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認為暴露生殖器是羞恥的行為？

作者：黃磊 編輯：諱言

在討論這個問題之前，人們往往會忽視非常關鍵的一點，「人類認為暴露生殖器是一件羞恥的事情」的歷史，比大部分人想像中要短得多。

文明社會禁止暴露生殖器，在解釋上很大程度是為了禁止性聯想。而在歷史上，赤裸身體並非總是和色情聯想在一起，反而被許多嚴肅的性教育學家視為克制性衝動的重要舉措。在許多文化中，裸體並不下流，裸體非常高貴。

古希臘的運動員不穿任何衣服，他們認為裸體是為了展現人體之美，是一種榮耀。法國作家蒙田認為，飽覽人體的麗質秀色是醫治放縱色情的良藥，穿著打扮的目的是刺激性慾，完全裸露反而不那麼色情。

啟蒙運動時代，歐洲的上流社會中流行著一種空氣浴的潮流，他們相信讓身體赤裸地接觸空氣、水和陽光有助於健康，只有熟悉了身體的形象，才能消弭低級的色慾，陶冶情操。蘇格蘭的一位高級法官蒙博多每天早上起床會把窗戶打開，在屋子裡裸體漫步，他還教自己的幾個美麗的女兒在陽台上效仿。美國建國先賢富蘭克林有光著身子在書房裡走來走去的習慣。

這種空氣浴的潮流一度傳播到民間，許多商人在歐洲各地開設了天體浴場，人們可以在這種浴場里渾身裸露漫步，毫無尷尬。一些性教育學家建議讓男女一起裸體鍛煉，這樣可以培養自我節制的能力。通過這種措施，人們看到異性時便不再有任何性慾的產生，能緩解年輕人自然的好奇心理，並阻止病態的情緒產生。

在東方，日本人認為接吻與展示裸體比起來，前者反而更加猥褻，一個女人可以赤身裸露，但仍然不失為一位舉止高雅的貴婦人。在日本的某些地區至今還保留著男女共浴的習俗。

之所以今天一部分人認為暴露生殖器是一件羞恥的事情，這其實只是特定的性節制文化影響下的一個結果。在討論這種社會禁忌的起源之前，我們有必要首先來解讀羞恥是什麼？

1.羞恥

我們可以很輕鬆地達成一個共識：羞恥是一種極為高級的情緒。羞恥高級之處在於：其只能發生在具有自我意識的動物身上，同時必須要依據在某種社會規範之上。許多時候，只有高等智慧的社會動物才具有羞恥感。

一些實驗證明，部分動物在照鏡子時，並不能意識到自我的存在，不存在自我意識便不可能存在羞恥情緒。同時羞恥還必須發生在一個社會當中，一些未經世俗的小朋友在受教育之前，也不存在羞恥情緒。

羞恥還是一種極為特殊的情緒。羞恥特殊之處在於：當一個個體在違反群體規範之後，還沒有受到權力結構實質上的懲罰，個體就自行對自己進行懲罰了。

羞恥的這兩類特點給權力管理社會帶來了極大的便利。權力結構僅僅需要界定一些禁忌，並時刻保持這些禁忌的強調，受眾就會在羞恥的痛苦體驗中，不斷規範行為，自我順從社會控制。同時羞恥作為一種高級情緒時刻有淪入低級情緒之中的傾向，我們很容易看到羞恥常常伴隨著憤怒，緊張，恐懼這類情緒一起混雜出現。

從兒童發展心理學的角度看，人們覺得暴露生殖器很羞恥，這種體驗其實起源於他們的家庭教育。在兒童的哲學觀念里，「我從哪裡來」這個問題尤為重要。大多數兒童在簡單的經驗觀察中會發現，每一件事物都存在一個源頭，商品是從商場里拿走的，食物是由一堆食材再經過爸爸媽媽的手變出來的，小雞是從蛋里孵出來的。而一旦小朋友們開始追問自己是從哪裡來的時候，他們便得到了無數種解釋的學說，這些學說往往由家長隨口胡謅，錯誤嚴重，極容易被否定，這與他們基本的經驗相反，因為他們認識到事物似乎只可能有一種來源，那麼就只有一種解釋才是對的。

