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誰沒有倒數的時候？

1、

我外甥成績在全年級倒數。上次7門功課考了170多分。語文68分，去掉語文，剩下的更少。最近幾個月，我爸每天晚上給他補習，8點多下了自習，到我家補課。周六周日也補。補到期末，210分，還是倒數。我爸說，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沒有補習的語文倒進步最多，考86，數學還是十幾分，英語強些，30多分。

我一聽，就知道我爸外行。從170多分到210多分，只說明學校想讓學生過個好年，期末考試出簡單了。英語30多分說明什麼呢？說明選擇題多。我爸還計劃寒假繼續給他補習，時間表都列好了，他又不來了，每天跟小孩鬧著玩，打雪仗把比他小兩頭的小孩砸哭，大人批評他，他說，是那小孩先砸我的。

我爸對他成績失望，每天晚上吃飯都提。這也挺好，提他的成績多，提我找對象的問題就少了。不過我覺得，也沒什麼好提的：每個年級總得有倒數的學生吧，總不能只允許別人家孩子倒數，不允許自己家孩子倒數吧？

我爸急了：等你將來有了小孩，你小孩倒數，怎麼辦？

我當然不願意我的小孩倒數。但如果將來我的小孩倒數，我覺得也沒有太大問題。即使有問題，也是我的問題，不是小孩的問題。

如果小孩倒數，是學習態度的問題，那就是家長的問題。不要說是學校老師的問題，成長環境的問題，家長沒有本事把孩子送到氛圍好的學校，成長在好的社區，就是家長的問題。

如果小孩學習態度沒有問題，是智商問題，那就更是家長的問題。小孩的基因是家長給的。如果家長成績不差，小孩成績差，那怪小時候營養沒跟上，啟蒙教育沒做好，把小孩耽誤了。或者是基因突變了，基因突變，也怨不得小孩自己吧。

上次文章里，我說，如果沒有太大本事，賺不到很多錢，那就做個保安、服務員，不也挺好嗎？馬上有讀者反駁：你願意讓你的孩子做保安、服務員嗎？

問得好。作為父親，孩子一時做保安、服務員，我覺得沒有問題。如果是一輩子做保安、服務員，我不會太欣慰。一方面，這意味著我的教育不太成功，但這是次要的，主要是，我覺得做保安、服務員比較辛苦，而且收入微薄，我不想看見孩子那麼辛苦。但如果，他真的沒有一技之長，勝任不了別的工作，做這些也挺好，總比去做黑中介、電話詐騙好。

如果我的女兒沒有什麼本事，我寧願她去餐廳端盤子，掙一份不太多的錢，也不願意她做一份能拿不少錢的工作，半夜被領導叫去陪老男人喝酒唱歌，甚至要被性騷擾。如果我的孩子將來不幸為了生活受委屈，我覺得不是孩子的錯，是我的錯，是我沒有把她教育好，是我沒有能力讓她成長在一個在餐廳端盤子不會被歧視的地方。

生養一個孩子，很不容易。能夠生下來健健康康，沒有先天疾病，遺傳缺陷，就已經很好了。沒有智力障礙，就更好了。家庭和睦，就太好了。有吃有穿，就完美了。很多人喜歡講「贏在起跑線」，什麼叫贏在起跑線？背了很重的負債買學區房，孩子還不會說話父母就鬧離婚，搞婚外情，學區房是有了，這叫贏在起跑線？輸得連褲衩都不剩了。身體健康，智力正常，家庭和睦，不缺吃穿——滿足這四點，我覺得就贏在起跑線了。實際上，能順利生一個孩子，就比很多人幸福，很多人連孩子都生不出來。

2、

我從小成長的環境，受到的教育，非常強調競爭。我高一上學期期末考試沒考好，當時正在鄉下表弟家玩，我爸媽知道成績後，打電話到表弟村裡一戶裝電話的人家，那人跑到表弟家喊我，我在電話里被訓哭，當天早上就坐車回家了。此後整個春節，天天被鎖在屋裡學習。其實沒考好是什麼概念呢？全年級1300多人中第29名——還因為歷史試卷改錯了，多扣了我十幾分。但家長不管這些，因為一個沒有什麼意義的成績，年都沒過好。

不過，我得感謝爸媽，給了我一個很適應應試教育的基因。要不然，我很可能到現在還只能生活在我父母過了一輩子的地方。什麼地方呢？三十歲不結婚，大人急得火燒屁股，恨不得拉出去配種，相親第二天就領證；上街買菜一兩毛錢要計較半天，找半仙兒算孩子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生小孩恭恭敬敬幾百塊錢奉上……

我不能保證我將來的孩子也有適合考試的基因，如果他真的不是學習的料，我不會逼他，希望他考多好的成績，如果他年級倒數，我不希望他是因為學習態度不好，我希望他是因為笨，因為不會學習。

