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王朔 | 北京城真正的「頑主」

《紅樓夢》開篇有一段賈雨村和甄士隱品評天下人物的妙論非常有趣。大意是說人本源於天地之氣,正氣所凝則為忠臣烈士,邪氣所凝則為小人奸佞;但還有一種人是由正邪二氣交葛產生的,這種人即使當皇帝也是唐明皇宋徽宗一路,如果墮落風塵那至少也不低於李師師一輩名妓。當年

夜讀此段高論時,心下甚是拱服,竊以為純正純邪的皆是少數,而芸芸眾生或者多是正邪之間的產物。後來閱人多了,才發現真正算得上此類人物的,竟然如鳳毛麟角,乃不世出的寶貝。

拙文要說的這位頑主,圈內人稱為朔爺—在我看來,就算這樣一位稀世無多亦正亦邪的怪物;和賈府那個末世公子一樣,原是口中銜著一塊玉來投胎的。

某日,和東北作家述平(《鬼子來了》和《有話好好說》的編劇)等朋友酒後品藻同代人文,他深有感慨地說—當世只有三個聰明人令他畏服,一王朔,一姜文,一郭力家。三者中之二我無過從,但也認同;其一則有過幾面之緣,且了解一點世所未聞的高品內幕;其三是東北詩人,是我朝夕相處的兄弟;雖然寂寂無聞於世,但凡與他有過樽酒之交的,那也基本是無不歡喜。所以我對述平的評述,當下就說深得我心。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於今則為烈了。你在這個圈裡隨便逮個會寫字的問問—你最佩服和喜歡的作家是誰?他一般都會搬出幾個發音不準的洋名,以示自家的博覽和對本族的不屑,很少有人承認他喜歡王朔。彷彿喜歡王朔就沾上了流氓氣,品格便不高了似的。

而我確確乎是喜歡這廝的,很多時候一想起他那副嘴臉就暗自作樂。後來我發現,不僅是我這樣的壞種喜歡他那大奸若忠的範式,還有許多正經人也私心樂之,只是不大拿出來說罷了。

A

他幾乎在不斷創造一種王氏風格的時尚語言

坦率地說,我原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初讀他那《海水火焰》時,便喜歡上這廝了。我喜不喜歡誰是我的私淑所好,原無關乎文格名氣,那時的他也還只是一個需要抱著稿紙去編輯部打情罵俏逗女編們開心的文學青年。若干年後我曾經問他,何以書稿多要給出版界的大姐大金麗紅時,他咧著嘴說—人家老大姐在你不火時幫你,咱不能火了就沒良心嘛。我也算個恩怨分明的人,自然能夠領會他這種念舊的深心。

這個世界有很多人,道德文章都好,直諒多聞,肯定也都值得交往;但我私心所喜的還是那些性情有味的趣人。有些也許緣慳一面,但從文里字縫中,大抵也能想見其為人作風,可以神交。讀王朔而不笑的人,我基本可以判斷為需要去看心理醫生的病友。但他所傳達的笑,又絕非相聲小品。

我喜歡他的這種陰壞陰壞的表達—嬉皮笑臉之中暗藏著袖箭和鴆毒,玩世不恭內里透射出劍芒和寒光。就新時期的小說而言,我還想不出有誰比他更毒辣而又不動聲色地刨了主流虛偽話語的根兒。

他幾乎在不斷創造一種王氏風格的時尚語言。我們說偉大的文人一定要能拓展其母語的空間,在這個意義上,我還看不出哪位爺能夠如此浩蕩的席捲了我們原來習以為常的八股。

B

他根本沒有勝負心,要的就是個遊戲風塵

北京向來是一個龍蛇雜居的城市。我在(上世紀)90年代中迫於生計的闖入,完全像巴爾扎克筆下的外省人到巴黎,心底原是自有某種局促和惶恐的。除開原有不多的幾個老友之外,如果說潛意識指名點姓還想認識誰,那至少王朔是其中的一個。我知道,在這個地方,有太多我在深山邊城早已仰慕的人名,但內心覺得可以在一起嘻哈瘋癲的,這廝必是首選。

我不是那種因為久仰就一定要鑽天打洞去攀結的人,我相信人世間必有某些緣分,能讓你認識你的同袍或者敵人,使你體味人生的情仇或者恩怨。後來的事實也證明,我確實無意之中結識了許多死生師友,正是這樣一些勝緣,使我覺得今生不虛。

那時他剛推出了那本惹來無數非議的《無知者無畏》,算他越界出的第一本隨筆集;尤因其中竟然敢妄談魯迅且猛批金庸,攪起了文壇的軒然大波。吃迅翁這碗冷飯的人看不慣一個「痞子作家」來搶飯碗,而鐵杆金迷又多是名校學者,自然他再次成為眾矢之的了。大家嘻嘻哈哈從這場論戰說起,他像個惡作劇的壞孩子一般壞笑著說—哥們等他們罵,啥時累了不罵了,我再踹丫一腳,引蛇出洞。呵呵,哥幾個幫忙打聽打聽,這幫丫都還崇拜誰呀?丫拜誰咱抽誰,看丫急赤白臉的我就樂。

