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清一下：關於青馬《法哲學批判前沿》的一個翻譯問題

最近兩天因為和歸神聊天記錄被放在了網上惹出了一個不大也不小的風波。由於其中的矛盾的火花是由於我的一段翻譯引起的。並且在事後許多人或是留言或是私信問我能不能將《法哲學批判前沿》中的翻譯問題進行更加詳細的說明。於是乎就有了這篇文章。對於熟悉其中爭論的人可以把它看作是我個人所做的一點澄清。至於不熟悉的人也可以將它看作是關於馬克思文本解釋的一篇小essay。總之各取所需啦。

想了解衝突源頭可跳轉（其中對於我個人言論的引用並沒有經過授權）：

千手關叔：@不江北 的腦洞與臉皮——不只關於馬克思原文的翻譯zhuanlan.zhihu.com不江北：反駁偽"學閥」對我上一篇文章的造謠zhuanlan.zhihu.com

雖然本人沒有直接參与進這次撕B之中。但畢竟我也算是提供了一定的「作案工具」（即截圖中我所說的話）引起了罵戰。所以，我也是負有一定澤任的。為此，我也需要對於爭議段落給予一個比較完整的回應。順便也是為了大家更加理解青年憤青馬克思提供一個可能的思路。想想也是挺好的。

罵戰中爭議的焦點是青馬著名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前沿》的一段。首先先放出這一段的中譯文和英譯文（懶得再搜索就直接搬運過來了）：

「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但是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理論只要說服人，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德國理論的徹底性及其實踐能力的明證就是：德國理論是從堅決徹底廢除宗教出發的。對宗教的批判最後歸結為人是人的最高本質這樣一個學說，從而也歸結為這樣一條絕對命令：必須推翻那些使人成為受屈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係，一個法國人對草擬中的養犬稅發出的呼聲，再恰當不過地刻畫了這種關係，他說：」可憐的狗啊！人家要把你們當人看哪！」」

「The weapon of criticism cannot, of course, replace criticism of the weapon, material force must be overthrown by material force; but theory also becomes a material force as soon as it has gripped the masses. Theory is capable of gripping the masses as soon as it demonstrates ad hominem, and it demonstrates ad hominem as soon as it becomes radical. To be radical is to grasp the root of the matter. But, for man, the root is man himself. The evident proof of the radicalism of German theory, and hence of its practical energy, is that is proceeds from a resolute positive abolition of religion. The criticism of religion ends with the teaching that man is the highest essence for man – hence, with the categoric imperative to overthrow all relations in which man is a debased, enslaved, abandoned, despicable essence, relations which cannot be better described than by the cry of a Frenchman when it was planned to introduce a tax on dogs: Poor dogs! They want to treat you as human beings!」

爭議的重點有兩個，一個是radical該翻譯成「徹底」還是「激進」，二是ad hominem怎麼理解。下面提供這段話的德語原版出處。我選取的是東德編譯局的欽定《馬恩全集》（MEW）的版本，網路上能找到的免費資源里沒有比這更權威的了。

根據這份原文我們先來糾結一下第二個問題。請注意，在第一個ad hominem處是有編者注釋的，即ad hominem=am Menschen（德語）。於是乎，在默認編者注的準確性的前提下，該問題就被轉化為了「am Menschen demonstriert」是什麼意思。中央編譯局的中譯本里將其翻譯為「說服人」，對於這一點我是持懷疑態度的。原因有兩：第一，德語的動詞demonstrieren並沒有明顯的「說服」的意思（承擔這種意思的動詞更多的應該是überzeugen或者überreden。但是注意，即使是這兩個詞具體含義也完全不一樣）。其次，即使我們將demonstrieren以其幾乎不會有的含義強行翻譯成了「說服」，「說服人」也應該對應的是「die Menschen demostrieren」而不應該是「am Menschen

demonstrieren」。有了介詞am，即原文中完整的「ad

hominem」，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

那麼ad hominem能理解為「人身攻擊/針對人的」嗎？我覺得也不行。因為：（1）這樣翻譯的話會使ad hominem demonstrieren這句話變的特別奇怪。（2）這樣翻譯的話會破壞原文的邏輯連貫性。先說第一點，按照德語里demonstrieren的習慣用法，有「表演/說明/展示/集會抗議」等意思。而無論哪種含義，配上被理解為「人身攻擊/針對人的」的ad hominem都會很奇怪，「人身攻擊式地表明？」，「人身攻擊式地展現」？可能只有「集會抗議」能用「人身攻擊」進行修飾，但這很明顯不符合文章地主旨；至於第二點，我們要留意馬克思在這一段里進行的是一個非常形式化的推理，用的都是「一旦…就…」（sobald）句式，表明句子後件應視為前件的充分條件。於是，用大家喜聞樂見的分析的方法，我們可以用比較形式化的語言整理出這一長段的邏輯結構：

