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無眠

文/我已尋回

序言

許多夜晚,當我躺在床上閉上雙眼,眼前浮現的歷來都是一副別無二致的光景——我們手中揮舞著的火把,地面上一具具冰冷的屍體,以及他們痛苦、無神的雙眼。而在耳邊迴響的,不是臨死前的哀嚎,就是些歇斯底里的厲叫,聲嘶力竭得刺穿了在場每一位目擊者的大腦。那是我們多年來心中的刺,也是那之後被規定禁止提起的禁忌。直至今日,我仍舊無法從中釋懷,依舊無法確定如今我的所作所為是否稱得上正確,是否稱得上人道。

談及這一切的伊始,需要回溯到二十七年前的夏天。回想起來,自那時起,一切就似乎都已註定。緊隨其後的是太多超乎常人理解的事情,它們將這個世界最為醜惡的一面從地底挖掘出來,冷漠無情地展現在一個十幾歲的懵懂少年面前——這些無論如何都稱不上是美好的回憶。

我寫這些是想給誰去看呢?若是阿嵐還在,我或許會給她第一個展示我的大作。而第二位閱讀它的人會是金爺,幼時是他在我被噩夢驚醒後輕拍我的肩膀,看著我再度入睡。若是還需要更多讀者,那便是在二十七年前那個晚上消失於人類視線中的人們。

但現在……

這本書寫成後我會將它印成兩份,一份將它封存起來,沉入百米深的泥土之中,等到那消失的文明再度呈現在人們眼前時,以此書為傳;另一份我會將它燒掉,以此弔唁那些在過去、現在、將來因為我們的自私無知而死去的人的靈魂。

1. 生於荒野

說起來,我、阿嵐以及金爺都有著相似的命運,我們都出生於荒野。其實說歸說,我們心裡都清楚,誰不是婦人所生的呢?只是生下後被遺棄在山野間,無論真正的父母有著何等苦衷,我們心中還是有所怨言的。先我們幾十年墜入人間的金爺為我們開拓了生存的道路,他在山間一處少有人經過的地段建起了木屋,收養我們這些遭人遺棄的孩童。而「生於荒野」這四個字就成了這裡的信條,又被心靈手巧的金爺做成了「牌匾」懸在了屋內。

自從被收養那日開始,我的成長中就伴隨著無數的問題需要解答。起初給予我答案的是阿嵐姐。她比我年長三歲,無論是幫忙照看我,還是和金爺一同出門「幹活」,她都十分上心,儘力盡到姐姐的責任。

我問,我為什麼沒有爹娘?阿嵐告訴我,我們是被爹娘拋棄的孩子,我們是被大山收養的孩子,靠山吃山。

我問,爹娘為什麼要離開我?阿嵐告訴我,他們也一定有著他們的原因;她還告訴我,大山交給我們的第一條準則就是——不要去怨恨他人。

隨後我又問,阿嵐姐,你見過你的爹娘嗎?我都沒有見過的……阿嵐姐沒有回答,她默默從炕上站起來,背過身去說著:姐姐不知道,姐姐不知道……

現在想起,那時嵐的聲音有些奇怪,像是帶著哭腔。隨後我才聽金爺說起,阿嵐並不是一生下來就被拋棄的。他那時正在回家的路上,看到阿嵐一個人孤零零在小溪邊上行走,又一個踉蹌摔在了地上。他連忙上前詢問——小孩兒,你叫什麼,你多大了——但隨後才發現這孩子雖能夠自己走路,卻還不知道如何自己開口說話。意識到她是個被拋棄的孩子時,金爺想起了自己的經歷,這才下定決心收養這個不知名的女孩,並給她起名為嵐。

她必然早已對父母產生了深厚的依戀,卻又目睹了父母親手將自己拋棄的全過程。而我那時的問題,剛好戳到了她的痛楚,才會讓她突然遏制不住想哭的情緒,背過身去慌忙做答吧。只是那時的我還太小,無法體會到阿嵐的悲傷。在那時的我看來,阿嵐完全是個鐵人,永遠會在我哭泣的時候擋在身前。直到我長大了,越來越強壯,越來越堅強,才發現身邊的阿嵐才是我最該守護的家人。

沒錯,就是家人。我,阿嵐,以及金爺身上流淌著截然不同的血,但彼此的感情,用家人來稱呼毫不誇張。過去的十餘年間,我們也確實將那座木屋當做了自己的家和避風港。但唯獨一個地方,在幼年時給我留下了極其負面的印象——地下室。那裡曾經是金爺的私人領域,我和阿嵐都不被允許進入。而直到金爺覺得這一切都沒有隱瞞的必要了,那地下室的禁令才由此解禁。但那時我並沒有認識到其中的特殊性,現在看來,那裡才是一切悲傷的起點。

2. 某種預兆

記得我大概七歲左右的時候,有過一段時間經常受到噩夢的困擾。但每一次從睡夢中驚醒,卻又記不起夢中到底有著什麼可怖的事物。金爺問起來,我也是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只好讓他陪在我身邊,守著我入睡。

「爺爺,我怕。」我緊緊攥著金爺的衣袖。金爺則攥緊我的小手,讓我安下心來。

「娃,不怕的,咱山裡的孩子啥子也不怕的。」隨後他輕輕拍著我的肩膀,「睡吧,金爺在這兒看著你。」

金爺看著我重新躺好,替我蓋上了被子,隨後就轉身準備離開。可就在我的腦袋落在枕頭上的那一刻,我確信自己想起了什麼關鍵的事情,一把抓住了金爺的手。

「爺爺,有聲音。」我記得說出這句話時自己險些哭了出來,「我一躺下就能聽到聲音。」

「聲音?」金爺看起來有些差異,「什麼聲音?」

「聲音很尖銳,像是嚎叫一樣。」我解釋道,但很快又感覺自己的描述並不準確,「偶爾也有十分低沉的聲音,讓人很難受。」

但當金爺將腦袋湊近枕頭旁時,他卻什麼聲音都聽不到,這使我開始懷疑是自己因為噩夢犯起了神經質。金爺並沒有因此而喪失耐心,而是坐在我的床邊,給我講了很多故事,直到我再一次安穩地睡去。只是我看到金爺的眼神中始終透露著一種疑惑,似乎一直在思索著什麼。

這樣的夢境和聲音折磨了整整一年半的時間,但突然從某一天開始,它們就離奇的消失了。這使我那時堅信自己是在那段時間神經過於緊張,從而產生了幻聽。而現在想來,當時我所聽到的,是來自「地獄」的呼喚。

3. 所謂…維生手段

一年半的時間並不僅僅只讓我從「幻聽」和噩夢中掙脫出來,還讓我長高了不少,身子骨也變得結實了許多。很快,我便不再一個人呆在家裡等待金爺和阿嵐「賺錢」回來,而是開始跟隨二人一同「幹活」。我在前文和這裡對「賺錢」和「幹活」等字眼用了引號來處理,話外之音十分明顯——我們的這些活計並不算乾淨。

其實對於金爺所乾的活計我從小都感到十分好奇,只是金爺從來都不會在我的面前談起這些事情。每日看著一大一小兩個人扛著鋤子鏟子出門去,卻總也看不清他們到底會去到哪裡。而傍晚兩個人回到木屋的時候,卻總是能夠逃過我的雙眼。而這一謎題在金爺第一次帶我下礦的時候,連同著地下室的秘密一起揭開了。

那日金爺帶著阿嵐和激動的我從正門出去,走進了屋前的林子里——我平日里觀察的視線,也是在那裡模糊起來。我平時在屋外玩耍時從不敢貿然走進林子,總覺得那林子里必然有著什麼豺狼虎豹一類的凶獸。但現在想來,那純粹是我的臆想——山下小鎮的信號站每時每刻都在朝著方圓數十里的區域內發送著超聲波訊號,像驅趕蚊蟲一樣驅趕著這附近的野獸,讓它們永遠不能靠近城鎮。這一措施似乎是在大約三百年前被提出,隨後一直被沿用至今。

但這些,目前都只是題外話罷了。

金爺腳下的路有些蜿蜒曲折,卻也十分明顯——那正是這一雙年邁的腳,在這土地上走過成千上萬遍的證明。他帶著我們繞過了山丘,沿著小溪前行了數里,最終在一處隱蔽的山洞前停了下來。

