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貧民窟追回一百萬欠款
他們專門在城區攔計程車去B城,等開到沒人的地方把司機一殺,搶錢搶車,屍體在荒郊野嶺隨便一扔,找都沒地方找去。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229個故事
一
2013年,我在一家汽車金融公司做區域經理。9月時,我負責的城市發生了疑似詐騙事件。公司派出風控人員和我一起去做調查。
風控負責人叫王楓,三十歲,個子不高,帶著副黑框眼鏡。別看他歲數不大,已經是在風控做了六年的老員工。在飛機上,他跟我梳理整個事件的經過:8月時,這個城市突然發生了八筆貸款逾期,逾期金額累計一百萬。八筆貸款都是三年期貸款,之前三個月一切正常,上個月突然中斷還款,經過催收人員核實,目前借款人處於失聯狀態。
遇到個別逾期,如果沒法聯繫到借款人,都是由經銷商來協助催收。因為經銷商對當地情況熟悉,又掌握著客戶的第一手資料,能更快找到人,但由於此次爆發過於集中,所以公司決定先做前期調查。
我們倆坐了一個小時飛機,又搭了一個多小時高鐵,來來去去折騰三個小時,終於到達目的地。顧不上吃飯,王楓直接攔了輛計程車:「咱們辛苦一點,先去借款人那看一眼。」
王楓報了資料上的地址,沒想司機白了我倆一眼說:「三百,不打表。」三百?三百能直接開到隔壁城市去了,看我面露難色,司機又補一句:「你倆來辦事還是玩啊?那地方我們本地人都不怎麼敢去,你們去那幹啥。」
王楓笑呵呵的遞出一根煙,「師傅,聽你這麼一說,那地方挺亂啊。」
計程車司機也不含糊,接過煙,跟我們娓娓道來。我們要去的是縣級市B城,在主城的北部,生產兩三種礦石。八十年代時,它是整個省有名的礦區,開了三四家國企,半個城的人都在國企上班。那時候國企是鐵碗飯,收入高,有保證,B城未婚男青年都是搶手貨。但到了90年代,國企一改革,滿城都是下崗工人,B城也就沒落了。
但人總要吃飯啊,就有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動了歪腦筋。他們那會兒專門在城區攔計程車去B城,等開到沒人的地方把司機一殺,搶錢搶車,屍體在荒郊野嶺隨便一扔,找都沒地方找去。
最瘋狂時,每個月都得有幾個計程車司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雖說現在治安好了,但老師傅們口耳相傳,他們一般還是不敢接去B城的活。
「我看你倆都是文化人,要是上了黑車咋辦?我算是冒險走一回吧。」一根煙抽完,司機盯著我倆等著回話。
王楓對我稍微點了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看來這次出行恐怕不會一帆風順。我倆跟司機討價還價,最後以二百五的價格成交,我堅持到了再給,司機則堅持不給錢不開車。最後達成協議,我們先交一百五,剩下一百,到了再說。
「到地方了您給我多撕兩張票。」王楓掏出錢來。司機一腳油門,浩浩蕩蕩就出發了。
二
這是我一次到B城。雖然我負責整個城市的貸款業務有7個月了,但是每次出差,都在那幾家4S店裡面轉悠。跟老闆喝喝茶,和銷售總監吹吹牛,聽金融經理講講故事。他們口中的B城簡直無法無天。
現在B城的礦廠,除了一家國企,剩下都被私人把持。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爭端。早些年,這裡發生過多起械鬥,除了砍刀、磚頭,甚至還動用槍支。後來政府出動大量警力才壓了下來。
現在雖說表面上風平浪靜,但是底下暗流涌動,見不得光的事情多了。一個本地大哥語重心長地跟我說:「李漁啊,在這地方誰欺負你了你找我,我都給你平了,但是千萬別去B城,那地方水深吶。」
沒想到他話說完沒兩個月,我就不得不來到這個地方。
B城比我想像中還要破落,只有中心的兩三條街道勉強還算繁華,周邊都是低低矮矮的平房。北方的平房不似南方精緻,都是四四方方的紅色磚房,日久天長,蒙上一層灰土,大片大片的破落房子連在一起,蕭瑟不堪。
司機也不認識路,我們開著導航七拐八拐,出了城中心,又不知東南西北的開上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到那地兒。我猜應該到了城市邊緣,因為能夠望到荒涼的田野。
我們按照地址連找帶打聽,終於摸到第一個貸款人的住址。
