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語 - 第六節·大英小事微剎時

在英國的時候，時間是跟著快門流逝的，所以不是滴答滴答，而是咔嚓咔嚓。

若是遇上了下雨天，菲拉斯便會回憶起在英國的小事，以及用相機記錄它們的那些剎那。

踢踏,踢踏,踢踏。

菲拉斯被清晨騎警的馬蹄聲叫醒，雙眼所及，便是在英國時的一畝三分地：

卧室進門的對面是兩扇碩大的提拉窗以及窗帘，左邊是一個寫字檯和一個簡易的書櫃，右邊是個雙人床。其旁邊靠牆一側還有一個衣櫃。這些剛從宜家買來的廉價傢具還散發著木板的味道。暗紅的地毯上散落著臟衣服和幾雙鞋，自然還有一個三腳架和一個相機包。

菲拉斯將被子掀開，站了起來，拉開窗帘，放眼遠眺。那是許多從維多利亞時期緩步走來的房子：紅紅的，黑黑的，白白的，灰灰的。它們百年來都被擠得密不通風的雲層包裹在濕氣中，朦朦朧朧地靜看人世的輪換。

生個懶腰，提起玻璃窗，然後撐在窗邊，菲拉斯便能看見時間在一個挨一個慢慢地往前走。前面的被後面的時間推搡著，猶猶豫豫地踉蹌而行。

毛毛雨還在下著，落在三三兩兩、還沒有來得及融化的小雪塊上。窗戶外泛著亮的黑色瓦片被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的雨水浸了個透，只顧著引導那些初來乍到、惶恐莫名的雨滴嘻嘻嘩嘩地流向屋檐。若將頭往外伸出去一些，等到小雨開始撫摸菲拉斯臉的時候，菲拉斯便能看見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清晨人還不多，只是一些裹著大衣，在雨中穿梭的路人，連雨傘也捨不得打。

遠處通過些許縫隙投下來的日光柱若隱若現，將這一幅圖畫猛地戳上了自己的章子，並稱其為：冬日暖陽下的利茲。

很多這樣的圖畫都被菲拉斯記錄在了快門裡，凝固在了回憶中，小心翼翼地收在了心扉的最深處。

白天晚些時候，菲拉斯新買的單反終於寄到了。也不枉菲拉斯端個小板凳在窗邊守了一天，還需要忍受郵遞員詫異的眼神。

匆忙地吃完飯，菲拉斯便迫不及待地研究起了這個入門單反的所有功能。一激動，也就將嚴寒、細雨以及烏漆墨黑的時間通通拋在了腦後，端著相機，背著相機包出門了。

呼著霧氣，頭頂細雨，菲拉斯沿著去學校的路一路疾步，出了小街，上了幹道，很快就到了最讓菲拉斯喜歡的一個地方：一個舊時是教堂，現時卻是酒吧的所在。

是吧，英國就是矛盾，就如平時溫文爾雅的紳士一下子成了窘態百出的酒鬼；也似那低沉內斂的悶蛋一下子成了求險若渴的瘋子。

「所以，這個角度不錯！」 菲拉斯想著，「完了，沒帶三腳架啊！」

菲拉斯便在亢奮的大學酒吧客，以及旁邊公交站里凍得瑟瑟發抖的乘客們狐疑的眼光下，踱來踱去尋找著免費的「三腳架」。

「有了，人行橫道旁固定按鈕的鐵坨坨還蠻牢固的！」 菲拉斯心中驚呼，隨即沖了過去，將旁邊的行人自然嚇得退了幾步，倒也因此給菲拉斯騰出了位置。

對準那個酒吧的所在，構圖，決定光圈，估計曝光量，咔擦——竟然歪了！算了，下次得記住三腳架。

菲拉斯的快門便收穫了最早的一個剎那，名曰，童話。

慢慢地，菲拉斯基於對陌生人故事的好奇，開始端著相機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就為了被動地「聽故事」。

但菲拉斯總覺得這數碼的照片有什麼地方不對。細細想來，才發現這些定格的故事缺乏一種「人情味」，因為他們時時透露出機器的完美。

苦苦思索下，菲拉斯靈光一現，意識到「聽故事」最好的辦法還是要用那過期的膠片，就因為膠片擁有些許「人情味」，而「過期」，也和照片的本質完美契合。

在膠片洗出來之前，菲拉斯永遠不知道那些所捕捉的「故事」有沒有按照原始的意圖被真正記錄下來。它們也許曝光不足，也許焦點模糊，也許構圖失敗。可恰恰是這份不完美和不確定性，能夠讓菲拉斯心懷期待，並在最終看到照片的瞬間感受到久違的欣喜抑或失落，讓他更快、更身臨其境地回到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遇見畫里的人，畫里的事，感受到屬於那個剎那的味道、光影和材質。

這才是菲拉斯心中所追求的不完美——那個和「人情味」相輔相成的故事原料。

而記錄下來的那些剎那都是「過期」的時刻，不正和過期的膠片不謀而合？！

這樣的信念便迫使菲拉斯收穫了屬於他的膠片之旅。

可當菲拉斯開始沉浸在純粹的紋理、構圖以及記錄的故事裡時，他便意識到了黑白照片的好。因為他想摒棄那些華而不實的顏色，讓簡單的方形、圓形、色差、對比以及其他的種種種種來主導那一個瞬間特有的氣質，唯獨不需要的，便是色彩。

於是菲拉斯任由頭髮散亂著，弓著背，背著大包小包，掛著相機，換上過期的黑白膠片，再次走在了街上。

他會故意停在人行環島的中間，在人們從眼前穿梭的間隙，環顧商業街的燈紅酒綠，打量上班人急沖沖的表情，品味戀人間粘稠的眼神，觀察年邁老人不知所措的窘態以及傾聽中學生跳動的青春。車的引擎聲、喇叭聲，人的腳步聲、交談聲與商業街的音樂一起交織在了人行環島那交通燈急促的提示音中，和那些周遭挺立了一兩百年的建築一起，讓菲拉斯置身在了一個只有舊時代才擁有的、帶著音軌的黑白銀幕前。

咔擦。

菲拉斯當然不是導演，卻也不是觀眾，因為這電影原是為他捕獵而布的景：他便隔著相機的鏡頭，像一個獵人一樣，注視著所有的人，所有的狗，所有的鳥，所有的所有在身邊咔擦咔擦地溜走，扣動扳機，只為捕獲住這大英里講著小事的微剎時。

（首發於微信公眾號「菲拉斯的世界」，2018-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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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菲拉斯·惴提德，這是我的世界：子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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