確實他就是一頑主,就如他小說名字一般—一點正經沒有。許多人拉開架勢要和他掐架,他卻惹完禍在一邊歇著看熱鬧,逮著要散場了又遠遠扔一石頭過去。你若是正經要忙伙食的人,就千萬別跟這種閑人玩鬧,他就根本沒有勝負心,要的就是個遊戲風塵。你要跟一沒有勝負心的人對弈,除非你也要解悶,否則真是一點意思沒有。更不要說,多數對手的智商還不在同一層面上。

C

聽王朔侃,確實是一種非常提神養心的事兒

一般而言,文人圈裡出侃爺,多數人皆能信口開河,隨便開講也可以掄倒一批聽眾。我算是見過許多名聞天下的大侃爺的,但老實說,聽王朔侃,確實是一種非常提神養心的事兒。這廝說話慢條斯理,表面上溫文爾雅,字縫裡暗藏殺機,隨處都是機鋒,常常能使你忍俊不禁,他自個也會跟著呵呵作樂。他不搶話,但多數時候他一開腔,其他人就只有跟著樂的份兒了。

那晚散局,我也要回東北四環,王朔順路相送。我一看他開的竟然還是個老款現代的破車,就忍不住打趣,他也煞有介事的回答—我們這一代難的就是如何保持革命傳統不變色啊。我們哈哈大笑。那時的他,和老徐的故事還沒公開,我說你這樣的咋就還沒鬧緋聞呢,他一臉無恥地說—你沒覺得哥哥高風亮節啊。我說那就看你晚節能否保住了。彼此嘿嘿,揖別而去。

多數人稍擅浮名就難免裝,如果有點芝麻爵位或者銀子那就更裝。以王朔的文名和所謂的「成果」,在地方文壇那得夠格當個作協「主席」了,可是在北京,誰要聽說他出席過哪個非朋友的官方會議,我估計媒體都會當新聞事件。

D

是一個讀書極多的人

而且絕對的聰明過人

話說易中天先生那時還沒有今天這樣的名滿天下,他一直很喜歡王朔的文章,我們也經常見面講說這廝的好玩之處。我知道先生也算是懷抱利器的人,嘴皮上的功夫也十分了得,便有意撮合二人一聚。那天我做東在重慶飯店,還有兩個朋友作陪。一餐飯基本沒動什麼糧草,這場雙雄會幾乎完全變成王朔的單弦獨奏了。

我確實有些驚異這廝的機智和口才,有的人多是文字里可以幽默,生活中其實很木訥,他的文字和他本人在我看來,就是渾然一體的。我常常好笑許多罵他的人,說他沒文化,其實他是一個讀書極多的人,而且絕對的聰明過人。他隨便發明一個名詞「知道分子」,就讓許多號稱知識分子的人足以臉紅。

大眾多以為他真的很痞,其實許多接觸過他的人都知道,他好玩但一點不痞,許多原本正經且嚴謹的女作家,都能接受並喜歡他那極有分寸和智慧的玩笑。另有很多高人,都在私下裡對他十分推舉。

比起這個社會的多數文人,我覺得他活得真實

進入新世紀之後,王朔似乎開始了他的市隱生活,不大在江湖上行走,一會傳說開酒吧,一會傳說在嗑藥。多數娛樂媒體一直是他內心不悅的,他老罵媒體,但媒體卻無法封殺他—畢竟他太惹大眾的眼球了。然而現在的許多老記確實水平太不在一個層面上,提問確實小兒科,沒法不讓人跟你急。

我看罵歸罵,在北京的圈內真正跟他交道過的人,對朔爺那還是基本服氣的。前年和《天下無賊》的編劇王剛吃飯—那會他剛剛出版了《英格力士》小說獲獎,鋒頭正健。大家聊起「無賊」來,王剛說,這劇本他和馮小剛改了許多遍,報上去還是通不過,又請劉震雲出馬,仍然被打回。電影局的理由很簡單—讓賊(壞人)做主角,沒有先例,賊做好事的動機何在呢?看來不解決好這個出發點,這戲就要夭折了。馮小剛只好還是請疏遠了的老友王朔來。朔爺看了一遍,如老吏判獄地說—懷孕,讓女賊懷孕。大家恍然大悟,人心向善,自己這輩子毀了,還是希望下一代美好嘛。格調一下子拔高了。王剛說,這丫老辣,你不服不行。

論起來,我和他也就只是個萍水之交,沒事也都相忘於江湖。老友周君後來開了個食盅湯的餐館,是包公遵信先生的題匾,據說王朔常去用膳,牆上有他那傻呵呵的柿餅臉,我卻一回沒遇見正主。周君偶爾說朔爺還在問你,我說難得難得,煩勞回話請安吧。世界上有許多人,你一輩子都在交往,也許你一輩子也沒真正喜歡。但有些人,也許只有半面之緣,你卻能夠在心裡默念一輩子。

王朔也許在世人心裡,不是什麼好鳥,我也不覺得他有多麼崇高。但比起這個社會的多數文人,我覺得他活得真實,活得像他自己,活得性情天然。當多數人都在偽飾下正襟危坐的時候,這廝卻在那裡率性任情地胡作非為,我就喜歡這樣的人。也因此願意來說說我所知道的一點關於他的湮沒無聞的故事,以便同道中人更深地認識這廝。

文/野夫

推薦閱讀:

悲烈杜明禮(北京人的優越感)
如何評價北京姑娘怒斥外地老太太事件?
做北京人是什麼樣的體驗?
北京人是如何打哈哈的?
生而為北京人是什麼感受?

TAG:北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