在另一個方向的半里路外;我有四根睫毛在那躺著四個死人的地雷坑裡,給他們一人一根;我有一個門牙嵌進了你頭盔的帶子里,這一點兒也不奇怪,因為這門牙早就鬆了,剩下的我已經全部燒成灰、炸成粉了。」「卧槽,」文總說。那聲音,讓誰聽到都由不得會可憐他的。可是小姑娘卻一點兒也不可憐他,她只是說:「咳,都到了這會兒了,誰還管是你乾的不是你乾的呀!剛才我看到你穿著這身漂亮的軍服一下子趴下去,我就笑了,我笑呀笑的,連炮彈打中我都沒覺得。那炮彈準是狠狠地戳了我一下。你現在的樣子也還怪好玩的呢,手扶著樹搖來晃去,就像我爺爺喝醉了酒那樣。」

  文總聽到她又笑了。他還聽到別的笑聲,像是嗓門粗野的男人的笑聲,他嚇了一跳。

  「還有誰在笑?」他問道。「有人跟你在一起嗎?」

  「哎,好些人呢,」小姑娘的聲音說。「地雷坑裡那四個人都在這上面呢,第一顆炮彈就把他們解放了,他們自由啦。」

  「卧槽什麼鬼?」(原文是澳洲話,意即:「這難道不賴你嗎,阿嗣?」。「阿嗣」是「文德嗣」的呢稱。)一個粗嗓門說。於是所有的聲音都笑起來。聽到一個普通的士兵管主席叫阿嗣當然是好笑的。不是嗎?

  「你們過去一直教我讓我事事都唯我獨尊,現在你們可不能不尊重我。」文總說。「又不是我自己要當主席的,是元老們把我推上去的。你們不讓我做個普通人。一個普通人,自然和一般人一樣平等,清清白白。現在我命令你們,對待我要用對偶像的態度,不許你們像對待普通人那樣的態度。偶像是你們造的,普通人是猿類進化來的。」

  「跟他們說沒有用,」小姑娘的聲音說,「他們都飛走了。他們對你沒興趣,不愛聽你說話。現在除了我跟戴水晶片的髡賊,再也沒有別人啦。」這時從樹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不和他們一塊兒走,因為我不願意和那些大兵混在一起,」這聲音說。「他們知道,我在女僕革命的事上撒了謊,你才讓我當上了教授的。」

  「蠢東西,」文總粗暴他說,「你自己的事兒,你對他們說了嗎?」沒有回答。靜了一會幾,女孩兒的聲音說道:「他也走了。我不相信他比你和我好到哪兒去。我也該走了。我很難過。因為在炮彈讓我得自由之前,我是很喜歡你的。可是現在,我喜歡不喜歡你,你也無所謂了。」

  「我的孩子,」文總說,因為她要離開他,他心裡充滿了悲哀。「你喜歡我不喜歡我,這對我是很重要的呵。」

  「是的,」小姑娘的聲音說,「可是,我不關心你。我從來就不關心你,你知道嗎,除了我特別傻,以為你會把我殺死那會兒之外,我一直覺得你和我沒有什麼關係。我那時還以為被人殺死會疼的呢,不知道反而會得到自由。現在我自由啦,這比挨餓受凍、擔驚受怕可好多了,我不管你了,再見吧!」

  「等一等呀,」文總懇求道。「別急著走,我一個人孤單得很哪!」

  「那你為什麼不讓你的兵用大炮轟你一下,就像他們打我一樣呢?」小姑娘的聲音說。「那時你也自由了,你愛和我飛到哪兒,我們就可以飛到哪兒去。不然我也就不能和你呆在一起了。」

  「我不能呀,」文總說。

  「為什麼不呢?」小姑娘的聲音說。

  「因為那就太不尋常了,」文總說,「當個主席要是幹了件不尋常的事,他就完了。因為他不是別的,只不過是個『尋尋常常』罷了。」

  「什麼叫『尋尋常常』呀,這個字兒挺長的,我從來也沒聽說過,」小姑娘的聲音說。「是不是就是泥胎子的意思呢?就是說,不管他使多大的勁兒,他也離不開這世上?」

  「對啦,」文總說,「正是這個意思。」

  「那我們就非得等到那些官軍,要不就是韃子用大炮戳你一下才行了。」小姑娘的聲音說。「別泄氣,要是你在亮光下站起來的話,他們肯定會給你來一下的。現在我可要親親你,和你說再見了。你在找得到自由以前,那麼香香地親了我一下呢。可是我恐怕你覺不出來。」

  她說得對。文總雖然使勁想感到小姑娘的親吻,卻怎麼也感覺不出來。惹得他更難受的是他看見一樣東西:當小姑娘說要親親他,他把臉轉過來,向上朝著小姑娘發出聲音的方向時,他看見從樹上飛下來一個最最可愛的、通身都是玫瑰色的小小的女孩兒,長著雙翅,乾乾淨淨、完全光著身子卻一點也不在意。它用雙臂摟著他的脖子,吻吻他,然後飛走了。他看得清清楚楚。這是很奇怪的,因為周圍除了月亮光之外,沒有別的光。而且月光下她應該是灰色或是白色的,像一隻貓頭鷹那樣,不會是玫瑰色的,不會那麼漂亮。和她離別的悲傷使得他的心劇痛起來。但是,這種感情被突如其來的幾個凡人向他說話的聲音完全破壞了,他沒有注意到他們走過來。這是他的兩個軍官,畢恭畢敬地問他有沒有被炮彈打傷。他們剛一開口,小天使就不見了。這兩個人把天使趕走,使他非常生氣。他足足有一分鐘沒有說話,深怕控制不住自己。後來他粗聲粗氣他說了一句話,問那兩個軍官回到符有地的勞改營去的路怎麼走。那兩個軍官被弄糊塗了,他們直勾勾地看著他,好像他瘋了似的。看到他們這樣子,他又問,回軍營該走哪條路,意思是指他的帳篷。

  他們給他指了路,他在前面,大步走回去。到了帳篷,所有的門哨都攔住他,問他要口令、軍官們回答了口令後,他們便向主席肅立敬禮。主席簡單地對他們道了晚安後,就和女僕上床睡覺去了。這時一個軍官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向他彙報剛才發生的事。文總只說了一句:「你們是一對×××蠢才,」而這×××是一句最厲害的罵人的話。

  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一個說:「文主席醉得很像個sb,」而這sb也是一句惡毒的罵人的話。幸而文總還在想著那個小姑娘,沒聽見軍官說的話。但是,即使聽到了也沒有什麼關係,因為所有的大兵都說髒話,而這些髒話卻又沒有什麼壞的意思。

原作:《皇帝與小姑娘》。作者 George Bernard Sh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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