那是一個在巷子深處的小院,王楓拍了拍斑駁的鐵門,等了半晌,沒人回應。又拍了拍,還是沒人。我和王楓大眼瞪小眼,「怎麼辦?」下一個客戶也不知道又住在哪個犄角旮旯,眼看已經下午三點多,我倆得趕在六點之前往回走,誰也不想在B城住一晚。
正當我倆在猶豫要繼續等還是去找下一個客戶的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不遠處傳來:「你們找誰啊?」回過頭,一個中年婦女正站在巷子口,對著我倆張望,手上提一袋蔬菜。她膚色有些黑,穿一件紅色絨衣,上面滾滿了絨球。
王楓看了看手上的身份證複印件,又看了看那個女人,「你是王鳳蓮么?」
「咋啦?你倆幹啥的?」
「我們是XX金融公司,跟你核實一下情況。」王楓伸出右手,女人沒有理會,一臉疑惑的看著我倆,「你說什麼公司?」
我掏出合同複印件,拿到她面前,指著上面的簽字和手印,「這是你買車做貸款簽的合同。是你簽的沒錯吧?」
女人手上的菜「啪」一下掉在地上,「我家啥時候買車啦。」
三
合同借款人是王鳳蓮,共同借款人趙天寶,是她的丈夫。根據申請表上所寫,她在當地一家商貿公司做會計,她丈夫是一家礦業公司工長。
王鳳蓮是老實人,她不想左鄰右舍聽到我們聊私事,開了門,讓我們進了院子。院子不大,角落裡堆滿了廢銅爛鐵,卧室木門上面掛滿了斑駁白漆。王楓沖我使眼色,我們都看出來,這家的生活條件並不好。申請表上寫兩個人合計月收入近兩萬,看來是瞎編的。
王鳳蓮說,他們兩口子以前都是廠子里的工人,後來企業重組,雙雙下崗。她不是什麼會計,就是個家庭婦女。丈夫也不是礦業公司工長,是礦廠里的工人。
「那你為啥寫月收入兩萬?」王楓語氣咄咄逼人,盯著她眼睛看,王鳳蓮低下頭,嘟嘟囔囔:「他們都說這麼寫好。」
王鳳蓮口中的他們,準確說是一個李姓男人,三十多歲,一米八幾,北方口音。王鳳蓮也不知道他具體叫什麼,只知道他姓李,大家都叫他李總,她也跟著叫李總。親戚說李總是有關係的人,那個關係可不簡單,是能通天的關係,這次來B城考察,做扶貧項目。
但是B城遍地窮人,怎麼扶貧?那肯定是得有關係的人才能被扶貧。親戚說正好他和李總熟,就把他們家介紹過去,特意囑咐,千萬別聲張。
「然後呢?」
「李總說了,每個貧困家庭給3000塊錢。」
王鳳蓮說,李總這次來B城考察,除了要做扶貧項目外,主要是研究怎麼能從根本上杜絕貧困,給人三瓜倆棗不如教人種棗樹,他和市裡的領導都商量好了,先找貧困家庭做試點,在城裡做便民車隊,把人和車都組織起來,從民間和政府層面,共同搭建一個平台。錢先由李總公司墊付,車交給公司用一年,相當於抵了車錢,滿了一年再還給他們。
又有錢拿又白拿個車,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你沒想想,這事靠譜么?」我問道。
「我們有合同啊!」王鳳蓮回到屋裡,過了一小會兒,拿出張A4紙,上面白紙黑字,印著北京XX有限公司,最下面是她的簽名,蓋著XX公司的紅章。不過這章不大專業,上面沒有編號。我倆拿著這張廢紙,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笑。
王鳳蓮盯著我倆,有些急眼,「他有XX發的文件,蓋著政府的紅章能是假的么?李總還跟上邊人一塊拍過相片,就在相框里擺著呢,我親眼看著的。」王鳳蓮對李總深信不疑。我倆面面相覷,不知道怎麼跟她解釋照片可以PS,文件也未必當得了真。
王鳳蓮說,那麼多人都排著隊簽字,那麼多人都給騙了?何況錢也是人家李總親手給的,這三千塊錢總不是假的吧?她忽然憤怒起來:「車又不是我開的,我們連汽車影子都沒看到。你們要找去找李總,他有錢,車是他們公司用的,他就在北京,你找我一老太太幹什麼!」
說著說著就把我們往外邊攆。
四
王楓說,李總一看就是專業人士,該提供哪些資料不該提供哪些資料,甚至關鍵資料怎麼作假,怎麼能讓人看不出來都一清二楚,十有八九也是圈裡待過的人。甚至搞不好,曾經在某些要害部門任職過,因為他對金融公司的審核流程太清楚了,專挑漏洞。
我倆後來幾天按照信息又走訪了幾個貸款人,卻再沒了見到王鳳蓮那樣的好運氣。往往沒說兩句話就被他們給轟了出來。王鳳蓮口中的那個親戚更誇張,站在門口指著我們罵,說我們是騙子,生孩子沒屁眼,不得好死。引得周邊幾十人出來圍觀。我倆忌憚B城的彪悍民風,趕緊灰溜溜的走了。
不過事情倒也水落石出。那個叫李總的忽悠了當地一批人做項目,騙人簽下貸款買車合同,用少量資金開走了大批車輛。後來我們了解到,不光B城,整個城市都有被騙的人,所有品牌加在一起將近四十輛。無一例外的,都是收了錢,人開走了車。
唯一的不同,別人拿了四千,就王鳳蓮拿了三千,大概她那親戚吃了一千回扣。
