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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站在了鄙視鏈的最頂端

首發於公眾號「簡貓在撿貓」

如今這個時代是不興做比較的,一比較,落人口實。「比較」背後的道德正義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自由至上,誰也沒比誰高級。」

過去講「鄙視鏈」,「俗」之上「庸」,「庸」之上「凡」,「凡」之上「雅」,怎麼個「雅」法還分幾層。

我不大聽民謠,聽說裡面水很深。前段時間一個朋友拍桌子,說聽宋冬野的瞧不上聽馬頔。聽李志瞧不上聽趙雷,聽Bob Dylon瞧不上所有人,細分下去還有別的門道。

小眾即高端,大眾即媚俗,過去像金字塔,如今鄙視鏈有了一種新排法。

任憑下頭踩得死去活來,站在鄙視鏈最頂端的是一群「反鄙視者」,一句話,誰要有鄙視——鄙視之。站得高,踩得狠,說不過,看不懂,沒聽明白,一概是「裝X」。「裝X」是所集中營,關著「裝X犯」。所以現在人但凡有分享,都得小心翼翼。

舉個例子。亦舒有句話,不知道出處,也多半聽說過。

真正有氣質的淑女,從不炫耀她所擁有的一切,她不告訴人她讀過什麼書,去過什麼地方,有多少件衣服,買過什麼珠寶,因為她沒有自卑。

熟不熟?親切不親切?前幾年很流行,現在被用爛,不夠小眾,加上後來作家很少再寫這種「槍話」。所謂「槍話」——被人當槍使。

我有個朋友,喜歡讀古籍,古籍讀多,愛說生僻詞,周圍人笑。但這沒辦法,好比在國外呆過,說presentation,deadline,都是條件反射。他想說「拗口」,第一反應是「聱牙佶屈」。一次問別人,「我說話是不是聱牙佶屈?」這件事被笑最久。

朋友非常少,工作後被孤立,覺得難熬,開始說話過腦子,改白話。再後來,發現白話不夠,得講「俗話」,最好開點「俗玩笑」,這才有伴——畢竟當正常人不稀罕,得「俗味相投」。

「俗」有很多種,世俗,民俗,俗趣,這些都挺好,生活不能老被高高吊起,吊久會抽筋。「俗氣」只是不好看,不傷人也無妨。只一旦降到「低俗」與「惡俗」,那就一定會傷人。

怕人說裝X,誤將「低俗」作「地氣」,這種例子現實中屢見不鮮。

扯遠了,回到鄙視鏈,說說文學藝術。

前一陣子有篇文章,標題是,「看過卡夫卡,怎能忍受《鹿鼎記》的粗鄙?」以為標題黨,文章點進去......確實沒看懂。

其一是用一種掉書袋的方式勸說大家回歸經典,已然吃力不討好,偏偏還要強解讀。

印象最深一段是作者寫西遊和紅樓,說《西遊記》里那根孫悟空耳內的金箍棒,原來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徵......隱喻著四個男性佛教徒一路在性慾和禁慾之間的煎熬與考驗......《紅樓夢》里賈寶玉降生時口銜的那枚玉石,象徵著主人公性慾的閉合。

這話讓人摸不著頭,感到智商受侮辱,評論區里罵聲一片。又加之作者說受經典熏陶,《鹿鼎記》第一頁沒讀完,就感受其語言粗糙,想像毫無根據,道德觀粗鄙......評論區更不樂意,連第一頁沒讀完就大放厥詞,不懟你懟誰?

邏輯看似沒毛病,只是這一套很容易被人依葫蘆畫瓢。

比如幾天前有人問我,朋友和她推薦《小時代》,說真的很好看,她很不屑,覺得看過XXX,怎能忍受《小時代》的粗鄙。朋友嗤之以鼻,一拍桌,「你看過《小時代》嗎?連第一頁都沒看,怎麼就敢說粗鄙?」

換作是你,怎麼懟?

換個角度想,此時再想起寫卡夫卡 VS. 金庸的那位,是不是感到似曾相識?

有人認定卡夫卡是雲,《鹿鼎記》是泥。有人認定《鹿鼎記》是雲,《小時代》是泥。認定是泥,看一眼,不喜歡,當然丟了,誰還吃飽了撐的浪費時間去啃一嘴泥?

不用懷疑,雲泥之別的判定往往就是純主觀。

寫卡夫卡 VS. 金庸的那位,當讀者沒毛病,古來讀者皆任性。只是一旦將「貶高踩低」付諸文字,白紙黑字供人評說,作為寫作人,《鹿鼎記》沒看就上標題,這就非常不負責。

我自己喜歡卡夫卡,也喜歡《鹿鼎記》,討厭《小時代》,當讀者說說可以,真要寫,也只能老老實實把《小時代》看一遍。

況且文學作品,人說人寫只一時,關鍵還得看時間。時間挑挑揀揀,十大酷刑下來,比人更挑剔。

關於閱讀的品位自上而下很常見,看完嚴肅看通俗。但大跨度的自下而上往往不可信。

比如振振有詞說,「我愛卡夫卡,也愛《小時代》」,那些人的真實意思是,「我愛《小時代》,卡夫卡什麼鬼?」只是他們擅長把話講圓,講死,講得滴水不漏。攻者擅防,精於道德攻擊的,同樣精於拿道德作武裝。

我非常不喜歡一種人,旁人為孰優孰劣爭得面紅耳赤,他只一鼓作氣爬到鄙視鏈最頂端,抽根煙,悶口酒,朝底下人喊,「裝X犯,優越個什麼勁,各有所好,誰也不比誰高級!」這一喊,響應者無數,紛紛上去搖旗吶喊。

這種判斷最沒勁,將探討和思維的樂趣一概剝奪,誰還敢冒頭?

名義上鼓勵多樣性,其實一棍子全打死。棍子也是借來的——名人名言,引經據典,講故事,舉例子——就是不敢專業對專業。膽子肥了,什麼火車都敢跑,什麼領域都敢參。

這種技巧放大到社會,似乎也熟悉。

反正知識,技術,鑒賞,統統不可靠,群罵一起,道德充老大。亦舒的例子舉過了,其它聽出耳繭的還有莊子曰,「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惠帝問,「何不食肉糜」;羅素說,「參差多態乃是幸福本源」......說這話的人幽幽一句,彷彿高人一等。下面人堵死了,確實再爭不起來。

我常常覺得,一個人若是少壯不努力,哪門子精英都不算,老來還有道德精英能噹噹。

成本低,不費腦,當面動嘴,背後動手,道德精英當妙了,比什麼精英都威風。畢竟這世上再沒什麼事比道德更通俗。大旗一樹,立馬帶節奏。節奏一起,那就是廣場舞了,管你之前跳的舞劇芭蕾?

謊話講多了變真理,不是最可怕。可怕的是蠢話講多了,成了正義。一群人為所謂的「正義」拋頭顱,灑熱血,烏泱烏泱,這種事時過境遷來看,非常唏噓。

都說嘻笑怒罵是世間百態。

可終歸是嬉笑者多,怒罵者少。大家一團和氣,誰也不用多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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