「這座山對我們有恩,生養了我們這群本身無家可歸的孩子。」金爺有些感慨,「今後也會一直這樣。」

說罷,金爺就扛起了鋤子走進了洞穴。隨後我在阿嵐的帶領下,也快速跟了進去。那山洞起初看起來跟普通的洞穴別無二致,其內部空間看起來也只有尋常的廳堂大小,但只有親自走到深處,才能發現這其中的玄機。在山洞的「盡頭」,略微下陷的地面上有著一個天然形成的地道,直通著地下世界。這樣回想起來,進入山洞以後腳下的路面能夠隱隱約約感受到一個向上的坡度,正是這個向上延伸的地勢,為這個藏在山洞深處的地下洞窟形成了天然的屏障。

金爺從背包中拿出了火把,熟練的用打火石將它點燃,先一步扔進了那個地穴。通過火把的照亮,我看出那地穴大約有六七米深,也剛好是我們攀著岩壁可以安全往返的高度。走近地穴後,我發現那裡面別有洞天,腳下的通路不知會通道哪裡才是盡頭,而前方則是無比深邃的黑暗世界。

「我們只帶了一隻火把,」我小聲提醒,「不會走到很深的地方吧。」

「放心吧,」阿嵐故弄玄虛的一笑,「到了前面就不會那麼黑了。」

那一刻我感到莫名其妙——自從進入這個地下洞穴,我們就一直在走下坡路,沒道理會遇到出口。那麼難不成,前面會有類似「天窗」的結構?我一路上向兩人說出了自己的疑惑,但不等他倆的答覆,藍色的光芒就在一瞬間將這裡照亮。

那似乎是一種苔蘚,一直沿著洞穴的岩壁生長著。當它們感受到火把的光亮時,就立刻發出了耀眼的藍光,並向洞穴深處傳遞。

「這些光會照亮整個洞穴,我們抓緊吧,」金爺將即將熄滅的火把留在原地,催促我們快些趕路,「這些苔蘚的光亮只會持續大約四五個鐘頭。」

在沿著光亮向深處進發的過程中,我很快就理解了金爺是如何依靠這個隱秘的山洞,來保證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的。這個洞穴里大約每前行五米,就能夠看到岩壁上有一些發光的石頭,在金爺的描述中,那些石頭很有可能是一些十分稀有的金屬礦石,而我們腳下踩著的泥土,也有很大概率隱藏著數量難以計量的煤礦。那時的礦產保護制度尚不完善,金爺就是靠著不斷地和城裡人交易著這些私自開採的礦材,支撐起我們這一家的。

莫約四個小時過去,我估算著這些苔蘚的照明時長已經逼近了極限。金爺和阿嵐並沒有急著返回的意思,而是繼續在洞穴中繞來繞去,沿路開採著礦物。這點讓我感到奇怪,即便是我這樣一個初入洞穴的人,都能夠想像,在這樣深的洞窟中失去了光明是多麼恐怖的一件事。

「爺爺,我們不回去的嗎?」我小聲詢問,「應該快要四個小時了。」

金爺並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繼續用鋤頭試著將岩壁上的礦石鑿下來。而阿嵐則在一旁扯了扯我的衣角,湊到我的耳邊。

「有近路。」

她偷笑著躲到了一旁,再次彎下腰用小手抓起了鏟子,翻動著腳下的泥土。我看得出來她的心思根本沒在「工作」上——她會時不時顫動一下,一看就知道是在憋笑。這讓我有些惱羞成怒,撿起附近的一個塊石頭向她的腳邊,迎來的卻是她略帶得意的笑臉。

不久後洞穴中的藍光開始變得微弱起來,金爺也將採到的礦材裝進了背包,站起了身子。他不慌不忙地摸著一側的岩壁繼續向深處走去,而阿嵐也立刻拉著我的手跟上了金爺的腳步。

「前面會有很多岔路,如果走錯了,神仙也難把你救出來,」金爺提醒我。

「那怎麼辦,」我被金爺嚇住了,「現在光線這麼暗……」

「我們沿著右側的牆壁向前走,就是那條出路啦。」阿嵐的話聽起來讓人安心了不少,但她卻始終將我的手攥的緊緊的。

我們就這樣手拉著手跟著金爺的腳步,不知繞過了多少道彎。但我直觀感覺到 腳下的路一直在上坡,安心了不少。就在苔蘚的光芒即將消失的時候,我們便來到了地穴之旅的最終站——那是一片空曠的區域,面前是五六米高的峭壁。抬眼望去,那峭壁之上則是一個大約一平米大小的「天窗」,不過似乎被木板遮蓋住了——幾束微弱的自然光從木板的縫隙照向洞內。

回過神的時候,阿嵐已經沿著峭壁爬上了半程。我這才留意到,那峭壁上早已被人為懸上了繩梯,一直通到「天窗」的位置。我在金爺的催促下也沿著繩梯攀爬上去——這個過程比我想像中要費力,但好在我平時也算是愛玩愛鬧的類型,短距離的攀爬還不至於脫力。等到我們三人推開擋板,爬到「天窗」外側時,我才留意到自己已經身處於生活了十餘年的木屋內。

「地下室!」我驚叫道,「這就是您不讓我們進來的那個地下室!」

「其實這麼些年也只有你沒進來過了。」阿嵐搞怪地閉上一隻眼,得意地說。

「沒錯,」金爺解釋道,「這就是地下室的秘密。從今天開始,也不再是什麼秘密了。」

「可這個洞穴為什麼會通道我們的木屋呢?」我想不明白。

「傻。」阿嵐戳戳我的額頭,「這木屋自然是後建的啦。」

「是的,實際上這個通道才是我最開始發現的入口。木屋也是為了方便挖礦而建的,更多的也是為了不讓其他的山民發現洞穴的奧秘。」金爺解釋道,「當初不想讓你們知道,是因為你們還沒到能夠進洞的年紀,而現在你們一個個都是小大人兒了,爺爺我也就不再跟你們隱瞞了。」

「那麼我們以後就能夠去地下室里玩了?」阿嵐顯得有些興奮,想來這兩年保守住這個驚人的秘密,對她來講實在憋的有些厲害。

「不可!」金爺嚴厲地打斷了她。

阿嵐有些委屈的縮了縮頭,小聲嘟囔著:「為什麼不可以嘛,又不需要瞞著阿良了。」

「記住,哪怕現在你們知道了地下室的秘密,也不準私自進去。」金爺叮囑道,但思索了一陣又補上了一句,「如果哪一天你們不得不獨自進入洞穴,切記要帶上足夠的火把。」

「為什麼啊?」我和阿嵐異口同聲。

「爺爺我年輕時曾經有一次在洞中挖礦,為了多挖幾塊煤而在洞中多停留了半個時辰——當時我覺得自己對這個洞穴足夠熟悉,沒有照明找回去也沒什麼問題。」金爺皺起眉頭,似乎回憶起什麼可怕的事情,「但我所沒有想到的是,那洞中並不只有我一個活物。」

「難不成,那洞里住著什麼怪物?」我打了一個冷戰。

「在苔蘚的光芒消失後的幾十秒後,我聽到了一個聲音,腳步聲。那不是單一的腳步聲,而像是一個龐大的群體,在洞穴之中肆虐開來。而其中一隊,正朝著我的方向趕來。」

「後來怎麼了?」嵐的聲音有些發顫,我看到她背在身後的雙手攥得緊緊的。

「我連背包都顧不上拿,就立刻摸著石壁跑了出來。好在那時我年輕,身手矯健,否則很可能就要遭殃。」

「或許,」我提出我的猜測,「或許只是山洞中哪裡的石頭塌陷了?」我看到嵐也默默點點頭,她似乎也希望事情不要像金爺口中所述的那麼可怕。

「不會,」金爺否定道,「轉天我再一次下礦的時候,立即得出了兩個結論:其一,這裡的確居住著其他的生物,其證據就是我遺落在原地的背包被拖走了。而其二,則是這些生物怕光——他們的躁動是在洞穴失去照明開始的,而平日里洞穴有光的時候,我卻從來都聽不到它們活動的聲音。」

「怎麼這樣……」我和阿嵐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從那時起,我每一次去挖礦都會從離家遠的入口進入,這樣可以防止它們順著光傳遞的路線找到我們的居所。」金爺講完了自己的經歷,不忘再次叮囑我們,「總之,絕對不要讓自己身處黑暗當中。那裡有著我們都不清楚的危險。」

