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誰才是最討厭的小說家?

在法國作家裡論親戚,巴爾扎克是胖乎乎的大舅,強悍是真強悍,野蠻也真野蠻,但親切。司湯達像優秀的遠房老表,跟我們沒什麼情感交集。雨果呢?雨果跟我們論不上吧,凡是太偉大的,都跟讀者論不上。福樓拜的話,大概是二大爺,動不動吹鬍子瞪眼,你犯錯他真罵你,可一旦你取得一點兒成功,他比你還高興。莫泊桑的老師,就是我們的文學二大爺。

19世紀的某一天,年輕小伙兒莫泊桑帶著自己的小說拜訪福樓拜。福樓拜背對著窗,坐在扶手椅上,自然光給他鍍上的光暈幾乎閃瞎莫泊桑的眼。福樓拜說:「你要努力。」莫泊桑怎麼說呢?莫泊桑叉手不離方寸,對端坐的神明連連作揖:「小子不敏,惟願以誠。」福樓拜捋捋須:「善哉!善哉!」從此當了他的文學爸爸,近乎苛刻地要求和鍛煉著他。N年之後,莫泊桑在「梅塘杯」作文大賽拿出《羊脂球》,福樓拜才肯稍微點點頭。

一、小人物展覽

1879年,左拉約上他的作家朋友,舉辦「梅塘杯」作文大賽,要求以普法戰爭為題材,自選角度,字數不限,進行小說創作。大家寫的都很好,莫泊桑寫的格外好。次年《梅塘之夜》出版,毛頭小子莫泊桑一舉成名,他的文學爸爸高興死了。在此之前,莫泊桑已經出版過詩集,但根本沒人理會,直到《羊脂球》,他才算真正揚眉吐氣。

《羊脂球》是個諷刺性的小悲劇,數它最能印證法郎士對莫泊桑的評語:「在同時代的作家中,他創造的典型比任何人都種類齊全」(法郎士《莫泊桑和法國歷代短篇小說家》)。作者在從敵占區逃走的驛車上為每一個階級都安排了坐席:分別來自政界、商界及貴族世家的三對夫婦,兩位虔誠的修女,一個玩世不恭者以及妓女羊脂球。

《羊脂球》將短篇小說的濃縮性發揮到極限,寥寥幾句話,就交代了人物的外貌、出身、職業和性格,鳥先生狡猾,于貝爾虛偽,科爾尼岱輕浮,太太們自私。剛上車,他們將羊脂球稱為「社會恥辱」,可是很快就大肆咀嚼「社會恥辱」的食物,在被普魯士軍官留難之後,又使盡手段騙「社會恥辱」去陪侍蠻橫的敵人,最後當著「社會恥辱」的面享用食物。兩位代表宗教人士的虔誠修女,羊脂球邀請她們享用午餐時,「馬上就答應,眼皮也不抬,嘟囔了幾句道謝的話之後,很快地就吃起來」,等到羊脂球被他們騙得陪侍了普魯士軍官,她們又對羊脂球的飢餓與受辱視而不見了。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一車子人,又是議員又是騎士,該勇敢的人不去勇敢,反倒是「社會恥辱」奮起反抗侵略者的暴行,這故事令人齒冷。在《羊脂球》之後,莫泊桑又先後塑造了《兩個朋友》,《菲菲小姐》里的妓女拉歇爾,同名小說里的米隆老爹和索瓦熱老婆婆,對上流社會「無聲的愛國主義」送上最尖刻的諷刺與蔑視。

莫泊桑其他的名篇,《我的叔叔于勒》和《項鏈》都不免過於直露。做好了一件傢具,質地精良,樣子漂亮,偏偏每一處榫卯都露著白白的木頭茬子。而《羊脂球》的結構是完整精巧的,價值判斷是大大方方的:其他人就是慫,羊脂球就是棒。

莫泊桑寫出《羊脂球》,福樓拜鼓勵他:「還得拿出一打這樣的作品才好。」於是莫泊桑就從抽屜里掏出了其他的小說。他曾經想給自己的系列短篇小說命名為《小人物的榮辱》,事實上,他短篇小說的鏡頭一直聚焦於這些小人物。

莫泊桑的人生經歷相對簡單,先後供職于海軍部和教育部的小職員生涯是他的重要的題材來源。莫泊桑對這些「從早到晚幽禁在辦公室里」,「滿腹希臘拉丁文卻死於飢餓」的公文奴隸極盡諷刺之能事。《項鏈》自不必說,《一家人》里,小職員夫婦誤以為昏厥的老母已經去世,凌晨就搬走了她房間里的傢具,十足一場鬧劇。《勳章到手啦》和《珠寶》,男主的綠帽子在巴黎上空連成一片草原,還是因為妻子給自己帶來的利益選擇原諒。

