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涸鮒,又淂生機|塵封六十年的記憶:家書-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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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之事層見疊出|塵封六十年的記憶:家書-41954年3月12日:一群涸鮒,又淂生機
字達
家康孫覽:
吾孫沐霑新文化,了解新政治,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也。今收到人民幣叄拾萬元,我家中一群涸鮒,又淂生機,何幸如之?
現在政府號召走總路線,先須成立互助組,以後再成立農民合作社,前進有一定步驟。我家互助組業已七家成立好了,選的閻萬喜為組長,你父為記錄,清工計工就幹下去了。
你的婚姻事搞到如何程度?吾不得而知。吾想著暮春時候,煩你七姑丈譚光潤將著我到京華一游,開闊眼界、增長新識,庶幾不枉來一世矣。未知到貴廠許可住宿否?
慧孫暑假即畢業於師範也,有了前途。
聞劉繼功即鐵鎖向你見面並幫助他學費伍萬元也,是正當的。他家很困難,你二姑一定知情的。
溎源三爺於正月初九逝世。
咱一家都好,不多贅。
祖父 蘭溪 手書
夏曆二月初八日
一晃來到1954年春,也不知53年的嚴冬是如何度過的?二叔的棉衣有沒有著落?種地的租子交上了沒有?這個想必是交了的。那麼,一家老小的溫飽如何呢?
沐霑:如沐春風、如霑雨露的意思。老爸當時身在帝都,無論文化信息,還是政治動向,都比天津老家了解得更快更多一些。太爺爺希望孫子能順應時代潮流,在新時代、新征程里不要掉隊。想著京中有人,太爺爺在遣詞造句上似乎也得意起來。
涸鮒:「鮒」就是鯽魚。涸轍之鮒是個成語,出自《莊子·外物》,指快乾涸的車轍中求生的鯽魚。太爺爺將天津的一家老小比喻成等水救援的涸轍之鮒,而我老爸寄回家的叄拾萬元便是活魚之水,使一家人重獲生機。一下寄回這麼多錢,也不知我老爸自己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互助組:我查了關於建國初期土地改革的歷史資料,黨中央在1951年就討論通過了《關於農業生產互助合作的決議》,到1952年底,參加互助組的農戶已達全國總農戶的40%。到1954年都該進入農業合作化運動的第二階段,也就是建立農業生產合作社了,而我太爺爺他們村才剛開始成立互助組,顯然這前進的腳步是有點兒慢了。不過,從後來的歷史經驗看,互助組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而合作社則正相反,說明有時腳步慢一些也未必就是壞事。
庶幾:連詞,表示「以便,也就」的意思。說完了關乎生計的金錢和政治,太爺爺將話題轉回到個人問題。婚姻之事看來他是幫不上什麼忙了,介紹的對象我爸看不上不說,一急用錢就提出婚事所需費用要為家中難關讓路,這樣再催人家結婚恐怕都不好意思了。難關既已渡過,種地也有了互助組,太爺爺在這春意盎然之際萌生些新追求便一點兒都不稀奇了。我眼前似乎浮現出一位躊躇滿志搖頭晃腦的老先生,捋著鬍子望著窗外一邊憧憬一邊自語道:「如果能到京城看看,也算不枉活一世啊」。
太爺爺一向是積極樂觀的,想到有個身居帝都總能在危急時刻寄錢回來的大孫子,又眼瞅著二孫子即將「畢業於師範也,有了前途」,心中是充滿希望的。所以當聽說我爸資助劉繼功(好像是我二姑奶奶的兒子,小名鐵鎖)伍萬元學費,馬上表示讚許。別看咱家窮,到底還是有比咱家更窮的。結尾一句「咱一家都好,不多贅」與以往念叨起沒完的那些窮苦傷病有多麼的不同啊。
1954年3月12日:終於看到了我爺爺的信
家康兒知悉:
因您已二年不回鄉,可能是工作忙任務繁,稀少有家來看的機會。然屢次寄鈔,更是顯明惦著家和挂念家的老人。
現在我全國正是經濟大建設時期,農業生產要搞好,工業增產同猛進,所以新正初四由津來了工人代表慰問團,召開工農聯盟大會,把農人的大白菜獻給工人,工人製造的布帛等給農人。娛樂的節目有大鼓書、快板、相聲,電影是蘇聯的集體農莊片,使群眾們更得了新知識。同時演了三天話劇《和平》,戲台在我村南場里,並附有本村五道會。以上都是說的慶祝春節的情況。
目前我村主要政治工作是生產救災,搞好副業、普選等,貫徹總路線,發展互助合作的道路。已做完的實行統購統銷,有餘糧賣給國家。從過年算,咱缺糧壹仟叄佰斤,到麥秋止已用購糧證買啦。
你老嬸過年來住了半月,本村召開工農聯盟會,她介紹了農場的一切詳細情況,全村幹部聽了都非常高興,因為他場辦法都是社會主義道路,他們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國家前途就是社會主義國家。唯不知你廠今年分配的任務是什麼?