不管車子找沒找到,只要能找到人,就算跟公司有了交代,調查事情暫告一段落。過了幾天,主管通知我,公司最終決定,法務部門暫不發起法律程序,還是交由當地經銷商來協助追款。主管私下跟我說,按正常流程,應該是公司作為債權人把車追回來,因為車輛是抵押物,但現在這情況,車一時半會兒是別想了,先看看錢還能不能要回來吧。
我倒覺得其實是法務部門嫌這事情麻煩,不想趟這渾水,推來推去,推到我頭上。誰叫事情發生在我的地盤兒,活該我倒霉,必須我去找經銷商。
經銷商上上下下口徑十分統一,「購車人資料作假,我們哪知道,你們公司風控幹什麼吃的啊。」毫無意外的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反覆強調自己肯定都是按流程來,該提供什麼就讓客戶提供什麼,不可能誘導客戶作假。
「如果我手下誰敢這麼干,我第一個開了他!」
我悻悻地說:「姚總,咱就別繞彎子了。這購車款都不是他們自己出的,銷售帶著人刷卡的時候,就一點都沒覺得不對勁?」
姚總是4S店總經理,四十多歲,平日里拉著我喝酒時稱兄道弟,此時一臉義正言辭:「李漁,話不能這麼說。人家說是自己姐妹說是自己兄弟,我們還能讓人上派出所開證明去?現在買車的都是大爺,咱們乾的是服務行業,開門做生意,來的都是客,我這不可能,也不允許那麼干。」
如果是不認識他的人,八成以為老姚是一個道德楷模。但是汽車圈就這麼大,城市就這麼小,哪家店怎麼干有什麼招,業內誰不門清。就說每年為了沖業績,哪個總經理沒點花花腸子。
我不止一次聽到銷售教客戶怎麼應對我們電話核查,或者乾脆告訴客戶如何做貸款,暗示客戶去做假資料。如果真如他說得那麼嚴格,區區銷售顧問哪來那麼大膽子。
「姚總,咱們都是自己人,我才跟您這推心置腹地說。咱們認識這麼久了,好幾次貸款有問題,我想辦法讓審核那邊幫忙糊弄過去,這事您都知道吧?這次嘛,是,咱們這是沒毛病,但您算是幫我個忙。您在這地方認識人多,上上下下說得上話,您給想想轍。」
我雖這樣說,但他也明白我的意思。這麼多年的合作了,公司能沒個把柄?只要想查,翻翻資料,總有不那麼乾淨的貸款在。說回這次的事,4S店到底有沒有責任,老姚心裡比誰都清楚。
果不其然,第二天晚上老姚就來了電話。
「李漁啊,我倒有個辦法,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接受。」
五
老姚說的辦法,是他托他朋友來要債,但是要來的錢只能還給我們百分之七十,三十算是勞務費用。我報給公司,後來公司跟老姚打電話協商半天,以百分之八十成交。
老姚說到做到,一個月後,八輛車的貸款金額,按照約定比例,如數打到我們公司賬上。
後來我在酒桌上問老姚,那幾個貸款人都是家徒四壁,身無分文,要是有錢也不會四千塊錢就把自己賣了,他是怎麼跟人把錢要出來的。老姚那會兒喝得滿面紅光,看著周圍沒別人,露出一臉得意的表情:「錢他們沒有,但是可以借高利貸啊。連放貸的都給他們聯繫好了。」
「他們答應?」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字是他們簽的,他們不還誰還?」
老姚說,起初他們也不答應,但是沒關係,他有辦法。他見多識廣,認識人多,找些小混混天天往他們家門口、單位裡面一坐,拉著橫幅,也不動手,見到路過的就在喊那幾家人名字,罵人祖宗。吃喝拉撒都在人家那,看誰耗得過誰。人要臉,樹要皮,B城的人最講究臉面,折騰幾天就扛不住了。
「人家那要是就不借呢?」
「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姚嘿嘿一笑,端起酒杯,岔開了話題。後來我聽說,這筆高利貸還算合理,月息五分。
又吃了兩成勞務費,又吃了利息,我心裡想,這是兩頭做買賣,老姚可真黑啊。
既然錢已經還了,這事也算是翻篇了。對於利潤以億計的公司來說,這點壞賬算不得什麼。一切又恢復了常態,公司沒有再追問這個事,王楓踏踏實實每天在辦公室裡面朝九晚五,我也繼續每周出差飛到區域裡面忙忙碌碌。
整個事情沒人受到什麼損失,風控部門因為法不責眾,這事就這麼過去了,老姚賺了筆錢,依然每天做他的總經理,白天喝茶,晚上喝酒。騙子李總是死是活,跑到哪去了誰也不知道。
結局看起來皆大歡喜。至於那八個借了高利貸的家庭,沒人想去關心。
作者李漁,現為互聯網從業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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