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沓———每周一更小故事26

天亮了,刮著風,下著雪。

我回到家,發現皮沓來了,正坐在屋裡唯一的凳子上。他沒開燈,在屋裡昏暗的光線中,我看到他低下頭抬起眼皮,那是他的招牌動作。

我連忙反鎖了大門,又把窗帘拉得嚴嚴實實。

他搓著手罵道:你慌個xx?老子又tm沒犯事兒!

我也回罵道:你個xx來多久了?也不知道把爐子架上?

我們對視著。他噗嗤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我撕下幾張報紙,剛揉成一團,他已經打著了火機遞過來。柴火啪啪地著了,煤塊呼呼地紅了。他封上爐子,我檢查著煙道。

我們三年沒見了,可是一干起活兒來,還是那麼默契。

半小時後,我和皮沓在爐子前面喝起酒來。他坐在凳子上,我胡亂撿了幾塊磚墊在屁股底下。醬牛肉是皮沓帶來的,花生米和酒是我出去買的。吃喝了一會兒,他突然說,這是「奔奔」的肉。聽到這話,我嘴裡塞著的一大塊肉好像變成了玻璃渣子。

奔奔是我喂大的小牛犢。它是個早產兒,是由我親手接生,親手送去去勢,親手喂起架子。我問:它……咋死了? 皮沓說:病死的。拖了幾個月,我一直攔著我爹沒讓殺。到最後就剩一把骨頭了。為這,我爹一口氣罵了我三天。

我噙著那塊肉,不知該咽下去還是吐出來。

皮沓又說:肉沒事,你放心吃。

我看著他。皮沓早不戴他的眼鏡了,一張黑紅的臉,抬頭紋深得能夾住蚊子。

可能是酒喝得急了,我眼前的一切突然就模糊起來……

皮沓跟我是從光屁股就混在一起的兄弟。我們兩家共用一面院牆,是近鄰居。他比我大八天,我媽沒奶,據說從小我沒少蹭皮沓的奶喝。 他

從小就蔫,我從小就皮。可是,他被叫做皮沓,我卻被叫做蔫子。我總覺得人們弄錯了。

只有在課堂上,皮沓才會精神起來,老師提問的時候,皮沓總是第一個舉手,大家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標準答案」。其他時候,他就永遠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站著必然靠牆,沒牆可靠就往地上禿嚕。

最終,他還是跟我一樣,沒能去鎮上讀高中。我是沒考上,他是爹不讓去。他也犯了倔,就是不下田,寧可不吃不喝。他爹把他吊在牛棚里打,他媽哭得背過氣去,而他死撐著一聲不吭。

半夜,我偷偷把捆他的繩子割開了。

我倆偷跑出來的時候,才十五歲。跑啊跑,跑到了三百里外的城裡。那時候,三百里就像世界的盡頭一樣遠。

結果呢?我們馬上被搶了,二十二塊九毛,我記得清清楚楚,四張整五塊,二十九張一毛。五塊都是我偷我爹的,一毛都是皮沓的太爺爺給他的。那是挺厚的一卷錢。搶我們的是四個比我們大不了多少的小子,他們得手後笑得那麼刺耳。

撿了十幾天的垃圾後,我們遇到了李伯。當時他正在打電話,跟我們也就是擦肩而過。他的鄉音讓皮沓鼓起勇氣跟了上去。李伯是個裝修隊的小工頭兒,從此,我們跟著他在工地里討生活。一年徒工,沒有工資,只管吃住。第二年,我學了泥水工,皮沓學了木工。我們有了工資,買了新衣服。後來開始每月給家裡寄錢,皮沓和他爹也終於不彆扭了。

那時候,幹了一天活兒之後,我總是跟李伯他們喝酒打牌,而皮沓總是在看書,他跟租書攤子的老闆混熟了,每天幫他收攤,老闆就不收他的錢了。

那是我們最快樂的日子。

皮沓突然問我:身份證再沒丟吧?

我看他一眼,下意識地摸兜。就見他鬼鬼祟祟地笑了,從褲兜里掏出我的錢包。我一把奪過:你xx的出息啊,真長出第三隻手了?