家惠的學習成績在上中等,暑假後能畢業派在崗位上,也許保送後師或高中深造不定,不由己也。得你幫助不小,有了本領,謀衣食不能問題。
桂簪妹在一年級,家殷弟在四年級,都聽話。您七姑現在咱家,她的小兒子八個多月啦,肥胖可愛,能吃個餜子。
因為全家和鄰家都想您,盼捎一全身相片來。您大姨家都好,均囑勿念。家泰輪休,家來過年,因病正診治中,大漸好。六姑家也好。余不多說。
即問
近佳
父 樹勛 手字
二月初八日
這是我看到的我爺爺寫給我老爸的第一封信。以前都是太爺爺給我老爸寫信,估計我爺爺在一旁研墨備紙,所有關切都由他老爸代勞了。但是兩年沒見兒子,做父親的一定有許多話想親自跟兒子說說吧。果然,這一寫就是一大篇,還好他用鋼筆,想來是因為寫起來比較快又節省紙張。他的信與我太爺爺是同一天寫的,自然是裝在同一個信封里寄給我老爸。我爸同時接到他爺爺和父親的家書,不知心情如何,怎麼兩年了都不回家看看呢?
新正:農曆新年正月。相對於太爺爺,我爺爺的家書講得要細緻許多。他先介紹了春節期間工農聯歡的情況,又講了當前的政治形勢。有一點與我太爺爺說的十分吻合的是:我們家一直屬於糧食無法自給自足的,從新年起吃到麥秋就不得不花錢買糧了。不知道前面提到的加入互助組能否有所改善。看看人家老嬸那村,都成立農場了,已經走在社會主義道路的前面,怎麼這村與村之間的差距就這麼大呢?
後師:更高一級的師範學校。我二叔畢業在即,但不知下一步是直接分配去教書,還是保送至更高一級的師範學校或高中。無論如何,前途都是一片光明。
桂簪:是我老爸的妹妹,也就是我老姑,當時才上小學一年級。
家殷:是我老爸的三弟,也就是我三叔,當時上小學四年級。
爺爺寫信面面俱到,六姑、七姑、大姨、老嬸等等一個不落地向兒子通報著家鄉親戚的近況。在我印象中,他可不是個能說會道之人,絕對屬於那種老實厚道不苟言笑的。記得我還沒上學的時候,爺爺到北京住過一段,有次我拉他去商店。那時父母給我們小孩兒買糖都是論塊買,一分錢買一塊水果糖,兩分錢能買一塊牛奶糖,還有一種話梅糖,三分錢兩塊,不過我媽平時都只捨得給我買水果糖。那天我拉著他站到櫃檯前,狠下心指著牛奶糖說:「我要吃這個。」原以為他會買一塊哄哄我完事,沒想到他對售貨員說:「同志,麻煩您給我約半斤。」在那個時代,半斤牛奶糖!我想都不敢想。那也成了他在北京給我留下的最深的記憶,也幾乎就是我至今仍能想起的他在北京的唯一的記憶。
我上學以後,爺爺就沒到北京來過了。大人帶我回過幾次老家,印象最深的是每次與爺爺同桌吃飯。爺爺有個習慣,每次飯前都要考我們小輩一道題,通常是他說詩詞的前半句,讓我們對後半句,也不知怎麼他就背了那麼多首詩,煩死了。除此以外,好像他基本都不怎麼說話。
最後一次見面,他已經躺在了棺材裡,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可能沒怎麼一起生活過的緣故,我當時並不感到悲傷。守靈的時候不但哭不出來,看到旁人哭得死去活來還覺得好笑。忘了是哪位長輩打了我一巴掌,怒斥道:「還笑!」及至送到火葬場,眼看著屍體被推進火爐,才有一種永別的感覺。記得火化期間,我還通過焚屍爐的小窗向里看過,一點兒沒有害怕,反倒有一絲新奇。農村是要土葬的,只是礙於政策才不得不火化,因此家人塞錢給火葬場師傅,沒等燒完就關火了。師傅把燒得只剩骨頭的遺骸剷出來在一個水泥台上放涼,再由我們家屬將其擺成人形入殮。也就是在擺放的過程,我才第一次有了哭的衝動。記得我當時拿起一根燒黑的骨頭問旁邊的人:「這根應該擺哪兒?」然後眼淚就沒頭沒腦地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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