於是小朋友們開始自己創立種種說法來解釋生命的到來，這些解釋都是根據經驗的猜想。他們會在各類媒體上、甚至親眼看到動物的性行為，於是他們很自然地將這種猜想逐漸向性器官靠近，並開始洋洋得意，驕傲並興奮地向父母講述。孩子這種出乎信任的講述卻第一次得到父母一種提防心理的回應，很多家長會幡然變臉，破口大罵，使得孩子不知所措，在這種言語規訓下，兒童們才開始形成一個觀念：性器官是不可言說的，是壞東西。

在了解了羞恥的產生之後，我們又面臨新的問題：為什麼社會要嚴格禁止人類的性聯想，哪怕這種聯想是完全無害的呢？

2.性節制

在人類的性文化中，呈現出一種驚人的一致性——大多數文明都普遍選擇了對性行為進行節制，而這種節制附帶也否認了性聯想的正當性。這種一致性不可能再由簡單的歷史起源臆斷作解釋，而必須要深入到人類的一些生理共性中去挖掘。

從人類客觀的生理屬性來看，因為我們巨大的頭顱發育所帶來的負擔，導致了女性的妊娠期極長，且生育危險極高。同時我們幾乎是以一個半成熟的胚胎狀態就與母體斷絕了聯繫，人類在一至五歲階段沒有基本的行動能力、覓食能力，在自然條件下獨立生存的可能為負，這些客觀條件促使人類必須走向結社。

在這個過程中，每一個有組織的人類社群都會不約而同地達成一個共識：對性行為進行節制。從起源的角度看，性節制本身是權力的產物，因為這涉及了資源分配與秩序。

第一，出於對高生育危險的補償，人類進化出了一些和動物與眾不同的屬性，人類的發情期是終年的，同時人類的性愛能產生極高的快感。這兩個屬性使得人類可以通過性行為量上的增加補償生育困難帶來繁衍問題。但是在一個原始部落當中，任何高頻率的性行為帶來的高生育，都會導致人口增加膨脹，使得資源緊張，出於資源控制的需要，人類選擇了對性進行節制。

第二，在父權制佔主導的時代，與女性發生性行為的機會本身就是一種寶貴資源，因而掌權者有必要對這種資源進行管理，從而形成一種秩序。在進入文明社會之後，許多人類制度仍然保留了這樣的原始殘餘，比如初夜權，在某些國家的特定歷史時期，一地的領主享有和當地所有中下階層女性第一次性交的權利。

第三，因為人類嬰幼兒的脆弱性與妊娠、生育困難。對於女性來說，孕婦在妊娠後期如果從事勞動，會造成病痛，並壓迫子宮進入盆腔，造成早產。一旦性行為泛濫導致的生育率提高，會使得一個部落的資源被極大牽制在保護孕婦、兒童上，繼而在原始殘酷的戰爭中受到威脅。婦女、兒童成為了純粹的消費者，這給生產者帶來了負擔。

第四，性節制在社會中通常被視為一種美德。因為年輕人在青春期會迸發出強烈的性衝動，這種性衝動帶來的暴力會對原有的權力中心構成威脅。所以權力中心會強調克制衝突與忍耐慾望是一種美德，以此保證權力的正常運行與社會秩序的穩定。

從以上四點的分析來看，性節制的措施與其說被發明出來，不如說是一種逆向淘汰，任何沒有對性進行控制的文明都被一個巨大的篩選網所過濾掉了，因為其性行為的泛濫造成了以上種種結果，導致資源分配失調，部落生產效率低下，最終被其他部落在原始戰爭中消滅。

然而，一旦性節制走向極端，這所帶來的嚴重人口斷代與繁殖滯後又會影響一個部落的正常延續，因此人類採取了一種全新的手段來保證人口延續——生育崇拜。

3.生育崇拜

首先我們需要明確一個基本事實：人類的生育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因此，為了物種的基本繁衍，一定要有一種利好可以對沖高成本的生育。

在自然狀態，人類進化出了性愛的快感，在文明社會則表現為生育崇拜。在人類早期文明中，生育與性的關係是水乳交融的，生育崇拜基本上就等同於性崇拜，一些出土的文物可以佐證，人類通過強調女性的性徵來表達對生育與性的歌頌。

然而在性節制被普遍實施之後，性與生育在價值意義上似乎分離了。在世界大部分前工業文明當中，生育被神聖化。在古羅馬，孕婦的房屋都要裝飾象徵光榮和榮譽的花環，有孕婦的地方是神聖不可褻瀆的，甚至可以成為罪犯的庇護所。在文藝復興的繪畫中，懷有身孕的婦女是一種理想化的美人，而性則成為了一種恥辱，淫穢。精神病學者席德斯曾經記錄了一個在天主教教堂里受教育的女子，以作證性的污名化說教是如何讓這個女子走向神經極度敏感的。