那一晚我們都很沉默,對於洞穴的真相不知該如何評判。我們真的應該闖入那個洞穴嗎?可如果我們放棄挖礦,我們的生活又該如何保障?但那一夜過後,我們還是扛起了鋤頭,日復一日地走進林子,為了生存以身犯險。而我怎麼也沒有想到,真正的夢魘已經向我們逼近。

4. 相互提攜

臨近青春期的少年的好奇心是十分可怕的。印象中阿嵐在小的時候經常會用一塊布條將自己的右臂纏起來,而這種行為在我看來,是極為怪異和可疑的。很多次我私下詢問阿嵐為什麼要在手臂上纏上布條,阿嵐只是用「一種習俗」來敷衍我,可那個時候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好騙的孩子了。我知道每一條山裡的習俗都必然有其出處,有其意義所在,但每次我追問阿嵐這些問題時她卻總是避而不談。我又偷偷趁阿嵐在的時候跑去向金爺求證,但金爺的回答卻也十分含糊,看起來早就和阿嵐串通一氣,不願讓我知道真相。

絕對有問題。

既然他們不願讓我知道,那麼我不斷的追問就沒有意義了。於是我在那之後的日子裡再沒有提到過這個問題。但很顯然,我是不可能在中途放棄的。我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等待一個他們放鬆了警惕,讓我可以伺機而動的時機。

而一周後,我在深夜從床上爬了起來,順著走廊悄聲來到阿嵐的房間。我將耳朵貼在阿嵐的門上,門內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很好,她睡熟了。我小心翼翼地推開了她的屋門,來到了她的床前。她的右手搭在床邊,在月光下我看清了她手臂上的異樣。

黑色的藤蔓,這就是我看到她手臂上花紋的第一反應。而定睛一看,我才發現那纏繞在手臂上的藤蔓不是一條,而是兩條。一條藤蔓修長而充滿活力,而另一條則快要枯死,它們始終交織在一起,共同盤旋在嵐的手臂上。

「很可怕吧。」回過神來的時候,阿嵐早已睜開了眼睛直直的盯著我。不知為什麼,我沒有在她的眼神中看到意外,反而是一種平靜。似乎我的到來早已在她的意料之內。

「阿嵐姐,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也知道,沒辦法一直這麼敷衍下去。你始終會長大的,總有一天我會瞞不下去。」她的聲音中充滿著無奈,「從小時期我的手上就一直有著這樣的圖案,不過那時還很小,我就沒有在乎。」

「可現在……」

「是啊,它會長大,沒日沒夜地成長。它長長一寸兩寸時,我還在欺騙自己。可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其中一株藤蔓長出了一片新葉,我崩潰了。」她嘆了一口氣,「那時我總是覺得自己得了什麼怪病,覺得這藤蔓遲早會要了我的命。」

「姐……」

「它沒有,至少到現在為止沒有。但有些奇怪的是,似乎成長的只有其中一株藤蔓,」阿嵐用手指出了那根修長的藤蔓,「瞧,它一直那麼飽滿有生機,一年多出一隻綠葉,如今已經有了十三片。而另一株儘管也在變長,卻一直死氣沉沉,從沒有綻開過新葉。」

我不知該說什麼,只是聽著阿嵐姐說著心裡話。

「如今看到它們,我甚至不會感到恐懼,偶爾會把它們當作普通的植物看待,期待著什麼時候另一株藤蔓能夠喚起生機。但轉念一想,這種習以為常才是最可怕的。」她拿起了枕邊的布條,「我始終認為這藤蔓是不祥的徵兆,便將它們用布條裹起來。況且,這麼猙獰的圖案,恐怕也不會有人想要看見了吧。」

說罷,她便要將布條再一次纏在手臂上。

「阿嵐姐!」我鼓起勇氣將布條奪過來,「你告訴過我,我們是被大山收養的孩子,不會去怨恨拋棄了我們的爹娘,不會害怕面對任何的磨難。這藤蔓不管它是什麼,你既然總也擺脫不掉,掩藏起來又有什麼意義!」

「良——」

「阿嵐姐,我從沒覺得這藤蔓如何醜陋,如何猙獰。」我握緊她的手,「那兩根藤蔓,一根修長而健壯,一根死氣沉沉。但健壯的那根從未拋下那脆弱的夥伴,兩者始終交纏在一起,相互提攜。這又如何是不祥的徵兆?」

「良,」阿嵐姐似乎有些動容,眼中不再是剛才可怕的寧靜,「你真的不覺得它醜陋可怕嗎?」

「絕沒有。」我堅定地回答。

「那好,姐不再遮住它了。平日里讓那布條裹住手臂簡直叫人悶死。」她笑著向我作出保證,隨後將布條從窗戶扔到了外面。

5. 微妙的變化

在我參與進挖礦工作前,金爺和嵐一直以來都是兩周去一次城裡,和幾位熟客進行交易。而交易的內容也不僅僅是金錢,也會有一些其餘的生活用品。很多時候都是金爺和阿嵐拎著兩個小包出門,又背著兩個大包回來。而這三年里自從我加入以後,我們的工作進度加快了不少,去城裡交易也變得越發頻繁——只是金爺老了,腿腳不如從前,我和嵐兩個人就主動擔起了交易的工作,讓金爺一人在屋裡歇著。

轉眼間三年過去,自那晚之後嵐再沒有隱藏過手臂上的藤蔓花紋。只是我和嵐之間的關係,卻逐漸向著一個十分微妙的趨勢發展。

我對於嵐的感情,我想還是寫在這裡好了。

她無疑是我最為親近的人,哪怕是金爺也比不上的。小時候,倘若我有什麼心裡話想要傾訴,負責聆聽的人一定是嵐——她是姐姐,她會去嘗試理解我一切的困擾。但很快,隨著我們都一點點長大,這種關係就漸漸變得模糊起來。我漸漸變得強壯起來,比嵐還要強壯,隨後金爺老了,我就成了家裡最為強壯的人。那一段時間幾乎就是我和嵐兩個人在撐起這個家——儘管金爺不願服老,但他做起事情來確實力不從心了。而嵐似乎也因為我的成長,不用再裝成鐵人,我也漸漸看到了她的脆弱一面。

「嵐,我們這次要帶點什麼回去呢?」趕往鎮中的路上,我詢問身旁的嵐。

在這三年里除去平日的下礦之外,她還擔負起了家中的家務工作。若是說有誰對於我們的物質需求最為了解,那一定是嵐沒錯了。但回頭看到她時,我卻發現眼前嵐的精神狀況有些不好。

「良,金爺最近總是看不清東西——還記得前些天,他把糖和鹽都拿反了。」

「是啊,那次的西紅柿炒雞蛋,可把我咸死了……」我下意識地接下了話茬。

「良,」嵐頓下了腳步,「金爺頭髮都白了。」

「我知道。」

「他在洞里沒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會兒。」

「洞里濕氣重,關節受不了吧。」我推測,「以後別叫他下礦了,我們都不小了。」

「我們,真的回不到幾年前了嗎?」

「你是說金爺?」我問,她不答。

她背過身去,身子時不時顫動著——這次她在抽泣了。

看到照料自己一輩子的金爺漸漸老去,她哭得很難過。但習慣被呵護的我,又怎麼知道如何寬慰一個傷心的人呢?我看著她的哭,不知如何是好。記得小的時候,每次我哭的時候,嵐就會跑過來抱住我,替我擦乾眼淚,在耳邊說些讓人寬慰的話——那正是姐姐對於弟弟的關懷。可不知為何,如今我看向她的目光卻不像是看向自己的姐姐。我想要湊上前去抱住她,可腳踏出了一半就再也邁不動了。我不知道自己心中這份矜持是從何而來,只是想到這些,就讓我的心狂跳。

我撿起一塊石頭,扔到她的腳邊。

(你看我啊,壞笑著看我啊,愛哭鬼。你一定又在笑我了。)

而最終我所做的,不過是走上前去,讓顫抖的雙手落在她的肩上,攙扶著她繼續趕路,沒有說出一句安慰的話來。這心中的糾結和矛盾,我最終選擇讓它們爛在肚子里,不要讓任何人知曉。

(這次要去市場多買幾條青魚,都說魚的眼睛明目,希望能夠幫到老爺子吧。)

