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困長著一張女性的臉
我是怕怕君。
去年過年的時候，我和朋友去大阪和東京玩了半個月。
踏入日本國土後，首先感受到的是一塵不染的道路，乾淨整潔的城市以及彬彬有禮的行人。
日本大街上除了琳琅滿目的商店，就是花枝招展的姑娘。穿著時尚，妝容精緻。據日本當地朋友說日本女生不化妝是不出門的，所以連她這種多年以「女漢子」形象著稱的人，也得每天塗點粉底，擦點胭脂水粉。不是跟風，而是每個人都是這樣，就成了一種不言而明的秩序。
去過日本的人都有這樣的體會，城市和人都是得體的，但這種得體或許是利弊參半，彷彿帶著一張面具，看不出窮與富，喜與樂，用繁華熱鬧的景象來粉飾太平。
2010年7月，大阪鬧市區的一間公寓里發現了一對五十多天沒人照顧的年幼姐弟的遺體。悶熱的房間里堆積了大量的垃圾和污物，三歲的女孩和一歲的男孩依偎在一起雙雙離世。
他們的母親是在夜店裡賣春的單身母親。剛剛二十歲出頭，發現遺體的公寓是夜店分給母子三人的宿舍，這一事件引起了社會的極大轟動。
NHK特別節目錄製組走進了性服務派遣公司，和那裡的老闆以及女孩聊了聊「女性貧困」這個話題。
迎接節目組的是一位叫三上（化名）的不到三十歲的男老闆。三上大學時學的是經營學，看上去像一位年輕企業家。包括連鎖店在內，這家公司一共有二百多名女孩在此工作，年齡大都在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
這家公司因為對女性的後援工作做得很到位，所以受到好評，不斷有人希望前來工作。
據三上介紹，來店裡工作的女孩特點如下：
人際關係破裂
（與父母不和、被家暴、被虐待、沒有朋友）
不具備適應社會的知識
沒有貞操觀念，對色情業不抵觸
很多人有抑鬱症等精神疾病
年紀輕輕就有了孩子
稀里糊塗地欠下債
對安眠藥等處方葯有依賴
三上說店裡是不允許這些女孩做長期工的，要不斷地換新人，這樣品質才有保障。
所以他很注重來店時代面試，從一開始他就讓對方明確工作目的、工作期限和攢錢目標。
節目組第一天採訪時就遇到一個十九歲的女孩，面試後就直接上班了，是很樸素的一個姑娘。據說半年前她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函授高中畢業，想去護士學校卻拿不出學費，自己是單親家庭出身，所以想靠這個賺出學費和一個人的生活費。
三上讓她定下兩百萬日元（合人民幣12萬左右）的目標，並指導定製具體計劃，比如一周干幾小時，干多久。畢竟在這裡除了賺錢，也不會再使這些女性的人生達到什麼新的高度。
節目組目睹了女孩面試並跟三上學了待客之道，在踏入夜店門檻低當天她就被送到客人那裡，看著年僅19歲稚嫩膽怯的背影，猶如目睹了一個現實：家庭環境不同，連受教育的機會都有著如此巨大的落差。
三上給我們看了用於說明公司規定的工作手冊，其中主要是插圖，所有漢字都變有注音。因為很多來工作的女性看不懂文字資料。
三上說在這裡覺得日本百分百識字率只是說說而已，即使能用智能手機發簡訊或大致能看懂的字，很多人還是不理解文章的內容。
據說有些女性因沒有接受過良好教育就進入社會，看材料也看不懂，不理解意思就稀里糊塗簽字，結果上當受騙、欠下大額債務的不在少數。
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在店內休息室中間的圓椅上坐下，表情可能有些不大自然，看到她的樣子，很多女孩友善的跟她搭腔：「你是新來的嗎？」
