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軸與積木—— 聊聊京劇與話劇的空間

文章內容源於鬼君和義姐 @曉聞 的一次聊天,從一個問題延伸,進而一發不可收拾,誕生了很多大開腦洞的想法,在此聊作記錄,以待討論、修正。


首先是鬼君的一個問題:戲曲的表演到底是結果式表演,還是過程式表演?

話劇或者影視更傾向於一種過程式表演,表演的是一個人的外在,內核需要觀眾自己去分析、體會;戲曲表演似乎更傾向於結果式表演,登台就向觀眾傳遞出一切,或者說是絕大部分信息。

從表演形式上來看,戲曲里用到大量人物內心獨白,尤其是在角色互動過程中(通常用打背躬的方式)。這種形式一方面「指導」觀眾看戲,另一方面,它的存在也跟傳統戲曲所處的表演環境有關。在早期,觀眾並不會像如今在電影院里看電影一樣專心致志地看戲,甚至演出場所會十分吵鬧。這就需要一種抽離於戲的表演方式來與觀眾進行溝通。

無獨有偶,西方傳統戲劇中亦有類似的表演形式。在戲劇中,這屬於一種「間離」的手法(典型見於《紙牌屋》里弗蘭克總統和劇中人說著話的時候,他突然扭頭和電視前的觀眾吐槽)。但是,這種方式在話劇舞台上並不常見,觀眾更多地要通過演員表演和劇情發展體會人物心情。這可能也是戲曲更「結果式」、話劇更「過程式」的一個原因。


線性、流動式的京劇舞台 vs. 立體、建築式的話劇舞台

接著,我們就突然想到舞台空間的問題。京劇的很多空間表現是非常前衛的,充滿了流動性。舉個例子,《武家坡》里,薛平貴上場,唱「一馬離了」,之後,王寶釧唱悶簾導板時,薛暗下,直到王唱到「那一旁站立了一位軍爺」,薛再重新回到舞台上。我們以前從未細想這種處理,反而覺得有點奇怪,尤其是從話劇角度來看。

但是,我們稍微開一下腦洞,你就可以想像薛平貴先來到坡上,然後王寶釧是從很遠的地方慢慢走過來,直到和薛相遇。這就好像拍電影一般,先是薛平貴行動的一組鏡頭,接著是王寶釧的一組鏡頭,然後隨著王寶釧的行動,鏡頭亦在移動,出現了王薛二人同框的畫面,最後銜接到會面。你會覺得京劇舞台動了起來!(詳見下方組圖)

組圖1:王寶釧唱完「武家坡又來了王氏寶釧」

組圖2:王寶釧唱完「站立在坡前用目觀看」

組圖3:王寶釧唱完「那一旁站立了一位軍官」

那麼,這個空間感或者說「空間認知能力」對演員表演有沒有影響,覺得應該還是有的。

我們仍以上述的《武家坡》情節為例,從王寶釧的角度,唱悶簾導板時要唱出一種悠遠的感覺。為什麼說唱悶簾時,氣勢要足?當然主要原因是在幕後唱的難度本來就大。從空間角度上來考慮,演員要讓這種聲音傳遞出空間感,就必須氣勢充足,然後她一步一步走上坡,這個空間完全是私密的,是她大量的內心獨白。直到薛再次出現在舞台,她的唱和表演再慢慢從個人切換到互動的場面。「假意兒在此剜野菜,他那裡問一聲我就回答一言」,這時王的表演就必須顧及到舞台上另一個人的存在了,比如怎樣通過表演體現「假意兒剜野菜」(實際注意著薛的舉動)而不是低頭兒認真剜野菜。

這種空間切換主要見於1)角色的重要性相同;以及2)角色有大段的內心獨白(通常是慢板)的場景。再一個例子就是《二進宮》中徐、楊唱完「學一個文站東、武列西」一句後,倆人也退場,接著李艷妃一段「李艷妃坐昭陽自思自想」。等李艷妃唱至末尾幾句時,徐、楊才再度上場。從空間上看,也可以想像成徐、楊仍在邁步進宮,鏡頭切換到等待的李艷妃。這其實也是講道理的,人都已經來見你了,你怎麼可能還在長時間地心裡嘀咕呢?這和最初的那個問題其實相關聯,因為只有他/她一個人在台上,觀眾似乎一下就進入了人物的內心世界。整個情境也好比是一個推、拉鏡頭的結合,從宮外的鏡頭畫面逐步推到坐在深宮之內的李艷妃,引導觀眾來感受她此時的內心活動,再慢慢向後拉遠來體現李、徐、楊三人在宮中的狀態。(詳見下方組圖)

