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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的停車位,賣得比樓還快

文 | 萬湑龍

圖|網路

誠如某些自媒體大號所說,當下又到了那些過年回家的自媒體狗寫家鄉的時候了。

而我對於家鄉,每每分別之後的重逢,總會加深一分疑惑。這種疑惑來源於生活方式、娛樂方式、怪異的時髦以及瘋狂生長的城市規模。

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十八年的我,曾自詡把每一條小巷都存進了我的記憶里,因為那裡藏著我熟悉的人、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故事。但可悲的是,我從新建的火車站乘計程車經過第一個十字路口左轉,就徹底迷路了。

要說這些大大小小的疑惑中至今都讓我難以理解的,就是一直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對於購買停車位的痴迷——說痴迷可能還不夠貼切,準確的說應該是瘋狂:

一個新開的樓盤最先被賣空的可能不是房子,而是停車位。商業地產里的停車位是可以買賣的,哪怕是數千個車位也會在幾天之內被哄搶一空。而一些稍微高檔的住宅小區,一個停車位已經賣到了40萬元。

關於停車位價格的問題,我還諮詢了一下長期在上海生活的各位同事。據說魔都一些市中心高檔小區的車位也莫不過三四十萬,而我家鄉的人均GDP也就剛剛到上海的一半。

更令我感到驚異的是,時隔一個月再次回到家鄉,這裡停車位的價格在這個蕭瑟的冬天裡依然火熱地上漲中。

還記得一年前,我還極力阻止父母去買一個停車位。因為在我看來,這不過是一種極為不理智的投資。當時那高昂的價格看上去就像個吹彈即破的泡沫,只不過是很多人在買不起房之後所找尋到的一種能夠承受的恐慌性投資方式而已,因為那價格對於這座城市的生活水平來說實在是太荒謬了。

幸好當時父母沒有聽我的,否則我又該被念叨一整年了。他們給我的理由很簡單:「你開車出去一天,就知道找個停車位有多難。」

事實證明,他們這麼說確實有一定道理。蘭州絕對是我走過大半個中國之後,見識過最難停車的城市,沒有之一。

主城區域異常狹小,東西幾條主幹道就能勾勒出整個城市的輪廓。而在這些主幹道末梢的小巷裡,多年前還能吃得到的油茶攤、炒粉攤、甜食攤的位置,統統都已經塞滿了車。

至於那些知名的商場,大多都建在人們還沒有私家車概念的時代,之後也只是內外修葺而已,並沒有辟出地下車庫來。而要划出新的地面停車位,對於已經成型多年的城市格局來說,更是不可能了。

所以在這座擁擠的城市中,能夠擠出來的公共停車位只有四千多個,哪怕是加上所有的小區和單位停車場,也不超過十三萬個停車位,平均每百輛車只有不到15個停車位。這隻相當於上海機動車和營業性公共停車場的比例。

在這座城市裡,很多人都有的共同體會是:早上出門習慣吃一碗牛肉麵,吃面十分鐘,停車一小時。去年年末還真有個年輕人因為這事氣不過發了微博,對交警惡語相向,結果被拘留了15天。

或許有些朋友會問,既然開車不方便,那為何不能通過公共交通、計程車或者是滴滴來解決出行問題?

這當中自然有苦衷。比方說地鐵尚未完工、滴滴也就是剛被獲准在這裡使用,至於計程車,蘭州可能是全國唯一一個實行過計程車單雙號限行的城市了吧。所以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兩百多萬人口的三線城市,會有超過百萬輛的機動車。

一旦這些對外省市朋友來說難以理解的事情上了新聞,我自然就成了他們身邊唯一能夠讀懂這些怪象的人了。甚至會讓我覺得,除了牛肉麵之外,這座城市給別人留下的印象也就是這些。

但在我的記憶之中,並不是這樣的啊。

按下蘭州大學和《讀者》雜誌不表(甚至於前天還有同事才知道《讀者》是出自蘭州的),至少在我少年時,蘭州還有很多值得小驕傲一下的名字。

蘭煉蘭化首當其衝,至於我們吃穿度用都是蘭州產:長風牌的洗衣機、春風牌的電視機、華夏牌的熱水器、甘光牌的照相機,身上是蘭毛廠出產的呢子大衣;在「紅房子」里買到的是百世特的蛋筒;喝的是五泉和黃河啤酒;至於抽的煙,除了《董小姐》里那句「陌生的人啊,給我一支蘭州」之外,還有金城和海洋。

低苦艾是我最喜歡的一支蘭州樂隊,他們用歌聲記錄了我們這些離開家鄉的人所感受到的迷茫

至於坐的車,至今還留在記憶之中的是駝鈴和海獅牌的大客車。那時候父母的單位班車通常是這兩個牌子,而腦海里殘存的唯一影像,就是藏在長長的客車通道最後,靠在前排座椅的天鵝絨座套的沿上,出神地打量著高聳在車頭的發動機罩,通常都會被套上盤得已經發出油光的菱形皮套,以及坐在旁邊用出神入化的動作操縱長長排擋桿的神氣司機。

蘭州汽車工業最鼎盛的時候,並存過四家車企,只不過這四家生產的都是客車和農用車,而在城市街頭最容易見到的只有駝鈴和海獅。

這些動輒40座的客車往返於城市中的各個居民區和企事業單位之間,在當時,在一眾小區門口等公交車的人群之外,總會有幾個人站在一旁,等著單位的通勤車來接。至少在等公交車的人眼中,都是羨慕的神色。