6. 交叉藤蔓

那年我十四歲,嵐十七歲,金爺還是離開了我們。但事實上,金爺只是字面意思的離開,並不是在我們眼前逝去。只是這並不能讓我們感到一絲一毫的欣慰,而是痛徹心扉。

那一天的陽光,清晨鳥的鳴叫都和平日里別無二致,但當我們走出自己的房間後,卻發現這件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金爺已經離開了木屋。我們難以想像他這麼大的年紀,腿腳也不方便,該如何在這山上行走、生存。但他確實離開了,並且在客廳的桌上留下了這樣一封信給我們。

致我的孩子阿良和阿嵐:

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爺爺已經離開了木屋,去到很遠的地方旅行了。我知道這樣的事實會讓你們很難接受,但是爺爺已經沒有多少時日了。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還會一天天衰弱下去,一天天拖累你們的腳步。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卧床不起,需要你們一直陪在身邊照顧,那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孩子,爺爺收養你們是希望你們這些和我有著共同命運的娃,能夠無憂無慮的活下去。並且現在看來,即便我老了,死了,你們也應當有著足夠的能力自己照顧好自己。那麼爺爺這一把老骨頭,也算是實現了自己最大的一個願望,死而無憾了。既然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死,爺爺不想繼續拖累你們。我會在山間行走,去自己從未到過的地方遊歷,然後順其自然地消亡。

你們無須來找我,無須擔心我,因為爺爺正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你們要記住,記住爺爺教給你們的大山的準則,記住不要在危難的關頭拋棄彼此,記住你們和爺爺都是大山的孩子——生於荒野,死於荒野。

嵐的手中捧著金爺的信,淚水止不住滴落在信紙上。我們都曾經想過金爺離我們而去的那天,但卻從沒有料到那一天會來的如此之快,來的毫無徵兆。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們將何去何從?

(還有我呢,我會撐起這個家。)

我想起了金爺自小教導我們的大山的準則——不要怨恨,要敢於面對一切磨難,要在危難關頭相互扶持。

我又想起了那天夜裡自己和嵐的交談。

「那兩根藤蔓,一根修長而健壯,一根死氣沉沉。但健壯的那根從未拋下那脆弱的夥伴,兩者始終交纏在一起,相互提攜。」

如今金爺走了,我們都長大了,此時正是需要我們攜手同行,相互提攜地走下去的時刻。我和嵐便是那相互交纏的兩根藤蔓,強健的一方一定要去守護著脆弱的一方。

我緊緊攥住她那因為極度悲傷而變得冰冷的手,儘力將我掌心的溫度傳遞過去。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她的手在接觸的瞬間顫抖了一下。而與此同時,我察覺到了她日夜操勞時在手上留下的繭子,察覺到了她掌心的柔軟和脆弱,察覺到了她內心世界的無助和擔憂。

(金爺老了,走了,但我會撐起這個家。嵐,無論在哪兒,無論面對怎樣的艱辛,我都會好好守護你,守護我們的家。我只希望你能夠向幾年前一樣會心地笑,幸福地笑——那就是我的夙願。)

7. 驅魔儀式

那天之後我們第一次下山是在兩周以後。這十幾天內嵐的情緒也逐漸穩定了下來,起初只有我一個人獨自下礦,留下嵐在木屋中等候——她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窗前,看著遠方的林子,似乎在等待著金爺歸來。可是我們心中都明白這是無意義的等候,金爺這一去就不會回來了。

但後續的幾天內情況有些改善,嵐也加入了我的工作,我們將挖到的礦石堆在地下室旁邊的貯藏室內,但誰也沒有主動提起要去鎮上交易。直到木屋中的食物都被我燉了個遍,我和嵐兩個人才被逼無奈得離開了木屋。

由於這一路的走走停停,我們來到山腳的時候,比平日晚了些。但出奇的是,原本到了晌午就收攤的市場依舊人來往往,四處打聽過後,才知道這天正趕上了夏日的驅魔儀式,家家戶戶還在準備著祭典的物品,所以市場會一直開張到晚上七點左右。

說起這個驅魔儀式,曾經金爺跟我們說起過——每年在夏日的中旬,鎮里最有名望的元瞻大師就會在城鎮的中心搭起驅魔台,作法祛除這鎮中的妖邪。同時鎮里的巡邏隊也會全副武裝起來,在小鎮周圍列隊遊行,以喝退妖魔。只是這驅魔儀式到底驅的是什麼魔什麼鬼,金爺卻從沒跟我們提起過。

不出所料地,我們在街的拐角看見了朱先生的店面。我所提到的這個朱先生,就是我們這麼多年交易的金主。他本身就是做地礦生意的,不會怕到手的礦材無處可用,因此和朱先生的交易通常都能夠賣出最好的價格。只是當我們來到朱先生店面的門前時,卻發現事情有些不太尋常。

朱先生似乎是在和什麼人交流著,而且看起來那人並不像是前來交易的。正當我們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時候,朱先生留意到了我們,向我們招手示意我們過去。那個與他談話的人,也會意去了其他的店家。

「這麼久沒過來,我還以為你們收手不幹了呢。」朱先生見到我們打趣道,「這麼長時間沒見了,金老頭兒那腿,利索點兒了沒?」

聽了朱先生的問話,我心道這下可不妙,嵐剛剛從金爺離開的悲傷中走出來,怎能又讓她記起這些呢。但話既已問出,便是收不回去了,我也只好儘快將話茬應付過去。

「金爺他好些了,近些日子正準備到處走走,散散心。」說罷,我默默將背包卸了下來,將包好的礦材取出來。而剩下的步驟就麻利的多,朱先生將礦材分好類,稱重定價,隨後立刻將費用付清,同時還不忘感慨一聲:「清閑就是好啊,像我這頭髮都白了,還得天天守在店裡面。」

「您的閨女應該已經不小了吧,很快就能把您手裡的店接下來了。」我客套了幾句,但話說出口,我卻看到朱先生的面色變得蒼白了不少。我覺得事情哪裡有些不對——回想起來近幾個月我們一直沒有看到過朱先生的女兒。這很奇怪,平時朱先生看店的時候都會將女兒帶在身邊,還一直說要讓她繼承這家店,做新的店長。但這樣看來,果然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我們覺察到事情不尋常,就沒有在店裡多留,沿著街市繼續向前行。

交易礦石並不是我們入鎮的主要目的,採購生活必需的食材才是我們此行的重中之重。但食品街的人比往常多很多,近乎半個鎮子的人都聚集在這裡,採購著祭典需要的肉類、瓜果。就在我們在人群中穿梭時,一個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發現是那時站在朱先生店前的那位先生。

「兩位小友,看你們不像是鎮里的人,可否過來一敘?」

突如其來的邀請讓我和嵐有些不知所措,我下意識站在了嵐的身前——她也早已習慣了讓我來應對一切。

「我是鎮里的治安官,兩位叫我言先生就好了。」那人倒是頗為自來熟,先是介紹起了自己,「能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如果可能,我們自然願意配合您的工作,」我並不願在無聊的談話中耽擱時間,尋思著找個借口推辭過去,「只是……」

「你們一定聽家裡人提起過這裡的驅魔儀式,」他沒有再做糾纏,卻突兀地拋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但我想這其中的秘聞,你們一定會感興趣。」

這倒是勾起了我的興趣。

「願聞其詳。」我詢問了一下嵐的意見,隨後點頭答應了那位言先生的請求。

「跟我來吧,」他帶著我們進了一間西式的餐廳,將菜單遞了過來,「我們可能要聊一段時間,你們隨意點些想吃的吧,就當是請你們的晚餐了。」

那菜單上的菜品看起來並不便宜——我和嵐這些吃慣了山野家常的孩子,哪裡吃得消這些,簡單點了幾道簡餐,就將菜單推給言先生。

「那我們可以開始了吧。」言先生十指交叉,將手放在桌子上,一副聆聽的樣子,「可以先介紹一下你們自己嗎?」

對於言先生這一副「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的模樣,我感到一些不適。他先用懸念套住了我們,隨後以「找個地方說話」為由帶我們進了餐廳,然後又順勢請了我們晚餐——還是較為昂貴的西式晚餐。這一系列的「招待」讓我們對於他的問題難以推辭。

「我以為我們這次過來只是聽故事的。」我對於被言先生牽著鼻子走感到非常不快。

「哈哈,是我著急了。」言先生倒沒有急惱,「這樣吧,我先解開你們的困惑。但最後能配合我的工作,回答幾個簡單的問題嗎?」

嵐點了點頭,我知道,她這是默許了。

「你們對於驅魔儀式的了解是什麼?」言先生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每年的夏季中旬,元瞻大師都會在鎮中心建起驅魔台,作法驅邪。同時城鎮的巡邏隊也會在鎮子周圍巡邏、示威以喝退魔鬼。」我回答道,「簡而言之,這就是我們知道的一切了。」

