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京華舊時月

一輪京華舊時月

郁達夫寫北京的秋天:「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罷,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象喇叭似的牽牛花(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每當體味到這份屬於北平的恬淡之美,就忍不住想起和這一切息息相關的人與物。

想像在那間現今已被拆除無蹤的,東城南小街芳嘉園 15 號院老宅中,也有著這番只屬於老北京的味道;想像在那異常雜亂,光線幽暗的北房東側廚房裡,還有王世襄先生生火做飯,烹調「燜蔥」招待友人的身影;只要是提起北京的味道,聽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蛐蛐兒的鳴唱、就無法不想起這位以「玩兒」頤養心志,以發掘和傳承傳統文化為一生己任的「大收藏家」王世襄先生。

世襄先生是京華收藏世家出身,一生搜珍書畫古籍、明式傢具、匏土革木、金石文玩,研究學術、著書立說,無論人格修為,還是專業學養,都是屈指可數的大家,一生為傳統文化的保護研究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是中國文物界里程碑式的人物。單說「玩兒」這一項,他的文化大成恰是生根於這老北京紈絝少年的閑散玩趣之中,早年家境優渥,秋鬥蟋蟀,冬懷鳴蟲,熬鷹獵兔,馴狗捉獾,八十歲以後注釋寫作:《蟋蟀譜集成》、《秋蟲六憶》、《明代鴿經·清代鴿譜》、《北京鴿哨》、《說葫蘆》、《冬蟲篇》、《大鷹篇》、《獾狗篇》等文字,終成為這些文化最後的守衛者。

世襄先生其人可愛,幽默風趣。提到鴿子,他說:「現在年輕人不知道有觀賞鴿,就知道有信鴿,有和平鴿,其實那就是『吃貨』。電視也是,一會壯麗山河,一會長城,老遠飛過來一個鴿子,等飛過來一看:吃貨!我說中國有那麼多好鴿子你不在鏡頭上放,你弄個吃貨在這,這是對我們很大的侮辱,我接受不了。」談及養鴿、研鴿,他自稱是:「吃剩飯、踩狗屎」之輩。這是一句玩笑話,說的是過去養鴿之人因為對待鴿子就像對待孩子一樣百般細心,自己飯不好好吃,扒兩口剩飯就去喂鴿放鴿,而養鴿人還有一個習慣,出門不往地上看,只往天上瞧,因此常常踩狗屎;說到蛐蛐兒,他說:「『蛐蛐』一叫,秋天已到,更使我若有所失,不可終日,除非看見它,無法按耐下激動的心情。有一根無形的細弦,一頭系在蛐蛐的翅膀上,一頭拴在我心上,那邊叫一聲,我這裡跳一跳……」追想他當年談笑起這些文化時,不經意流露出的深厚感情,還有他那難能可貴的風趣和天真,現今看來都是了不起的人格魅力和精神財富。

如此國寶級的人物,卻又極為平易近人,聽人稱呼他為「大收藏家」,他便拱手謙讓,笑說:「實不敢當!實不敢當!古代名家,姑置勿論,近現代收藏家者,如朱翼庵先生之於碑帖,朱桂辛先生之於書畫,周叔弢先生之於古籍、學識之外,更雄於資財。以我之家庭背景、個人經歷,實不具備收藏條件。」然而王世襄先生在明式傢具上的造詣,更是登峰造極,著述無數。其中代表作《明式傢具研究》一書,彙集了他四十餘年的研究精華,被譽為中國古典傢具學術研究集大成之作和明式傢具收藏者的「聖經」。 但對於自己的收藏,他卻自謙道:「我沒有收藏書畫,沒有收藏瓷器,沒有收藏玉器,更沒有收藏青銅器,因經濟所迫,對這些不敢問津,只是用幾元或十元的價錢,掇拾於攤肆,訪尋於舊家,人舍我取,微不足道,自難有重器劇跡。在收藏家心目中,不過敝帚耳,而我珍之。豈不正合敝帚自珍一語。」

世襄先生對這「珍」字的理解,著實體現著真正收藏家的精神,一件物品的珍貴,不僅僅源自它的經濟價值和投資回報,更源自於物與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而對一件藏品的珍視和珍惜,不建立在據有之上,更是難能可貴的收藏家情懷。