他也笑,可是馬上正色說:千萬小心,別又跟三年前那次一樣,我可不想再看那幫狗x的臉色了!

我從錢包里掏出身份證,摩挲著。上面的照片是我,而不是皮沓。這其實挺奇怪的,因為那是他的身份證。李文明是他的名字,而不是我的。印著我的名字——「李茂」兩個字的那張身份證,早在七年前的那個晚上,就被我們剪成碎片扔掉了。

身份證是不小心丟掉的。丟在哪裡了,怎麼丟的,我毫無頭緒。

據說補辦身份證費了很大的周章。首先是村長,不給開證明。他問皮沓:你要身份證有啥用?啊?有啥用?!

皮沓說:萬一我要出個遠門……

村長打斷他:你要去哪?啊?去哪?!

皮沓說:我就是說萬一……

村長打開抽屜上的掛鎖,拿出了一沓白紙。

皮沓連忙把煙遞給他,又把筆帽拔開,把筆遞給他。

可是村長把煙和筆都推開了。他只是把紙在桌子上啪啪地拍著:你看到了嗎?啊?看到了嗎?今年村裡就這麼點紙了,你這點破事也好意思用一張?萬一有個啥正事要用紙了,該咋辦?啊?該咋辦?!

皮沓第二天拿著一包紙再次找到了村長。那紙是他去鎮上買回來的,買紙加來回的路費,花了五十多塊。可是村長把那包紙摔在了地上。他說:好你個皮沓,你能耐了?啊?要偽造證明了?村裡的紙都是上面發下來的,你這外面買來的紙也想矇混過關?

皮沓說:這是一模一樣的紙。

村長說:你知不知道你已經犯法了?啊?你要偽造國家的證明信!

皮沓問我:你猜最後我怎麼蓋上章的?

我說:你偷了鑰匙唄!

他沖我豎起大拇指:我不但偷了鑰匙,我還讓我老婆跑到村長家裡,跟他老婆鬧了一場,說我給村長塞了五十塊錢,他才蓋的章。第二天那王八蛋臉上就添了好幾道血印子!

我在派出所的遭遇比皮沓也好不了多少。由我去派出所,是我們反覆合計好的,反正鎮上沒人認識誰是李文明。

身份證的照片自然也是我去拍的,當時真有點兒緊張得全身冒汗。畢竟,「李茂」是一個仍然在逃的通緝犯。

工地上沒什麼女人,只有幾個老得模糊了性別的食堂女工。不過後來有了一個,她是李伯的遠方侄女,叫……我還是跟皮沓一樣叫她小水吧,她姓水——她的名字是我這麼多年都極力想忘掉的東西。

小水是坐辦公室的,我們跟她本來是說不上話的。可是皮沓不知怎地,就跟她熟了起來。那段時間,皮沓老管我借錢,還管李伯借。借走的那些錢都變成了衣服鞋子和皮包,統統掛在了小水身上,當然,也有一部分進了小水那張紅艷艷的小嘴裡。那段時間,皮沓和小水天天下館子。

小水是皮沓的初戀。

過了沒多久,皮沓和李伯吵了一架,因為他在操作圓鋸的時候走了神,差點切掉一隻手。我這才知道,皮沓每天那麼晚回來,並不是和小水壓馬路去了,而是在外面偷偷接了活兒。皮沓早已債台高築,不止我和李伯,工地里所有人都被他借了個遍。

我搶過他記賬的小本子,一遍遍驗算。然後我對他說:咱倆一起還,省著點吃用,大概一兩年就能還清了。

他低著頭不說話。半晌,抬起眼睛看看我。他說:她把我甩了。

眼下,皮沓又一次這樣看著我。我問他:你tm有啥事,跟我還要繞彎子?

他說:蔫子,我爹病了。

我說:奔奔病了,你爹也病了?

他說:就是奔奔鬧的。我爹罵了我三天,第四天早上,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我噌地站了起來:不能動了?

他點點頭:大夫說是腦子裡有個瘤子破了。剛做了一次手術,眼下正在醫院躺著呢。

我一把搶過他的酒瓶:你tm不早說,還在這兒喝個xx!