而海獅和駝鈴最密集的地方,就是當時蘭煉蘭化所在的西固區。這一輛輛方頭方腦的四輪巨物穿行於早晨濃重的霧霾中,接送著生活在工廠附近方圓幾公里福利區里的職工們。只不過在那個時候,我們都還不知道霧霾這個詞的意義,只知道看見茫茫霧氣中蘭煉和蘭化點點星光的燃氣放空火炬象徵著這座城市的驕傲。

蘭州產的好東西似乎是一瞬間在我的生活里退了潮。家裡不見了長風的洗衣機,電視機也換成了索尼。馬路邊早已不見了紅房頂的百世特冷飲房,遺憾的是取而代之的冷飲攤上賣的伊利四個圈無比難吃。至於馬路上的海獅和駝鈴們,就如同冰山般突然崩解,化成了一輛輛駛向四面八方的轎車。

隨著兩家石化企業搬離市區,蘭州終於從空氣污染最嚴重的城市榜單中撤了下來。即便是在供暖用煤高峰期的冬天,藍天白雲也是常能見到的。但當年已經被污染撩撥過的人們卻絲毫沒松下緊繃的神經,前兩年還有人投訴說西固的大煙囪冒白煙,影響了自己的正常生活,後來一調查發現,只是水蒸氣而已。

空氣質量一直是令這座城市緊張的紅線,所以除了搬遷大廠之外,搬遷棚戶區、減少家用小煤爐也是很重要的舉措。而目前涉及面最廣的一片棚戶區,恰好是原先駝鈴廠的家屬區。

我幾個月前曾經去過那個地方,雖說高架橋和平整的柏油路已經延伸到了那些破舊的家門前,但似乎很難為這裡多添上些生機。即便是在這條路的末梢上有著十數年前無比火爆的羊肉館,如今也是生意蕭瑟。

駝鈴一度是這座城市工業的驕傲。1985年的時候,這家廠的GS640和GT1040兩款車還獲得過交通部是年的金杯獎和優秀產品獎;廠子被交通部批准為全國第一批發放客車生產許可證的5個工廠之一,列為國家客車重點生產廠。

到了1993年,駝鈴廠還和澳大利亞威德斯實業有限公司合資興辦了甘肅威駝客車有限公司。在客車領域,這種合資的形式都算是相當超前的。

然而就在十年後,甘肅駝鈴變成了蘭州宇通。在當時的媒體看來,這是一場改變了一部分中國客車產業格局的跨省聯姻。可是再過了十年,這場合併的雙方卻對簿公堂。

宇通的撤資幾乎摁滅了這座城市汽車工業的最後一點火苗。而在宇通看來,他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在鄭州宇通入駐蘭州後,組建了蘭州宇通公司,6年的發展中,蘭州宇通跨入甘肅工業百強企業。但在發展中,工藝已落後於國內同行,產品不被市場認可,接不到訂單。與蘭州宇通處於同一生產工藝水平的中通、恆通等公司通過不斷投資、技術改造,其工藝水平遠遠超過了蘭州宇通,由於甘肅駝鈴破產無法實現,蘭州宇通無法也不可能進行大規模的投入,且已經錯過了投資的最佳時期,致使公司產品不能滿足市場競爭的需要,客戶認可度低。同時,蘭州工業基礎薄弱,配套能力差,大量配套物資從江浙運入,而公司產品銷往全國各地,致使公司成本增高。

在這份解釋之中,最傷我們心的字眼可能是那句「蘭州工業基礎薄弱,配套能力差」,畢竟這座城市曾今最引以為傲的就是工業基礎,有著眾多被稱為共和國長子的企業。

貼吧上的這段話,恐怕是很多駝鈴廠出來的孩子們所共有的記憶

而對於那些曾經自豪地成為這座城市中每一顆不可或缺的螺絲釘的工人們,所遇到的創傷遠比我們普通人的驕傲感受挫更甚。他們還在驕傲而辛勞的時刻,就被瞬間裹挾進市場變革的洪流中,眼望著橋對面的城市另一半摩天高樓不斷拔地而起,自己所生活的區域卻日漸蒙塵,甚至逐漸消逝在本地人的關注之中。

就連那上千輛曾經奔波於蘭州,以及四川、河南、湖北、陝西的駝鈴客車,都已經墜作了一堆堆鋼鐵廢墟。至於駝鈴這個牌子,目前蘭州人還在拚命地保留著它的資質,也是保留著對於曾經那個驕傲的工業時代最後一些鮮亮的記憶。

我的家鄉有著如今諸多城市都會有的割裂感。經濟和城市發展的猝不及防,不僅導致的是車位的問題,也不僅是一個個品牌的消逝和誕生,更是經歷過這個時代的人們群體性迷茫。

城市的割裂感,來自於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人的經濟和消費方式已經跟上了時代,但是城市本身並沒有。

不僅人有記憶,這座城市也有。它把記憶留存於一個個曾經熟悉的路牌中,外表鮮亮的高樓大廈難以淹沒那些通俗甚至是有些土氣的地名。

而生活在這裡的人,迷茫而迅速地被分隔了。有些人還留在被大多數人棄之如敝履的時代里。那個時代留給我們的記憶多是冬天的煙霧和煤灰,春天的沙塵暴,但是對他們來說,那時屬於他們最為鮮亮的時代。

鳴謝:碎南瓜的謝爾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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