她在教堂讀經的時候，她就對女性形象留下一個極壞的印象。她認為女子就是一個便桶，滿桶都是蛆蟲屎尿。這個觀點是一個以聖潔著稱的修女教給她的。在她月經之後，她就深深銘刻了自己是髒東西這個看法。利15:19 女人行經，必污穢七天，凡摸她的，必不潔凈到晚上。在她看來，女子就是垃圾，就是污糞，是淫邪的化身。她甚至在有性衝動的時候，考慮過用火把灼燒自己的下體。

在這套規範之中，性與生育徹底斷裂，許多人甚至會因為在性愛中體驗到快感而感到恥辱。然而這種極端貶損性的文化，並沒有嚴重影響人類的生育，原因在於我們發明了保障生育的婚姻與家庭制度。

婚姻與家庭制度誕生之後，迅速形成了一套倫理道德。夫妻、父母、子女之間的關係被默認為一種權利與義務的互相捆綁，子女對父母盡孝是天然義務，繼而母親生育的苦難也能被家庭親情、天倫之樂，養育孩子的喜悅，子女贍養得到的回報所對沖，生育的價值得到了保障。

在這套制度出現之後，我們會發現，社會性倫理本質上變成了產權倫理。比如，任何沒有被婚姻所授權的性愛都會成為嚴重的違法行為，原因在於倘若一個人的妻子和別人發生了關係，也許未來繼承他財產的兒子根本不是他的血肉。

從產權倫理的角度看，一部分人類法律對於亂倫、婚外戀的低容忍，其原始動機往往是這種性愛可能造成的生育會打亂正常的財產繼承秩序。妻子也許對丈夫買春並沒有那麼介意，然而丈夫如果發生婚外戀，試圖與另一個女性進行可能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時，妻子會暴跳如雷，大多數人也會選擇嚴重譴責小三。

我們會看到，在人類性文化中始終隱藏著一對基本作用力的平衡——性節制與必要生育。即如何在實施性控制之餘仍然保證一定的生育，如何在強調生育之餘有意識地對性進行節制。這其中最為普遍採取的措施便是對性進行污名化。

4.性的污名化

現實中，很少有文明會對生育進行直接的限制，而往往是通過對性的節制完成對生育的節制。在生育在與性分離之後，為什麼遭受到污名化的是性而非生育，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話題。

同樣，對性的污名化的解釋並不能簡單地歸結於性文化的影響，這就變成了一種回溯式論證：性污名化來自性文化，性文化來自性污名化。所以，我們還是必須要深入到人類的一些生理共性中去挖掘。

我的一個猜想是男性性愛之後的不應期，即當代所稱的賢者時間，可能是解讀這種性文化的關鍵。因為在父權制下，道德話語權是由男性主導的。男性在射精之後，是他人體多巴胺分泌達到的最高點。隨後，催乳素登場，開始抑制多巴胺的分泌，讓男生的腦袋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清晰狀態。這個過程會讓他得到罪感，並很容易讓他聯想到性是一件不好的事情，進而把這種生理現象解釋為性行為是骯髒的。

同時，人體的生理構造也可能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人類生殖系統和排泄系統在生理上同根同源，這很容易讓人們把性行為和排泄聯想在一起。在自然環境下，性病泛濫造成的負面影響也是一種可能。

人類對性進行污名化經歷了一系列過程，從最早斷言所有性行為都是髒的；逐步走向文明時期，認為未經婚姻授權的性表達是髒的；再走向今天，大部分人並不認為性是髒的，人們也開始接受婚前性行為，甚至於陌生人之間的無償性行為。

在經過全文分析之後，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其實人類大部分制度、文化、意識形態都是有其生理根據可循的，而非某些神話所稱的那樣是超自然力量設計的產物。誠然，我們也不能完全否定這些神話敘事的偉大價值，而是應該用冷靜的目光去分析、對傳統進行祛魅。

讀到這裡，你還會為暴露生殖器而感到羞恥嗎？

性羞恥是社會對身體進行控制的一個典型。在當代，其實我們的社會正在用一種讓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控制著你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