組圖1:徐、楊下場

組圖2:李艷妃唱「李艷妃坐昭陽自思自想」一段

組圖3:徐、楊再度上場

或許因為要強調流動性,京劇的觀戲體驗更接近於線性,好像看一副流動的畫軸。比如上場,先是龍套、宮女,然後是副官、中軍、大太監一類的,最後主角登場。觀眾可以一個個線性的去處理。而且主角上來之後,龍套基本可以不用管了,他們像柱子一樣杵在那裡。當然,這不是說他們是地位低的「死跑龍套」,我們都知道龍套不齊整多麼影響舞台效果。但是從欣賞戲劇的角度,這些人在舞台上站定以後就不需要受到關注了。下場亦是這樣,一個個人物按順序下場。

相比較而言,話劇的舞台似乎更立體,更有建築感,像搭積木。話劇舞台上,不管上來一個多不起眼的角色,你都不能把他忽略,就像即使很小的一塊積木,也是整個結構的一部分,好比《茶館》,開場那麼多人物,雖然隨著劇情發展會突出某幾個人,但是其他人也不會像木頭人,多少會有幅度比較小的動作和表演。

傳統話劇的表演區域沒有延伸到舞台之外,這種限制邊界的空間或許更容易讓人有立體感。京劇舞台是不受這種局限的,上場門下場門的後台可以唱悶簾,可以傳話,可以處刑罰、打板子,台上台下也可以互動。

一些現代的舞台劇開始向觀眾席延展,但那種體驗和京劇還是完全不同的。在看百老匯歌舞劇《貓》的時候,一些「小貓」會到觀眾席和大家互動,感覺是挺有意思的,很high,好像是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你一直在這個虛擬空間里。但是,再想想《翠屏山》(見下方視頻,2分10秒開始洗臉表演),潘巧雲早上起來洗過臉,那盆水接著給楊雄洗,最後是小丫鬟,洗完以後,她把臉盆端著涮一涮,直接潑向觀眾,觀眾席一陣驚呼夾雜著鬨笑。

https://www.zhihu.com/video/945548904201224192

這是一種什麼體驗?好像是一驚的那種感覺,像不像增強現實(augmented reality)?好比玩pokemon go一般,你走著走著,突然看見一隻皮卡丘。

印象派的京劇 vs. 超寫實主義的話劇

拿行船來說吧,這個戲曲程式感覺是最真實的船行效果的表現手法,比影視劇里真實的水和船還要逼真。為什麼?因為它就是通過營造空間的挪移給你一種主觀的真實感。這裡分享一段周信芳和童芷苓在《打漁殺家》中的一段行船表演。

https://www.zhihu.com/video/945474824827539456

京劇的觀戲體驗更側重於how,而並非是what。 這就有點像看印象派的畫,你說它真實嗎?一看就是畫,湊近了看就是點點筆觸。你說它不真實?明明就是霧氣氤氳里的大教堂,陽光斑駁的鄉間小路,那種主觀感受到的氛圍又是那麼的真實! 附上一張莫奈先生的《The Parc Monceau》,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搜索原圖來觀看。

相比起來,看話劇更像是看照相寫實主義的畫(那種像攝影作品一樣的繪畫),只要你想,可以把每個細節都聚焦了,放大了,精緻化了。附一張照相寫實主義畫家Gottfried Helnwein的作畫照片。

為什麼有些新編戲讓戲迷接受無能?他們好像把一幅印象派的畫愣生生地轉成照相寫實主義的作品,甚至乾脆是變成照片,好像為了展示技術上的洋氣,割裂空間,阻礙流動感,抹殺意蘊……把戲曲舞台拘死了。

一番聊天后,我們又把另一位學美術的好友小叔-片湯話拉進聊天。她覺得這種「扁平化」和「立體化」的區別不僅體現在空間上,還體現在音樂和舞台布景上,比如京劇沒有和聲,傳統布景里也沒有光線變化,但是西方戲劇的舞台更加考慮觀眾視角並運用焦點透視。


結語

我們都不是戲曲、戲劇的專業人員,這些支離破碎的想法來自於觀劇體驗,也許片面,也許早已被人系統的思考、總結過,但是將戲曲和西方戲劇及影視作這樣的比較,也許可以更好地讓大眾尋找看戲的樂趣。同時,我們也歡迎戲曲及其他藝術門類愛好者們來說說各自的觀點與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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