莫泊桑的一些小說有鮮明的古典色彩。《幸福》、《愛情》等小說採用第三者講故事的形式,類似《十日談》,這樣的環狀結構也是施托姆的最愛。《西蒙的爸爸》是莫泊桑少有的樂觀作品,正直善良的鐵匠菲利普最終決定娶一位曾經失足的好姑娘。其中有一段,菲利普猶豫要不要娶西蒙的媽媽時,一位鐵匠領頭說話,每說一段,其他的夥伴就齊聲幫腔作答,也是童話或敘事詩的常見手法。

用種種匪夷所思的故事做磚瓦,莫泊桑搭建了一個人情淡薄,金錢至上的法國。《怪胎之母》的女主,故意生出像螃蟹,像蜥蜴一樣的畸形兒,再賣給耍把戲的,甚至組織他們競拍自己的孩子。《一筆買賣》里的醉漢,把妻子浸在水中,好計算她的體積再向外出賣。這些小說,都是莫泊桑個人悲觀主義的花朵。對政治,對宗教,對愚昧的鄉民,他好像都失望透頂。「我寫作,因為我了解,我痛苦,因為我認識社會太清楚」(莫泊桑《在水上》)。

二、大人物指南

《幻滅》里的呂西安,《紅與黑》里的於連,《高老頭》里的拉斯蒂涅,《漂亮朋友》里的杜洛華,並稱法國京城四大野心家。與拉斯蒂涅或於連不同的是,杜洛華從來不用跟自己的良知鬥爭。他只是個普通的退伍老兵,不學無術,貪財好色,絕對反派角色。

與其他三位一樣,實現階級躍升需要自己的引路人。杜洛華一不是沒落的貴族後裔,二不會用拉丁文背誦整本《聖經》,莫泊桑只好給他天降外掛,上街溜兩圈就遇到了熱心戰友弗雷斯蒂埃。這個戰友雖然一開始沒認出他,但很快就非常熱心地給他找工作,幫他寫文章,最後把自己的太太都慷慨地留給了他。弗雷斯蒂埃夫人更是個妙人,以朋友為線人,以客廳為採訪現場,以書房為新聞生產車間,憑一支生花妙筆幫助丈夫在新聞界出人頭地。

有一個我們都知道的常識是:好看的人實際上佔有了一種非常稀缺的社會資源。杜洛華既不是知識精英,也不是寫作奇才,能幫助他成功的,也只有這張臉了。美貌是美貌者的通行證,杜洛華在弗雷斯蒂埃家的客廳首戰告捷,用他的美貌引來了瓦爾特夫人,馬雷爾夫人和弗雷斯蒂埃太太的注意,連小女孩洛琳都喜歡上了他。

豆瓣書評將這本書刻薄地稱之為「男妓回憶錄」、「金牌牛郎養成記」。杜洛華像一頭美貌的發情公豬,以弗雷斯蒂埃家為台階登上名利場,在巴黎報界衝鋒陷陣,在脂粉堆里所向披靡,權謀之陰險詭詐,人性之兇殘變化,杜洛華覺得有趣極了。與《幻滅》類似,莫泊桑在《漂亮朋友》里接觸到了報業的腐敗真相。《法蘭西生活報》的辦公室里坐滿了以玩木球為主業,間或跑跑新聞的記者,而這份報紙「幕後操縱者和真正的編輯是半打左右的議員」。

杜洛華的運氣好到離奇:輕輕鬆鬆勒索到五十萬法郎的遺產,徒手扳倒外交部長,甩掉合法妻子,略施手段就娶到了年輕美貌的蘇珊。於連比杜洛華聰明得多吧,他怎麼就沒有這樣的好運呢?杜洛華的人生一路開掛,外掛來自無限眷顧他的作家。

可是,莫泊桑光顧著寫杜洛華了,把他的對手都寫得不堪一擊。兩個能在政治事件中撈到兩千萬法郎的人,一個是《法蘭西生活報》的經理,以精明著稱的猶太人,另一個是外交部長,被一個初出茅廬沒有任何背景的杜洛華輕鬆撂倒了。聰明的弗雷斯蒂埃太太呢,在被杜洛華勒索和愚弄之後,居然束手就擒,這合理嗎?很明顯,作者對人物是缺乏考慮的。