「理論變成物質力量，if它掌握群眾。理論能夠掌握群眾，if它ad hominem demonstriert。它ad hominem demonstriert, if 它變得radical。它變得radical，即它在事物的根源上把握。德國理論的radicalism的地方就在於對於宗教的揚棄，而這種宗教批判的總結就是人是人的最高本質。」

於是在假定了德國理論具有radicalism且把握了事物根源（很明顯馬克思是這麼認為的），並且這個根源就是「人是人的最高本質」的前提下。我們再進行倒推看看，那麼也就是說。If它把握了人的人的最高本質，then它ad

hominem demonstriert。很明顯，這裡要是翻譯成「人身攻擊」的話會變得特別沒邏輯。相反中譯本的「它能說服人」的翻譯至少在邏輯上是通的，但問題是demonstrieren沒有這種含義。

最最重要的是，ad hominem一旦翻譯成「人身攻擊的」，那麼其對應的德語注釋就廢了。因為「針對/攻擊個人」在德語里應該表述為gegen Menschen，而不是am Menschen。而am是不可能翻譯出針鋒相對或者反對的意味的。

那麼這句話到底該怎麼理解呢？關鍵還是在於demonstrieren的用法。萬幸的是，德語里有一個關於demonstrieren的經典用法可以幫我們一個忙，即：

etw ad oculos demonstrieren，意思是「用實例展示/說明某物」，也可以轉譯為「例證某物」。類似的拉丁語修飾詞（ad oculos）在這裡的用法說明，該修飾詞接著demonstrieren意思並不是表明所展現/說明的對象或者目標，而是展現/說明的方式。這麼一來，ad hominem demonstrieren無論是翻譯成「說服人」還是「針對人攻擊」都是將hominem錯誤領會成了demonstrieren的對象，而不是方式或者方法。而如果按照修飾demonstrieren的方式來翻譯的話，ad hominem

demonstrieren可以翻譯為「用人展現/說明」或者，按照 @歸伶昌 的絕妙點子，翻譯為「在人的層面來說明」。

這麼翻譯的好處在於，一，符合德語注釋，因為am Menschen 的確可以翻譯為「在人的層面上」。二是確保了整段的邏輯連貫性，即一個在根源把握事物的理論是radical的，那麼它是在人的層面上進行說明的，於是乎它可以把握群眾，於是乎它可以成為物質力量。就通順程度上說也沒有太大的問題。

最後，糾結一下radikal和Radikalismus的翻譯問題。罵戰的重點在於「激進」和「徹底」的差別問題。至於這個問題我個人的意見是，radikal一詞的多重含義在中文語境下被過分放大且變得矛盾了。因為中文裡面「徹底」和「激進」是兩個幾乎沒什麼太大聯繫的詞。但是請注意，當青馬在用這個詞的時候他腦子裡是肯定不會有該詞在中文語境下會被如何使用的印象的，因為他用的就是德語的「radikal」而不是「徹底」或者「激進」，而在德語裡面，radikal的這兩個意思是結合的比較好的。

Radikal一詞的詞源radix在拉丁語原意中就是「根本」的意思。而作為「主義」的Radikalismus（當然，我個人覺得，不是所有-ism/ismus都必須翻譯成-主義）就表明了一種要從根源上把握社會與政治問題並且運用激進的方式從根源上推翻現有的不合理的政治秩序的傾向。你看，在這裡radikal既是徹底的，因為它要求人對問題進行根源上的把握，它也是激進的，因為它表現出對於現狀的毫不容忍。可惜的是，目前在中文裡面我還沒有找到一個類似的詞將radikal的意思全方位體現出來，所以我們不妨可以把它翻譯成「激底主義」或者「徹進主義」或者「激徹主義」吧23333333。

以上是我對這一段落的全部個人意見，如果要我來翻譯的話，我可能會這麼表述：首先，ad

hominem demonstrieren應該翻譯為「在人的層面上說明」。其次，對於radikal不做「徹底」和「激進」的區分。

PS：以上均為我個人觀點，本人不會為任何一方的態度進行背書。也不允許任何人將這篇文章進行進一步的轉載或者利用於其他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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