「那麼你認為魔鬼真的存在嗎?」言先生又問道。

「不存在。」

「存在。」嵐少見地開口了,但她卻給出了和我截然相反的答案。

「哦?」言先生對嵐的回答感到有些詫異,「小姑娘,你為什麼決定魔鬼會存在在世上?」

「直覺。」嵐低下了頭,沒有去看言先生的眼睛。

我看出來,阿嵐在說謊。我相信那時的言先生對此也有所體會,但所幸他並沒有對這件事情深入下去。

「吶,事實上我也說不好魔鬼是不是真的存在,」言先生攤開手,尷尬地笑了一下,「但是有一件事情不會錯,這個鎮子正發生著十分詭異的事。」

「什麼事?」我和嵐異口同聲——那時我始終想不通,為什麼在這個話題上,嵐有著讓我出乎意料的興緻。現在想來,恐怕那時的嵐就已經察覺到一些自己身上的不尋常之處了。

「發生在這鎮上的事,總的來說可以歸結為兩類——一類是由外而內,一類是由內而外。」言先生的用詞十分小心,想必這些涉及到一些不能和外人提起的秘聞。

「由外而內,由內而外?」我追問。

「所謂的由外而內,這件事起源於七十餘年前的一樁懸案——當時在一夜之間,有五戶人家的小孩在半夜中被人劫走。當時的警方將那次的事件合併成為一樁拐賣兒童的惡劣案件,用最大的力度去搜查。據說當時的搜捕任務持續了兩個星期,但最終仍就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發現。」

「兩個星期,孩子要麼已經死了,要麼就已經被賣到其他的地方去了。」我說道。

「是啊,於是就成了懸案。當時負責這個案子的全隊人員都為此引咎辭職,只是這件事情並不算終結。」言先生壓低了嗓子,「自那時起,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丟失孩子的事情發生。起初的幾起案件丟失的都還只是嬰兒,但隨後丟失孩子的年齡越來越大,如今就連十幾歲的小丫頭都會莫名其妙的失蹤。」

「小丫頭?」我有些好奇。

「是啊,起初丟失的孩子沒有什麼共同的特徵,但到了近十年,所有失蹤的小孩全部都是女性。」言先生哭笑起來,「你知道,這樣的事太過古怪。」

「所以他們就將這樣的事件歸到了鬼怪頭上?」我問道。

「事實上,並不是我們將事情歸到鬼怪頭上——這樣的社會,誰會想要相信鬼怪的存在?問題是確實有人真的遭遇到了。」言先生補充道,「遭遇到了真正的鬼怪。」

「真正的鬼怪?」

「就是我們如今所說的』夜魔』。」他解釋道,「其實一直以來,就有人聲稱自己見到了鬼怪——白色的人,純黑的瞳孔,只在夜間出動,行動十分迅速。若是這樣的人們只有一個兩個,我們還可以稱這些為幻想,可幾十年來這樣的目擊出現的太多,甚至還有人能拿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照片。於是夜魔的存在也就成為了鎮內的共識。」

「所以元瞻大師的作法就是為了祛除這些夜魔?」

「事實上,並不是。」言先生的語氣又冷了些許,「我告訴過你這裡的邪祟不止一種吧。」

「你是說元瞻大師是在作法祛除那些自內而外的邪祟?」嵐最先明白了過來。

「是啊,自內而外的。」他嘆了口氣,「這鎮子里的人都是受了詛咒的。」

「詛咒?」我不知道這言語中的詛咒又是從何而來。

「說起這件事,歷史更加久遠了。自百年前就有著人們魔化的傳說——那是一個常人逐漸喪失理智成為魔鬼的故事。」

「常人,會變成魔鬼?」嵐問道,聽起來她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沒錯。最先開始的只是最簡單的聽力衰退,隨後它們就會徹底變成聾子,嘴裡不知道嘟囔著什麼奇怪的話語——而發展到最後,它們就會在某一天徹底喪失理智,除去尖叫意外什麼也說不出口,大腦陷入一片混亂,此時任何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人都會陷入巨大的危機。」

「簡直難以想像……」我被這樣的事實驚得一時說不出話,而嵐似乎也在思考著什麼。

「因此鎮子里一直都有著驅魔儀式的傳統,算起來元瞻大師應該是他們那一脈的第三代傳人了。它們會在那個信號站下面搭起驅魔台,用祭祀祈求佛祖守護這一代子民們的平安。」

「這樣的儀式會有效嗎?」嵐小聲問道。

「說實話,並沒有顯著的效果。倒是大家應付魔化的方法多了起來,比如學校、單位之類的地方會定期給每個人做聽力測試,如果檢測到有人的聽力下降,就會被專家隔離觀察。只有觀測結果為正常的,才能夠回歸正常生活。」言先生回答道,「而這個驅魔儀式,其實更多的是作為一種文化傳承下來。」

而言先生對我們的說明也到此為止。隨後言先生便向我們說明了找我們談話的真正用意——算是重新做一下人口調查。預計兩個月後,山下的鎮子就要聯同鄰近的幾個小鎮以及我們這座山上的居民升格為一個大的城市。引起見到我們就希望我們協助他做一些有關山裡居住環境的調查。

對於這類的研究項目,我一概不通的,我能做到的也只有他問,我答。而對於不知道的內容,我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言先生在表格上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結束了這次的調查時,我們桌上已然杯盤狼藉。但言先生並不是簡單的拿起背包離開,而是帶著我們又到了城中心的驅魔台附近參觀了一圈,甚至還為我們求來了兩串護身的佛珠以做紀念——他必然已經完全將自己當作了引導遊客的嚮導。

我記得那時我看著驅魔台,看著驅魔台一旁高高聳立著的信號站,突然產生了一種想法。

(若是那高高聳立的信號站也能像驅趕野獸一樣,保護這裡的居民不受魔鬼侵擾就好了。)

8. 斷裂的紐帶

我們上山的時候,鎮里的巡邏隊已經整裝待發,他們高舉著火把,列隊駐守在鎮子的邊界線上。當驅魔儀式的鐘聲響起時,它們就會高喊著口號從鎮東走到鎮西。

「嵐,你怎麼了?」我小聲詢問道。從鎮里出來後我就看到她一直少言寡語,低著頭不知道在思考著什麼。

「沒什麼。」嵐顯然心中藏著什麼事。

「從我們和言先生談起驅魔儀式時開始,你就顯得有些不正常。」我追問道,「就好像,你想起了什麼不得了的事一樣。」

這一次我並不想這麼簡單就被敷衍過去。

「為什麼你要這麼多疑?我說了,我沒有什麼不正常。」嵐拋下這樣一句話,加快了腳步,似乎是想將我一個人拋下。她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但我卻也能明顯聽出來,她說出這話時在顫抖。

「我不希望你有什麼心事瞞著我,」我追上去抓住她的手,「嵐,我們是家人!」情急之下我喊出了聲。只是這一次,她卻一把將我的手甩開。

「我們還是家人嗎?」嵐回過頭看著我,那隻剛剛從我手中掙脫的手一直在顫抖,「良,我們身上流著不一樣的血。」

「但是嵐——」

「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們之間的感情早就變味兒了,你還沒察覺到嗎?」嵐喊了出來,她的眼中似乎岑著淚水,「金爺在的時候,我們之間作為兄妹的情感紐帶還能夠堪堪維持。但現在金爺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屋子裡只剩下我們兩個。良,我不知道該怎麼看待你。」

「我們回不到從前了嗎?」我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句話。

「良,讓我一個人靜靜。」說罷,她頭也不回地跑進了林子里去。

我想要追上去,可最終仍舊不能邁出一步。是啊,我和嵐之間的情感早就陷入了一種說不清的境地——她是姐姐,我是弟弟,但我們之間的關聯早就不限於姐弟之情。我不敢說自己到現在為止還能心平氣和地將她當作自己的姐姐,而如今看來,嵐也不能理所應當地將我當做弟弟。我們都像是在沼澤之中不可自拔的人,哪怕我追上她的腳步,再一次抓緊她的手,我們也不可能回到童真的年代,我們還是會一樣的被情所困,還是會一樣的不知如何面對彼此。

那時我不知道,正是由於我那時的躊躇,才為我將來永遠地失去嵐埋下了伏筆——修飾必然的伏筆。

9. 嵐的失蹤

回到木屋時,我發現屋內沒有燈光。我立刻慌張地找遍了屋內包括地下室的各個房間,卻都沒有看到嵐的身影。出奇的是,嵐身上的背包已經被完好的放置在了儲藏室里,身上攜帶的手電筒也放在了客廳的桌上——她一定會回來過。

(難不成,嵐又出門了?)