一個愚鈍的人，只要不是先天智力缺陷，只要有端正的態度，生在過得去的時代，在這世間有口飯吃，自食其力，不是很難的事情。

一個聰明人，如果沒有端正的態度，可能掙很多錢，發很大財，贏得很多羨慕嫉妒，但必然承擔很多毫無必要的壓力，必然自尋煩惱，甚至會得心理疾病，會抑鬱，會自殺，會傷害其他很多人。

我小時候受的學校和家庭教育，帶來根深蒂固的影響是：凡事要超過別人，要比別人做得更好。——這是大邪見。就像只允許別人倒數，不允許自己倒數。

這世界上一定有倒數的人，他們怎麼活？生在這樣的環境里，那些人就沒救了。我小時候的同學，學習好的人還有出路，學習不好的基本都毀了——說毀了不是說他們窮，混得差，他們甚至有當老闆的，而是說他們從小受到的都是同學的歧視，老師的鄙棄，長大了，發財了，那些人格缺陷都還是在的，就會為未來的生命釀造無盡的悲劇。

中小學的成績，說白了，主要看天分。學習好的，那是幸運，學習不好，那是不幸。可是，沒有人有資格，只允許自己成為幸運的人，不允許自己成為不幸的人。據說，世界上有將近四分之一的人會得癌症，你能只允許別人得癌症，不允許自己得癌症？

3、

有個以前愛看書的朋友，今年一分錢的書都不買了，也不看了。為什麼呢？創業了。他說，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創業上，每一分鐘也都要花在創業上，創業成功了，什麼都有了，創業失敗了，什麼都沒有意義了，也沒必要讀書了。

對這樣的人，能說什麼呢？就算僥倖，創業成功了，人生照樣是失敗的呀。

上學的時候，我怕很多東西。怕記憶力衰退，怕學過的知識忘記，怕身體機能衰減，乃至畢業後，以寫作為生，怕創作力衰退，怕寫得越來越差。

現在不太怕了。記憶力已經衰退了，從前很快能背會的東西，現在怎麼都背不會。知識量也越來越少了，從前懂的現在都忘了。身體機能，雖然還沒明顯感覺到變化，但也知道衰減是不可避免的。至於寫作，無論是曾經認為寫得好，還是覺得現在寫得還行，還是期待未來寫得不錯，都是靠不住的。

要求這些，就像要求自己只能考前十名一樣——你考前十名，別人怎麼辦？前十名就十個，你憑什麼在裡面？我也聽說有些作者，因為強烈渴望創作出好作品，都快把自己搞掛了，這跟上學時強烈要考第一名的人有什麼區別呢？當然，這未嘗不是一種選擇，作為創造者，甚至應當尊重這樣的選擇，對此保留敬意，但作為活生生的人，這真的很不划算。這是愚昧，因為愚昧，不得不承受它帶來的痛苦。

能夠慢慢接受記憶力的衰退，知識的遺忘，身體機能的衰減，乃至接受自己終究不能如年少幻想那樣功成名就，未必是痛苦的，甚至是愉悅的，未必是不幸，甚至是幸運——唯有在這樣的經歷中，才有機會發現世間的真相：一個人縱然記憶力衰退，知識忘卻，身體機能衰減，人生平平凡凡，也絲毫不影響自己成為更好的人，不影響自己變得更好。

那麼，什麼叫變得更好呢？

更少地傷害別人，更多地給予別人安慰。

我見過不少倨傲的「成功者」，言談舉止中暴露出不可一世的傲慢，身體深嵌進沙發，翹起二郎腿，嘴中頻繁蹦出「傻X」和「他媽」，他們很富有，他們很風光，但他們的存在對於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少裨益呢？

我也見過不少小區的保安，你向他問路，他很高興地幫你指，你遞給他一顆煙，他非常開心。我在快餐店吃飯，吃完自己收了盤子，服務員連說了三聲謝謝。他們每天給予世人的溫暖和方便，比那些高傲的「成功人士」不知多了多少倍。

如果將來我的孩子要坐在一個顯赫的位置上展示傲慢，我寧願他去當保安，當服務員，給別人帶來實實在在的溫暖和善意。

從整個輪迴看，每個人都有做國王的時候，每個人也都有做乞丐的時候。你看街邊一隻流浪狗，凍得瑟瑟發抖，找不到食吃，而你的過去某世，未來某世，就是它。你看超市門口乞討的殘疾老太太，跪得腰都直不起來，而你的過去某世，未來某世，就是她。

如若不信，想想一個開發商老闆跑到銀行領導家裡搖尾乞憐的時候，想想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癱在床上想喝一碗熱粥都喝不到嘴裡的時候。只要一個人不是死得早，都會碰到那一天，會碰到那個時候。在輪迴的長河裡，沒有人不當流浪狗，不當乞丐，沒有人沒考過倒數第一，沒有人不用自己的失意去襯托別人的榮耀。

但只要發心做個好人，無論境遇多麼困難，都無礙於成為一個越來越少傷害他人的人，越來越多給予他人安慰的人。一個人在成績上不妨倒數，在事業上不妨失意，在人生中不妨充滿缺憾和瑕疵，在世俗眼裡不妨終歸平庸，但這一切，畢竟無礙真正光輝的彰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