他試圖把酒瓶搶回去,可是很快放棄了努力,他說:手術的錢,村裡借了個遍才借齊。可瘤子他們沒敢切。這兒的大夫沒有會切的,得請北京的大夫來切……給了我三天時間籌錢,要二十萬……

我說:多少? !

他點點頭:二十萬……這是手術的錢,後面的錢還沒算進來。

我站起來轉著圈子:你別著急,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小水,對於皮沓來說,本來只是一次失敗的初戀。

可是,距離她甩掉皮沓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我們就發現有輛小車來接她了。車裡那個胖子,正是我們這個工地的投資方老闆。

其實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只是年少氣盛的我,有一天攔住了小水,想跟她理論一下。她當然沒有理我,只是皺了皺眉頭就走掉了。

第二天,我、皮沓、李伯,還有我們李家莊的所有人,都被辭退了。工地里的其他人攔住皮沓不讓走,讓他先把錢還清。李伯把銀行里的定期都提前取了出來,我們才得以脫身。

現在回想起來,事情到這裡結束,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小水也沒有什麼錯,她跟著胖子享福當然比跟著皮沓受苦好。

所有的決定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所有的一切都那麼湊巧。據說第二天小水就會搬到胖子家裡去。我去找她的時候,她正在收拾東西。小水並沒有住在工地里,而是租住在離工地不遠處的一個城中村裡。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我走在路上的時候,一陣陣發著抖。李家莊被清退的人都做了鳥獸散,只有我和皮沓擠在李伯的出租屋裡。我想起了不久前受皮沓所託,送小水回家的那個晚上。

那天,我們出了工地大門,小水回過頭對我說:你不要跟我走在一起,你走我後面就行了。

於是,我就在她後面兩三步遠的地方走著,送她回了家。

她住在那個筒子樓一樓走廊盡頭的房間。門衛那個胖女人登記了我的名字,她的眼睛沒有離開電視。

我走進小水房間的時候,沒有忘記敲門。她開了門,屋裡一片狼藉。床上、地上,到處都是衣服。她對我說:你有什麼事,就站在門口說,不要踩髒了我的地板。

於是我後退幾步對她說:你能不能……把……花李文明的錢還給他……一點?他現在困難得很……

小水突然就生氣了:你喊什麼?我花他什麼錢了?他有幾個錢?

我壓低聲音說:今天他們攔住李文明要打他,你肯定也聽見了。你們也算好了一場……你叔叔都把定期取出來給他還賬了……

小水更生氣了:他不是我叔叔!就是個同鄉!我跟李文明只不過是朋友!再說,你算哪根蔥?李文明要錢,讓他自己來要!

我頓時覺得太陽穴跳了起來。我又說了些什麼,小水又回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就記得她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往我身上扔她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甚至她的褲衩,都扔到了我頭上。在我們李家莊,這樣做是非常不吉利,要倒霉的。

所以我馬上倒霉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手是什麼時候死死卡住了她的脖子。她的脖子那麼細,那麼滑,好像沒有骨頭一樣。她的身上散發著濃烈的麝香味兒。

我回到李伯家裡,對皮沓和李伯說:我把小水殺了。

主意是皮沓想出來的。他想了很久,然後說:以後世上沒有李茂了,因為他跑了,找不到了。以後你就是李文明,我也是李文明。

他說著就把自己的眼鏡架在了我臉上。四百度的近視鏡,我頓時一陣眩暈。

不過,李伯說,皮沓的想法沒毛病。他翻箱倒櫃地找出了一副不知是誰的平光鏡,又動手把我的頭髮剃成了皮沓的樣子。再穿上皮沓的衣服,我就挺像他了。

警察來的時候,皮沓不在,但是李文明在。李文明拿著他的身份證遞給警察。李文明的手其實有點兒抖,但是他咬緊了牙控制住了。李伯和李文明告訴警察:李茂從昨晚就沒回來。

李茂被通緝了很久,不過通緝令上那張照片跟他身份證上那張一樣,長得不是很像他。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很多人的身份證都似乎是另外一個人。

我跟皮沓沒幾天就分道揚鑣了。他回李家莊,我去了另一個城市。我揣著他的身份證,後來我在許許多多的地方用到了這張小卡片。而他回到了不需要身份證的地方。

他成了一個手藝還行的木匠。

我翻著手機里的通訊錄。裡面人不多,有錢的更少,有錢又可能借給我的,一個也沒有。

皮沓對我說:蔫子,別找了。我……我有個主意,就是……就是……

我說:啥主意?趕緊說啊!