我立刻拿起手電筒,飛奔著跑了出去。嵐的手電筒留在了屋內,證明她對去的地方應當足夠熟悉,而這樣的地方只有一個可能:我們自小隨金爺挖礦時就必定會穿過的樹林。

(樹林裡面沒有野獸,她也絕不會迷路,嵐是安全的。)

我在心中這樣告誡自己。但腳下的步子卻沒有絲毫慢下來的跡象——不知為何,那時我越是告訴自己嵐是安全的,心中就越是產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野獸?

我此前也提到過,小的時候我一直認為那樹林裡面有野獸,於是從來都不敢一個人走進樹林。但我卻總是想不起那時我的依據是什麼……

忽然間,一副畫面就那樣呈現在我的腦海中。

那時我應當只有六七歲,還沒到跟隨金爺幹活的年紀。但那時我就習慣著趴在窗前等候金爺他們回家——儘管我從沒有在那裡捕捉到金爺歸家的身影。那一次金爺回來的很晚,而我也在窗前等到了很晚。我看著太陽逐漸又金黃變味橙黃,進而化作橘紅的光芒消失在山間。而在太陽落山不久後,我便聽到了山間鳥兒們的驚叫,它們紛紛從樹上飛了起來,在天空中盤旋,久久不敢落下。

緊接著又一副畫面呈現在我眼前——等我大一些了的時候,每次跟隨金爺挖礦的時候,我都偶爾會留意到四周的地面上,時常散落著被大力折斷的樹枝。但我卻又清晰的記得,我們進過林子時,金爺還囑咐我們:「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是大山所養育的生靈,都是我們的兄弟姐妹。經過的時候,務必要小心不要傷到他們。」

那麼這些樹枝都是被誰折斷的呢?想到這裡,我的心跳加速起來,讓我險些喘不過氣。與此同時,我追到了林子里我們時常經過的那條小溪處——在我手電筒的照射下,有什麼東西閃著光。

我走近,才看清那分明是嵐頭上的發簪。它孤零零地掉在了溪邊的一塊石頭上,而石頭附近隱隱約約能夠看到一些足跡。那些足跡很淺,不過由於是在溪邊站上了水,倒是呈現的較為完整和清晰。細看之下那足跡有些像是人類的腳印,但卻看起來大了一圈,而且形狀也較為扭曲。

我循著腳印追去,卻看到腳印轉了一個大彎,隨後就漸漸模糊起來。而我抬眼看去,在我身前的,正是那讓我們無比熟悉的礦洞。

一瞬間,言先生的話,我幼時的回憶,金爺陳述中的經歷飛快的在我腦海中閃過。我早該想到,夜晚出沒在林子中的野獸,以及洞穴中懼光的生物,並不是什麼我猜測中的差狼虎豹,而是言先生口中劫掠少女的夜魔。我一下子癱坐在洞口,望著那洞中的無盡深淵,不知所措。

(嵐,我會救你出來!)

嵐是回到木屋後被捉去的,因此想必時間還沒有太久。現在如果能把她救出來,或許還來得及,我心中這樣想著。但我深知一個人衝進那個深不見底的洞穴,獨自面對那陌生的族群,怕是非但救不出嵐,還會把我自己的性命搭進去。

(怎麼辦,怎麼辦……嵐每時每刻都處於危險之中,我必須立刻行動起來!)

就在那時,我似乎聽到了鐘聲——就在山下,隱約之中我還能夠看到山下細微的火光。

(是巡邏隊!是了,一定是他們的驅魔儀式開始了。如果我能夠叫來巡邏隊,一同進入山洞,一定能把嵐救出來!)

這樣想著,我像是看到了救星,飛奔著向山下跑去——我必須在他們的遊行隊伍離開鎮東之前追上他們。只有這樣,嵐才有可能被最快的解救出來。

10. 別無二致的光景

那一晚呈現在我眼前的畫面,直到現在我都記憶猶新。

當我趕到城中的時候,驅魔台的鐘聲還在響,那聲音在鎮東的邊界處都聽的一清二楚。巡邏隊正邁著整齊的步子朝著西邊進發,當我高呼著叫停了巡邏隊的腳步,才發現那領隊的人正是當晚和我們談話的言先生。

「喲,小夥子,怎麼這麼急著跑下山來?」言鶴見我跑下來,好奇的問,「阿嵐呢?她怎麼和你不在一起?」

「嵐她……」我氣喘吁吁,「嵐被夜魔劫走了。」

「夜魔出現了?」這次不僅僅是言鶴,跟在他身後的巡邏隊員們也被我的話驚到了。

「是啊,就在山上——」我急著說道,「我順著它們的腳印找到了它們的老巢……先不說了,快走吧!」我最後的幾句話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出來的。

那一晚,我手拿著言先生遞來的火把,來領著近百名巡邏隊的成員,向著那個洞穴進發。後來我才知道,參加巡邏隊的成員很多都因為夜魔的劫掠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童年的夥伴。他們熱情高漲的可怕,一路上高呼著,誓要為自己失去的親人、好友報仇,讓為禍人間的「夜魔」血債血償。我也同他們一併高呼著,似乎怒火能夠幫助我們從恐懼和不安中掙脫出來,能夠讓我們在那一晚使出無限的力量,去剿滅行惡的魔鬼。

進了洞穴,我就像數年前金爺帶領著我一樣,帶領著巡邏隊的成員不斷向前進發。當火把點亮了洞穴內的發光苔蘚時,隨行的隊員們不禁發出感嘆,他們難以想像這底下還有如此洞天。我帶著他們穿過了我們挖礦時常會經過的區域,繼續向前探索。但我的心中也十分迷茫——再往前就是我都未曾到過的地方,那裡岔路眾多,我又該如何找到嵐的所在呢?

就在這時,我腳下踩到了一個球狀的物體,那不像是石子,因為石子絕不會如此光滑圓潤。我低頭將那個異物撿起,發現那是一個木製的珠子,上面似乎還有細線穿過的孔洞。

它顯然來自於嵐身上所帶的那串佛珠。

那顆佛珠就靜置在其中一條岔道的地面上——似乎在告訴著我們,前面就是嵐所走過的路。我們一路向前,每每遇到岔路的時候,其中的一條路上必然會留下一顆佛珠。而我們走的越往前,岩壁上的苔蘚也就越稀疏,洞穴就越為昏暗。

啪——

我一腳踩到了地上的積水,才發現此時地形已經格外開闊,周圍的苔蘚也都不見了蹤跡。隱約中我們能夠聽到一些呼吸聲,其中還夾雜著一絲絲低吟聲。我們知道,夜魔們已經很近了。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但腳步卻沒有停下——我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早一些將嵐救出來。

我們將隊伍分成了兩路,分別沿著岩壁的兩側進行搜索。一路由言鶴帶領,向右側進發;而另一路則是由另一位幹事帶領,向左側探索,而我也在其中。搜索的過程中大家都沉默的可怕,似乎都各有心事,但我們的腳步卻絲毫沒有慢下來。我想,可能大家也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這傳說中的夜魔,想要見識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究竟有著一副什麼樣的皮囊。

忽然間,我聽到右側傳來一陣騷動,似乎發生了激烈的搏鬥。正當我們被右側的情況轉移了注意力時,一道白色的身影從我們的身後竄了出來,一瞬間將那位領隊的幹事撲倒在地。

「啊——」他慘叫了一聲,似乎摔得很重。那白色的生物鉗住了他的脖子,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而後越來越多的白色身影從陰影中竄出,衝進了我們的隊伍中。霎時間,我們和這些夜魔扭打成一片。

看著不斷衝出來的夜魔,我情急之下揮舞著手中的火把,驅趕著這些魔鬼。而它們見了火把中的光,則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而它們身上的皮膚也開始以一種難以理解的速度潰爛開來。