不同的年齡層有不同的上班時間，中午前後到傍晚時三十到四十幾歲的媽媽們，晚上年輕女孩居多。大家都稱讚待在店裡很舒服，工作人員很體貼，什麼事都可以找他們商量。
有一個叫幸惠的二十七歲姑娘，非常活潑。她說她喜歡參加各地的祭祀活動，愛好是抬神轎。
她在單親家庭長大，母親是護士，因為與母親不和她中學時就離家出走。輾轉住在朋友家裡，上過高中但很快退學，為了自立曾經做過街頭派發麵紙等零工糊口。那時候她認識了一位很體貼的中年大叔，誰知那個大叔其實是個詐騙犯，不知不覺她就被騙了，欠下很多債，十年過去她還在還那筆債。
在大阪的新世界、東京的歌舞伎町、商業街的路口，我都能看到漂亮姑娘舉著牌子招攬客人，當時好奇上前詢問了價格，平均陪酒一小時3萬日元（合人民幣1800元左右，酒錢單付）。
日本打工平均工時費不到1000日元／小時（合人民幣60元），而在色情交易場所上班一天就可以拿到四萬日元（合人民幣240元），並且夜店的工資基本都是當日支付。
但是她揮霍成性，錢一到手就馬上花光了。店裡人很擔心她，「他們像家人一樣關心我，幫我想辦法減少負債。」幸惠說道，為了防止她揮霍，店裡人將她的部分工資裝在信封里，放進店裡的金庫保管，幫她攢錢。
店裡的客人也在精神上給予她很大的安慰，雖然他們之間只是假裝戀愛，但聽到對方關心的話，她還是非常開心。
「店裡的人就是我的家人，這家店就是我的家，放假的時候我也會到這逛逛。」
日本低收入人群中，很多是單親媽媽帶著女兒生活。作為單親媽媽，她們租不起房子，只能住在網吧里。
一天買一個麵包，分著吃，每天只能花500日元（人民幣30元）。
日本像這樣的網吧，長期居住的有7成是女性。連續住上一個月，每天費用1900日元（人民幣110元）。
逼仄的空間堆滿了日用品，她們不知道自己還會在這裡住多久。
為什麼日本貧困女性這麼多？
以2013年為例，日本女性正式工平均年收入為356萬日元（約合人民幣20萬）男性平均為527萬日元（約合人民幣30萬）。作為合同工來說女性的收入更低，多達285萬的年輕女性（15-34歲）年收入未滿200萬日元（約合12萬人民幣）。
也許你們覺得這個收入已經非常高了。但是以日本的物價，這樣的收入僅僅夠填飽肚子。
社會學家山田昌弘形容道：日本是消費者的天堂、勞動者的地獄。
日本販賣機里最便宜的礦泉水要100日元(人民幣6元），一顆白菜的1/4需要大概10元人民幣，西紅柿人民幣10元/個，水果更誇張，一個芒果要人民幣150元以上。
在日本西瓜基本不以整個購買，而是論塊買。1/6的西瓜598日元，約人民幣近40元。
所以即使是蒼老師，來中國第一件事就是買一整個西瓜一次吃個過癮。
高昂的物價使今天日本的年輕人由於無法設想「未來會比現在幸福」所以他們以一種極端的態度滿足於現狀。
貧困問題不只限於女性，然而長期以來所形成的男性優先的企業文化，導致大多數女性無論是在就業機會還是在待遇方面都處於不利地位。
日本的僱傭制度分為正式僱傭與非正式僱傭。
正式僱傭是終身僱傭，工資月經並且有不菲的退職補償，但加班情況較多。
非正式僱傭主要為合同工、派遣工和臨時工。合同工多是全職，有福利保險，但是沒有退職補償。工資也遠低於正式職工。
派遣職工一切福利保險和找工作事宜都由勞務派遣公司承擔。
臨時工主要按時間或件數計算的非全天在崗的零工。公司不負責福利和保險。