世襄先生其情深長,他的一生,寫滿了他與珍愛之物的情緣和故事,說到他所收藏的最具有代表性的一批銅爐,就有著這樣一段緣分:王世襄先生所藏銅爐,多得自於趙季卿和龐敦敏。趙季卿是京華銅爐鑒賞名家,卜居芳嘉園,和王世襄先生家相距僅數十米。王世襄自謂:「兒時常攜鴿至丈家門放飛,入秋更捧蟋蟀盆求教。丈固酷愛秋蟲而又精於此道者,趙伯母每撫我頭,給果餌。移居後,仍往請益,評蟋蟀兼及銅爐矣。」後來抗日戰爭期間,北京淪陷,趙季卿為易薪米,以百十具爐為龐敦敏買去。(趙季卿夫婦有二女一子,均為早期共產黨員。子及次女在抗日戰爭中犧牲,夫婦二人遭日寇拷打折磨,堅貞不屈,令王世襄敬仰。)1950 年,王世襄先生自美國參訪博物館歸來時,重逢兒時故交,趙季卿先生甄選畢生心血所得藏爐十具相贈。世襄先生拜領時,趙季卿先生叮嚀再三曰:「各爐乃多年性情所寄,皆銘心之物,幸善護持勿失。」

「幸善護持勿失」,簡單六個字,寄託了老藏家惜物愛物的何等厚愛深情。而王世襄亦能領受這般情誼。那時的收藏家之間,以道義為規矩,依情義劃方圓,懂得應當如何愛物,如何惜情。1951 年,世襄先生終於又從龐敦敏處將十餘件趙季卿舊藏購回手中,與其他趙先生舊藏重歸一處。

當他攜爐探望趙季卿夫婦時,兩位老人正在病中,趙先生喘咳尤劇,持爐把玩時,如見故人,而力有不勝。伯母忽取案頭「玉堂清玩」戟耳爐相贈,說:「你拿去擺在一起吧。」王世襄先生後來回憶說:「此情此景,倍感凄婉,竟嗒然久之,不知言謝!」

收藏這件事,有人因物生情,有人因情愛物,人與物的情誼,的確是性情所寄,刻骨銘心。 此後四十三年中,世襄先生始終恪守承諾,終謂是:以物遣興,物我合一,人品與物品渾然一體。

世襄先生一生所藏,其物彌珍,說起搜集傢具,世襄先生有著這樣一個趣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王世襄先生在通州一個回民老太太家看到一對杌凳,他非常喜歡。可惜藤編軟屜已破裂,但沒有傷筋動骨。世襄先生要買走,老太太說:「我兒子要賣 20 元,打鼓的只給 15 元,所以未賣成。」世襄先生於是掏出了 20 元錢,老太太又說:「價錢夠也得我兒子回來辦,不然他會埋怨我。」世襄先生等到天黑還不見他兒子進門,只好騎車回北京,準備過兩三天再來。不料兩天之後在東四牌樓掛貨鋪門口看見打鼓的王四,王四坐在那對板凳上。世襄先生問他要多少錢,他說要 40 元,世襄先生說,我要了。可是恰好那天忘記帶錢包。待他取錢馬上返回,杌凳已被紅橋經營硬木材料的梁家兄弟買走了。自此以後,世襄先生毎天去梁家一趟。兄弟二人,毎人一具,就是不賣。世襄先生問是否等修好再賣。回答說。不,不修了,就這樣拿它當面盆架用了。世襄先生眼看著搪瓷盆放在略具馬鞍形的彎棖上。歷時一年多,去了二十次,花了四百元才買到手,恰好是通州老太太要價的二十倍。如果王世襄和這個杌凳無緣,怎麼會從通州到了北京城,最後還是為他所得呢?(原載於鄭重《由我得之,由我遣之》)

世襄先生這「自珍」的價值觀,將散落於民間不被珍視的滄海遺珠一一搜尋回來,使其重見天日,同樣也用這「自珍」的精神走過歷史波折動蕩的人生逆境。他們所珍藏的物件兒,有的曾用來說明傳統工藝之製作;有的曾用以辨正文物之名稱;有的曾對坐琴案,隨手撫弄以賞其妙音;也有的曾偶出把玩,借得片刻之清娛。這些伴他們多年自珍的文玩,在十年浩劫中亦曾目睹車輦而去。他們都坦然處之,未嘗有動於中。他們何以會有如此的情操?世襄先生在《自珍集》的序中又寫道:「但悟人生價值,不在據有事物,而在觀察分析,有所發現,有所會心,使上升成為知識,有助於文化研究與發展。此豈不是多年來堅守自珍,孜孜以求者。」

蘇東坡在《寶繪堂記》中有這樣一句話:「譬之煙雲之過眼,百鳥之感耳,豈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復念也!」也就是在處理明清傢具時,世襄先生寫下了:「由我得之,由我遣之」這樣兩句話。無數國寶珍藏,經由世襄先生之手,才得以延續其生命,再現璀璨之光。然而其人高風亮節,不貪其利,始終以創造更大的文化價值為畢生追求的目標,對照今日,這也是高山景行、垂範百世的楷模。