「它們怕光!」我向著陷入苦戰中的人們喊道。而與此同時,洞穴之中響起一聲槍響——正是那名被鉗住了脖子的幹事,用手槍從那怪物的下顎打穿了它的腦殼。就那樣,戰況在頃刻間逆轉過來,越來越多的人手持火把,揮舞著驅趕身旁的夜魔。而擁有配槍的幹事則在其他隊員的照明下用手槍將衝出來的夜魔們一一擊斃。但那似乎並沒有挫敗它們的戰意,依舊有夜魔從暗處源源不斷得從暗處鑽出來,而沒有任何一隻在槍口下存活下來。

身邊的巡邏隊殺紅了眼,有槍的開槍,沒槍的、子彈用光的就掏出了隨身的刀具、農具和在光照下喪失了視力的夜魔們搏鬥起來,戰局完全變成了我們單方面的屠殺。而終於,那群不要命的魔鬼停止了它們自殺式的進攻,而洞穴中槍支的轟鳴聲,巡邏隊戰士們的高呼聲,夜魔們臨死時的哀嚎聲、痛苦的厲叫聲漸漸消散開來。

我們冷靜下來時,洞穴中的屍體已成一片,我這才有機會仔細觀察這些可怖的生物。它們的皮膚蒼白毫無血色;眼睛幾乎被深黑色的瞳仁充滿,看不到眼白的存在;腿部似乎十分強壯,導致移動起來的爆發力極強——但無疑它們也是雙腳站立的。同時,它們體現出的性徵和人類相似,但與其這麼說,不如說是擁有著一些靈長類生物的共同特徵。

待我們整理好心情,才發現這群衝出來送死的夜魔似乎並不是抱著真正的戰意而來,而是想要保護著其他的族人才來與我們搏鬥,用自己的生命來拖延時間。這讓我想都了很多諸如蜜蜂、螞蟻一類族群生活的昆蟲的生活方式。

我們和言先生會和的時候,看出來他們那邊想必也經歷了類似的苦戰。確保大家都沒有傷亡後,我們沿著夜魔撤退的路線尋找。而隨後發現嵐的時候,她正躺在一個用柔軟的樹枝編成的吊床上,意識已經陷入恍惚,想必是這段時間受到了太大的驚嚇。我緊緊攥住她的手,在她身前痛哭。

嵐,我終於找到你了。這一次,我再也不會放開你的手,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視線。我會好好守護你,永遠,永遠。

11. 疑點

那晚除去嵐之外的每一個人,我,言鶴,巡邏隊的成員們都無法入睡。洞內發生的事情太過駭人聽聞——我們從沒想過那傳說中的夜魔會在當晚現出原形,也從沒想過它們的數量會如此龐大。不過這著實也是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我們掌握了它們的弱點,也在第一次交戰中狠狠的挫敗了它們。

只是關於這些夜魔的事還有幾個疑點。其一,在戰場中我們搜集到的屍體,除去我之前提到過的身體特徵以外,還有著一個令人感到無比驚奇的共同點。在負責處理屍體的專家解剖屍體時,它們在每個夜魔的耳內都發現了兩個木製的釘狀物,似乎是在它們很小的時候用外力釘入的,這樣的木釘會完全摧毀其受者聽覺。研究人員紛紛對這種自殘式的行為感到詫異。

另外,我們始終無法確定這些夜魔拚死保護同類的動機是什麼。經過屍檢人員的剖析,它們的大腦目前處於一種特有的「鎖死」狀態,簡而言之就是說,這個種族天生的大腦活性其實很高,但從一出生下來就接受了十分單一的訓練,致使它們對於其他層面的思考能力嚴重退化。這種限制自身思考能力的行為,必然是為了一個等級制度十分分明的社會而存在。那麼這是否說明我們如今所看到的夜魔只是它們龐大群體的冰山一角呢?

最後,發現嵐的時候,也伴隨著很多新的疑問。根據對洞裡面其他居住區域的調查,這些夜魔對於居住環境的要求極為低下。但嵐所置身的吊床卻像是精心製造的,其精細程度絕不像是夜魔這些生物能夠完成的。並且,從現場看來,夜魔並沒有急於加害於嵐,而是「精心照顧」著精神恍惚中的她。這樣看來,夜魔劫掠少女的動機似乎並不單純是因為食慾,而是因為什麼其他的東西?

總而言之,關於夜魔的謎題並沒有因為這一次的戰鬥而減少,反而越來越多。而為了撫平居民們瘋長的恐懼,巡邏隊決定封鎖那個有著夜魔出沒的洞穴。我隨它們一同搬來石塊,將那個洞穴填死。此後每隔幾天,就會有巡邏隊的人上山檢查洞口的密封情況。只是我在告知他洞穴的信息時,卻故意漏掉了木屋內地下室的事——我不想自己和嵐剛剛穩定下來的生活,就因為礦洞的封禁而再次漂泊不定起來。

12. 永遠在一起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了木屋的窗子,我已經做好了早飯,來到了嵐的床前。

「我們上一次這樣聊天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我看著她微微睜開的眼,笑著撫著她的髮絲。

「五年前?」她不太確定地回答。

「是啊,五年前。我就這樣蹲在你的床前,跟你說著心裡話。」想起那晚的經歷,我差點笑出了聲,「那時候我還是個十歲的小男孩兒,什麼都不懂,就抹黑進了你的屋。」

「那晚我都嚇壞了……可還是得強裝冷靜,看看我這個壞弟弟想幹什麼好事兒。」她也抿著嘴笑了,「說起來我那時候也不大,卻總想著要裝出一副成熟的樣子。」

「那晚很可怕嗎?」我笑著問,「難不成我還能吃了你?」說出這話後,我才發現這其中好像摻著些容易讓人誤解的意思,尷尬得不敢注視她的眼睛。

「真的,很怕。」她陷入了回憶之中,「我怕我手上這條印記會嚇到你,我怕你會覺得我醜陋不堪……」

「比起昨晚還害怕?」我突然嘴欠了一下。緊接著她便用拳頭兇狠地捶了下我的胸口。

「啊——」我一臉痛苦地捂著胸口,癱在了地上,「我的傷,昨晚讓那夜魔撓到了……」

嵐顯然慌了神兒,慌忙從床上坐起身,伸出手想要把我扶起來。

「嵐,」我緊緊握住那雙手,「我想了很久。我知道我們之間的的關係早就說不清道不明了,但是有一件事情不會變。嵐,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是我這輩子都要守護的人。我不管你我曾是一起長大的『姐弟』,不管其他人會怎麼想,我都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13. 第一片新葉

我和嵐之間所積累的一切情感幾乎就在頃刻間傾瀉而出,我們相擁在一起,相互撫摸著彼此的身體,相互親吻著彼此的唇。而在那天后,我——金良,她——金嵐,在這個不知名的木屋中,讓大山做了見證,結下了另我們彼此都永生難忘的誓約,至此結合在一起。我們發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就是那相互扶持,相互交纏的交叉藤蔓,永生永世都不會拋棄彼此。

我們甚至想好了,將來我們有了孩子,男孩就叫做金安,女孩就叫做金寧,希望從此能夠就這樣安寧地生活下去。等到我們的生活穩定下來,在山裡開出一片自己的田地,就將那洞穴封死,再不用為那些夜魔擔驚受怕。

兩年後,嵐在自己的腹中感受到了我們孩子的第一陣胎動。我不再讓她下礦,不再讓她去戶外開墾田地,只想讓她在木屋中安穩的度過這最關鍵的時段。過不了多久,木屋裡又要多出一位新的成員,我們又要過上三個人的生活。

只是我這點願望卻註定無法實現了。在那之後一個夜晚,嵐沒有跟我說一聲,就悄悄地離開了木屋,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之外。而她離開的方式,和金爺如出一轍。我想,她是不想和我說這一聲再見——這一聲再見,恐怕會讓她這些天辛苦積攢下來的覺悟毀於一旦;這一聲再見,恐怕會讓我這個可憐的人在窗前苦苦等候她幾十年。因此,她選擇用信的方式和我告別,告訴我,她這一去不會回來了。

致我親愛的良:

我必須向你道歉,沒能遵守我們之間的誓約。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你而去。你一定想要知道這一切的原因,因此我會在這裡說清楚——這也算是我對你的坦誠吧。

這兩年當真是我最為幸福的一段時間,我們無憂無慮地生活在山上,相互依靠,相互愛戀,共同規劃著我們的未來,那正是我一直以來都在嚮往的生活。就在前段時間,我懷上了你的孩子,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真的開心的想要哭了出來。