小說的最後,杜洛華一路飛黃騰達,升任《法蘭西生活報》總編輯,娶到富有千萬法郎遺產的繼承人蘇珊,整個巴黎都參加或是參觀了他的盛大婚禮。他的二次婚姻居然得到了宗教的承認,而在這樣的神聖時刻,杜洛華的眼前又隱約出現了情人梳頭的場景。這樣的一個杜洛華,蘇珊的結局我們也可以想見了。

三、偉大到底有多難

莫泊桑的文學爸爸曾經這樣教導他:「無論你想說明哪件事,只有一個名詞能將它表達清楚,只有一個動詞能使它活靈活現,只有一個形容詞可以將它修飾。因此就得去尋找······決不要滿足於『差不多』,決不要利用矇混的手法」(莫泊桑《論小說》)。公認莫泊桑已經找到了「一個字適得其所的力量」,可惜我不能像讀中國詩找詩眼一樣找到那個字。托爾斯泰說:「還沒有一個法國散文作家達到這樣的高度。(托爾斯泰《莫泊桑文集》序)」譯者們也常講莫泊桑在法語文學裡突出的語言之美,不懂法語的讀者我表示很是著急。

莫泊桑的才華仍集中體現於短篇小說。他像大夫一樣解剖生活,無論是精巧的結構,還是微妙的細節,都遠超同儕。遺憾地是,莫泊桑在文學史上「並不顯赫」,我們只好悲哀地承認,他再是「短篇小說之王」(法郎士《文學生活》),也夠不上偉大兩個字,而且,也沒有好到讓讀者臣服。屠格涅夫將他稱為「自托爾斯泰以來最會說故事的人」,但莫泊桑畢竟沒有托爾斯泰那樣的出身和格局,他的短板是描繪上流社會,場景簡單,人物單一,甚至有和地位不相稱的愚蠢。

莫泊桑的長篇小說,除了《漂亮朋友》,幾乎都乏善可陳,《如死一般強》並不怎麼強,《一生》也不怎麼樣。《一生》說的是笨姑娘約娜被人渣丈夫和人渣兒子折磨了一輩子。約娜一家像是上帝為滿足莫泊桑的創作意圖特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虛假得讓人不耐煩,從性格到人設,再到一言一語,一舉一動,沒有一處不單調無聊。約娜的丈夫令人作嘔,約娜又蠢得讓人心煩,這個故事沒有美,沒有愛,沒有一個值得尊敬的人,只有死氣沉沉的鄉村生活和無恥放蕩的濫交。

長篇小說里的莫泊桑把世界越寫越小,《一生》只在白楊山莊,《漂亮朋友》只在報社和客廳,《如死一般強》亂七八糟。更糟糕的是,莫泊桑時常表現出讓人不適的低下格調,讀的時候,只覺得他這個人壞極了。《漂亮朋友》里男女調情的戲份之多,瓦爾特夫人的甜言蜜語不只是杜洛華聽著煩,我們讀者也快吐了。可是莫泊桑傳達出的感覺是:他寫這些的時候高興得很哪,無怪他的文學爸爸會批評他是「淫穢的作者,猥褻的年輕人」。只能說,有些作家,我們可以尊敬他的才華,可是大概永遠也不能愛戴他。

那麼,一個惹人厭的優秀小說家能給我們什麼啟示呢?大概是勤奮,勤奮,再勤奮吧。福樓拜告訴他:「才能只不過是長期勤奮地工作。」莫泊桑秉持著這句話,認真完成老師布置的任務,每天從窗戶向外觀察,把眼睛都看瞎了。從1880年《羊脂球》的發表,到1891年因病重幾乎停止寫作,短短十年,莫泊桑寫了三百多個短篇,六個長篇,還有一大摞評論及書信,算是非常高產了。

「莫泊桑的一生可以歸結為兩大狂熱:女人和寫作」(張英倫《莫泊桑文集》序)。從《戴麗葉夫人的產業》,到《港口》、《壁櫥》,莫泊桑毫不掩飾自己對醇酒婦人的了解與迷戀。他在巴黎歡場戰功卓著,縱情歡樂,享受生活,最終的結果是四十三歲即死於梅毒。雨果三兄弟都富文學才能,但只有叫維克多的小弟弟活到顯露才華得享大名。莫泊桑如果活到八十歲,也一定會有新作品、好作品出來。他再進步一點兒,也不至於讓後來者揪住他思想淺薄這一點不放,好像他只是一個技法高超的小說工匠。「我像流星一樣進入文壇,也將在一聲霹靂中從這裡離去」。只是,這聲霹靂未免也響得太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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