世襄先生的一生雖曲折坎坷,但經由他傾其心力保護下的稀世珍藏、撰述的學術著作,都凝聚著他的曠世絕學、他的高雅逸趣、他的智慧天才,和他的人格魅力。撫今追昔,睹物思人,物尤存,而人已歿。物若有情,亦當有懷悼之感。

2003 年曾轟動中國收藏界的「中國嘉德『儷松居長物志——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國藝術品』專場拍賣會」上,世襄先生說:「我從來不承認自己是收藏家。錢財對文物收藏十分重要,我的家庭背景和個人經歷,說明我根本不具備收藏家的條件。儘管我過去只買些人舍我取的長物,幾十年來已使愚夫婦天天過年三十。老伴衣服穿破了總捨不得買新的,吃飯也很簡單,不下飯館,卻有時留朋友吃便飯。好在我會烹調,不多花錢也能吃好。」這短短几句話的獨白,已道出世襄先生的人生態度和收藏態度。謙遜質樸的人品與勤儉養德的風範,無不令人動容。前國家文物局長張德勤先生在評價這一場拍賣會時,曾評價說:「買者所追求的不單純是文物,而是情緣。如果把李白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的話借用過來,可以說,千金萬金何足惜,願得世襄二玩物,何令人羨慕以至於斯啊!」

令世人追捧的世襄先生的舊藏,所代表的不應當僅僅只是藏品極高的藝術價值、學術價值和經濟價值,更應當傳遞著收藏大家高尚的品德修養、高雅的審美逸趣,和虛懷若谷的人格魅力。

如著名英國漢學家柯律格在荷蘭克勞斯親王基金會為王世襄先生頒發「跨文化交流領域傑出成就最高獎」的頒獎詞中所說,王世襄是屬於二十世紀初中國知識分子中的這樣一群人:「他們冀求將構建中國的過去作為構建中國的未來的途徑。作為愛國者和國際主義者,他們又冀求在不低估其他文化的同時,給予中國文化更高的重視。」

黃苗子在《煙雲小記》中對王世襄先生有這樣一段描述:「那時世襄荃猷伉儷的儷松居在北屋,老家人還在,琴書椅案,收拾得清潔優雅,只有主人不修邊幅,大布之衣有時束一條藍腰帶,懷裡唧唧有聲,乃是大褂里籠中的秋蟲鳴唱。那時還沒有暖氣這玩意兒,冬天架煙囪,生蜂窩煤爐子,老家人不在後,都是儷松居主人的長期勞作,這在世襄是不在話下的。王世襄的一部老腳踏車,后座加一塊木板,老先生能夠一天來回四五次,把他心愛的明式傢具、紫檀交椅、唐雕菩薩坐像這些稀世文物,沉重地、小心翼翼地捆在車後,自己騎著送到照相館拍照,使旁觀者感到險象環生。這就是王世襄後來陸續出版的關於明式傢具那兩本巨著以及近年出版的《自珍集:儷松居長物志》當年所付出的勞動代價。」

這就是友人眼中的王世襄先生,他的生活淳樸至儉、超然豁達,與尋常人無異,在藝術研究與學術造詣上卻是篳路藍縷、精益求精。審美上看得通達透徹,對世俗的利害關係卻並不在乎。

世襄先生自己筆下的京華舊日風貌是這樣:「在北京,不論是風和日麗的春天,陣雨初霽的盛夏,碧空如洗的清秋,天寒飮雪的冬日,都可以聽到從空中傳來的央央琅琅的之聲。它時宏時細,忽遠忽近,亦低亦昂,倏痴倏徐,悠揚回蕩,恍若鈞天妙樂,使人心曠神怡。它是北京的情趣,不知多少次把人們從夢中喚醒,不知多少次把人們的目光引向疾空,又不知多少次給兒童大人帶來了喜悅。」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 山高水長。先生曾說,收藏如玩兒月,過眼即我有。

想先生的珍物之品,仁愛之德,以及所有文章著述之成就,對後世後學溫潤的滋養與澤被,盡如月光之傾灑。亦如京華舊城中那一陣一陣悅耳的鴿哨聲,忽遠忽近,琅琅不斷。或近,或遠,或高,或低,耳邊漸漸消逝,心頭卻從不曾遠離。

寫於二〇一七年九月

(2014 年 5 月,值王世襄先生誕辰百年之際,絲桐館-巫娜古琴工作室與喜見齋文化有限公司曾有幸受「王世襄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活動委員會」之邀,於哥倫比亞大學全球中心/東亞中心,主持舉辦《月佩風環憶故人》古琴音樂會(方案及策劃由喜見齋文化有限公司擔任),藉以紀念這位中國收藏史上舉足輕重的收藏大家。

三年後的秋日,再次作文感念世襄先生,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原創文字 / 喜見

編輯 / Boreal L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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