我們終於要有個伴兒了,我們這個家又要多出來一個成員了!那時我欣喜的想到。只是這份欣喜並沒有持續多久,就破滅了。五天前,我感受到了腹中寶貝的第一陣胎動,那時我真的很驚喜,這說明我們的孩子一直很健康,一直充滿著活力。

可是一到了晚上,我卻控制不住地做起了噩夢——我夢到自己腹中的孩子正在掙扎,正在用力地將自己蜷縮在一起,時不時發出讓人心顫的抽搐。你知道嗎,他的每一陣抽搐都牽扯著我的心,讓我感到說不清的絞痛。而緊隨其後,數不清的影像就在我的眼前閃過。

我看到山腳下那座高大的信號站,每時每刻朝著方圓數里發送著無比強烈的超聲波信號;看到居民們「魔化」時極度痛苦的神情;看到夜魔們親手將木釘釘入了自己的雙耳;看到了人們紛紛跑進了山裡的洞穴。

而與此同時,兩年前那一晚的畫面又在我的眼前重現:我被幾隻夜魔扛著進入了洞穴深處,在那裡等候著我的,是一個面色蒼白,但卻有著一副人類面孔的女孩,身後跟隨著許多相貌不一,身材矮小的「夜魔」們。那個女孩,現在想起來,無論如何都是朱先生的小女兒不會錯。她為什麼會出現在洞中?為什麼和夜魔為伍?這些問題就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夢中,自己從洞穴之中被抬出洞外的畫面上演了兩次,一次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另一次就在兩年前——我曾經必然到訪過那個夜魔的居所,這個念頭在我的心中揮之不去。但是我小時候一直被金爺嚴加看管,又怎麼可能會誤入那麼深處的洞穴?

這些畫面每晚都會呈現在我的眼前,我們孩子的痛楚似乎也每晚都愈加強烈——而到了前天,我甚至在清醒的時候都能夠感受到孩子所承受的痛苦。他似乎已經達到了身體能夠承受的極限,我怕這樣的情況繼續維持下去,他會在哪一天胎死腹中。而每晚我所經歷的夢境,就像是他在不停的催促著我,讓我想起些什麼,讓我頓悟些什麼,讓我儘快帶他逃離這個地方。

於是在這個晚上,我趁你睡熟,走入了地下室的洞穴。當我邁著顫抖的腳步向深處試探時,我能夠很明顯地感受到腹中的平靜——那就像是剛剛還在哭鬧的嬰孩在一瞬間乖巧而平靜地睡去。隨即我感受到手臂上的一陣微涼,才發現那無葉的乾枯藤蔓似乎終於有了些許生機,在那藤蔓的末端隱約之中冒出了第一片新葉。那一刻的種種跡象讓我意識到,這個孩子屬於這裡。

所以,良,我會在這裡生下我們的寶貝,並且我會在這裡陪著他,照顧他,看著他一點點成長。對了,忘記告訴你,我在夢中也看到了他的模樣,是個男孩哦。你說過,如果我們的孩子是個男孩的話,就叫他金安。那麼我後半生所要做的事,就像是金爺當初照顧咱倆一樣,守護著小金安,讓他安寧的生活下去。

良,莫要念我。我心中知曉被父母拋棄的痛苦,因此我絕不會這樣放棄我們的孩子。從此你就當我是死了吧,死了也就解脫了,死在山裡也算是回報了大山的養育之恩了。

深愛著你的嵐

最後的文字

寫在這裡,是我最後的文字。

寫到這裡,我已經用盡了我全部的血和淚。這些年來我每日每夜都在飽受著孤獨的煎熬。你消失在地下室的門內已經數年,我無時不刻不想著要去尋你。只是我知道,你留下了太多訊息給我,我需要時間去將它們一件件核實、查明。這些年隨著我們這座山和其他幾個鎮的合併,我也搬離了大山,去了城市的圖書館工作。只是山上的木屋舊址我卻一直保留了下來,時不時有了空就要去那裡寫作。

隨著我們這些年的研究,當年困擾你我的眾多問題也漸漸揭開了真相。邁爾斯唐頓症候群——即聽力錯位型突變,既是這一切的誘因。聽到邁爾斯唐頓這個名字,很多事情就都一目了然了:他正是在三百年前提出超聲波信號站方案的研究員。

那座信號站每時每刻都在想方圓數里範圍內發送著一種特定頻率的極強的聲波信號,以此對附近的野獸和蚊蟲起到驅趕作用。當初這一措施由於效果明顯,且對人類沒有明顯危害而被快速普及,只是這一措施卻有著一個隱藏的弊端。這一弊端在最開始的百年中沒有得到體現,但卻在後續的歲月中逐漸顯露出來。

它讓整個城市範圍內的人群都長時間暴露在高強度的超聲波訊號中——這使得人耳所承受的超聲波訊號數量遠遠超過了其他可被接收到的音頻數量。而異變就是從這時開始:人類的耳朵由於長期接收大量超聲波訊號,轉而將接收超聲波作為了自己的工作重心,最終引起了人們聽覺範圍的錯位。

起初是他們對於低頻音波的接受能力下降,導致他們開始顯現出聽力衰退的癥狀。但事實上他們的聽力並沒有衰減,而是在向高頻聲波的方向轉變。而最終,它們將會完全接受不到正常頻段的聲波,轉而只能接收到我們常說的超聲波——而這一癥狀的表現就是徹底喪失「聽覺」。但失去聽覺依舊只是異化的開始,他們能夠接收的頻率會隨著時間逐漸上升,直到達到信號站發出的頻段為止。

想像一下,一個原本什麼都聽不到的人,在轉瞬間突然承受到了那麼強烈的超聲波信號——那樣的刺激足以讓他們的大腦受到重創。因此他們展現出的極度狂躁,攻擊性強,喪失理智等特點都不過是他們所承受的痛苦所造成的癥狀。而它們唯一生存的可能,就是離開城鎮,去到一個聲波難以到達的地方。

於是就在一百多年前,這群受到聽力異化影響的邁爾斯唐頓症候群患者,紛紛走入了深山企圖尋找生存之道,而那個天然的洞穴正是他們良好的庇護所。而如今這些長時間沒有受到光照的人們早就變成了另外一個種族,變得無法適應光照,膚色慘白。就此這些人類變成了我們口中的「夜魔」。

正如你那晚所見,夜魔並不是全部都是那樣猙獰可怕。有些夜魔十分矮小,甚至有些尚未完全異化——這些成員就是夜魔這個部族的未來。它們的基因最為貼近正常的人類,也是最有可能帶領族群脫離出這種可怕的詛咒的。

那晚與我們交鋒的那些夜魔不過只是這個社會中的士兵,它們生存的意義就是為了夜魔這個部族的未來而服務。它們自損雙耳,前往地表劫掠少女,其目的是為了讓那些基因健全的族人和正常的人類女子交合,來讓他們一族的後代有機會能夠重見天日。

研究表明,這些基因完好的夜魔會在洞穴中發出極為尖銳的叫聲。只是這叫聲背後的意圖始終不明。我想,是否正是它們對於聲音的執著,才讓它們每時每刻都聲嘶力竭地厲叫,好讓自己那雙異變的耳朵再聽一聽自己的聲音呢?這一切我不得而知,只是我大概猜到,幼時在枕下聽到的凄厲叫聲,想必就是出自於此。只是為何這些叫聲只持續了一年半載,恐怕也只有以聽力衰退作為解釋。

嵐,有關你的身世,我想在你我心中都有了一定的猜測。那相互交纏的兩隻藤蔓,即代表著你和我的羈絆,也可能還包含著其他的寓意。或許,那正是象徵著兩種血脈的交融和延續。

這一系列驚人的發現在全國各地引起了軒然大波,超聲波信號站的項目被統一廢除。至此也算是我們為這個社會作出的一點微薄貢獻。而在一切都終結後,我寫下這本書,燒去其中的一份,以弔唁那些在過去、現在、將來因我們的自私無知而死去的亡魂。

隨後,我將手捧著這本書,深入你所在的近百米深的地穴。無論我是否能夠向上次那樣順利的找到你,我都會同你一起葬在哪裡。

還記得嗎,我們的誓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就是那相互扶持,相互交纏的交叉藤蔓,永生永世都不會拋棄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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