他低下頭,把臉埋在手心裡:村裡剛分下來一批征地款……會計提成了現金放在村長家裡,有……有三十來萬。這筆錢後天就會發出去……

我打斷他:別說了,我明白了。

他把頭埋得更深了:蔫子,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我打斷他:別說這個。要說這個的話,我虧欠你的,才還不清。我爹媽都是你發送的,我兩個妹妹也都是你張羅著嫁人的……

他瓮瓮地說:那都用的是你的錢,我也就出了把力氣……好好好,我也不說了。

我拿過一面鏡子,望著裡面的自己。裡面那個人,我一直覺得不是我自己。我跟李文明長得其實有點兒像。整個李家莊的大部分人,都有著差不多的特徵——顴骨突出,兩腮也突出。最大的區別大概就是眼睛了,他是雙眼皮,而我,以前是單眼皮。

我割了雙眼皮,在我成為李文明的一年以後。那以後我就很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了。我告訴每一個新認識的人,我的小名叫皮沓,我曾經有個對象叫小水。

我很少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我發現,不論我走到哪裡,總能發現一些小水一樣的姑娘,她們讓我噁心,讓我反胃,讓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所以,我只能讓自己走人。

皮沓沒有跟我回李家莊。我對他說:我一個人更方便。

他說:村長家搬了,搬到原來李寡婦家的宅基地了。不過,你肯定能找到他們家,整個村子只有那一棟三層的樓。

我正要出門,他又拉住我:三層樓呢,你怎麼找?

我對他說:我有辦法。 其

實我沒有什麼辦法。我只是回到了李家莊,找到了三層小樓,放了一把火燒掉了它。

大半個村子都被照亮了,火很久才被撲滅。

第二天早上,我在銀行排了一個小時的隊,用李文明的卡和李文明的身份證取出了三十萬。那張卡裡面仍然有六位數。

我把錢交給皮沓,卡和身份證也給了他。

有時候,人不太需要有身份。比如我,沒揣著李文明的身份證的時候,就又變成了李茂。

李茂喜歡在晚上行動。他偏愛那些很小的門臉,燈光是粉紅色的,衣服是黑色的。一兩張粉色票子就能帶走一個姑娘。那是些怎樣的姑娘?反正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們那厚厚的化妝後面的真面目。我覺得她們都長著同一張臉。那張臉屬於小水,她曾經用那張臉對著李文明和胖子笑過,可是從來沒有對李茂笑過。那張臉只有在李茂的夢裡才有過笑模樣。

不過,如果我要求,那些姑娘都會對我笑。只是她們笑得很醜,眼淚總會弄壞她們的化妝。她們的包里其實沒有多少錢。幾百塊,我只遇到過一次裝了兩千塊的。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她們都用著很貴的手機,而且,幾乎每個人都有兩三個手機。即使那個收手機的人總給我壓價,我也覺得很滿意了。

也不是每個姑娘遇到我都會倒霉。我的身上一直揣著一隻粉紅色的發卡。在開始之前,我總會要求姑娘戴上它。這發卡是我在七年前買的,送小水回家的那天晚上,我一直想送給她,可是她沒有給我這個機會。也有乖乖戴上它的姑娘,她們都會得到我的赦免,有的甚至會得到我的雙倍小費獎勵。不過,大部分姑娘都會拒絕我,因為那個發卡已經很舊了,上面還纏著一些來歷不明的長髮。

我的生活很簡樸。我租住在城中村的小平房裡,成箱的泡麵是我的主食,偶爾的路邊攤就是改善生活了。我最大的花銷是路費,我從來不會選擇直線,總是在繞圈子。

三個月內,我不會出現在同一個城市第二次。

其實從來沒有人報警。那些姑娘的來歷,比我更模糊。她們從來不會帶著身份證。

她們的脖子都很細,只是,我的手再也不會放在上面。

我已經原諒了她,和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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