根據NHK節目中的數據，日本非正式僱傭者佔38.2%以上，其中女性佔70%，從個人收入來看，81.47%的非正式僱傭年輕女性屬於「困窘」狀態，處於收入極低的位置。
求工難
《女性貧困》第二章《非正式僱傭》中出現的晴美就是一個典型案例。
佐佐木晴美（化名）畢業於國立大學，托業考試高達八百多分。婚前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正式職工。由於丈夫調動，她不得已辭工回家做了家庭主婦。
然而生完孩子後，她飽受丈夫嚴重的精神虐待。忍氣吞聲的過了將近十年，最終離婚帶著孩子回娘家與父母生活。
喪失婚姻後她想憑藉自己流利的英語找份工作，但最後是在人才派遣公司幫助下才找到一份客服的工作。不但要受上司的排擠，還要擔心合同能續簽到什麼時候。
「我別無選擇，只能拿那些比自己更慘的人來自我安慰，如果前途有望，再苦我也會堅持下去，然而現狀卻是不管條件多麼苛刻，為了生存指南選擇默默忍受，說到底這個國家就是靠這些能吃苦耐勞的女人支撐的啊！」
但在熟悉男女工資差異問題的芝加哥大學教授山口一男看來，日本「人才利用的不合理性，不是因為長期僱用、按年齡漲工資等日本僱傭慣例不合理。而是人才活用都是以此為前提，具有片面性。」
簡單來說就是「女性不能長期工作，無法作為人才靈活應用」這種想法根深蒂固，也正是日本的這種企業文化催生了男女工資的差異性。
單親媽媽族群增長
隨著離婚率的提高，日本越來越多的單親媽媽出現。2011年這樣的家庭就有123.8萬戶，比1998年增加了30%。
她們不僅要維持生計，更有一個到幾個不等的孩子要照顧和撫養，日本夫妻離婚後，別說贍養費，前夫支付的養育費也只有兩成而已。
而零工的工資對於生活所需來說猶如重負。
日本女性婚後多為家庭主婦，沒有或僅有很少的社會工作經驗，除了維繫日常家庭開支，幾乎沒有存款。
所以離婚後的單親媽媽就意味著蝸居、沒存款、每天只能用最簡單的速食，如麵包、泡麵過活。四處兼職每個月連軸轉也僅有20萬日元的收入。
窮、忙二字，是對她們最準確的闡釋。
日本終身未婚率增長
厚生勞動省的「國立社會保障與人口問題研究所」4月4日公布的調查結果顯示。以2015年的時間點為基準，到50歲都從未結婚的人口比例，男性為23.37%，女性為14.06%。
通過調查可推算出，日本男性約每4人中就有1人，女性約每7人中就有1人終生未婚。
日本今年經濟不景氣、前景不明朗時導致年輕人不願談戀愛、更不想結婚的原因。這一點在男性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日本男性不行結婚的理由前兩位分別是：自己掙錢不夠花；沒有養活妻子的自信。
而女性不願結婚的原因則是不願意離開職場、放棄事業。
在日本如果結婚生子，女性作為編輯者會被排除在一線崗位之外，被安排去做閑職。
而單身女性從政府渠道中獲得的經濟援助非常少。並且僱傭工的未來養老沒有保障，年齡越大成熟的負擔就越重。
女性貧困造成的後果
努力讀書以求改變命運卻還不起貸款
可能有些人覺得，結婚生子屬於個人選擇問題，歸根結底日本「年輕女性貧困」是個人不努力的結果。
在日本有想通過求學改變命運的女性嗎？當然，但也不是那麼容易。
在日本上大學，高昂的學費和生活費都需自掏腰包，很多人都需要依賴助學金，助學金制度雖然為家境不好的學生提供了升學的機會，但同時也讓很多畢業後就業不理想的年輕人背上了還貸的重負。
這筆費用很高，因為助學金的關係，有些女性欠債600多萬日元（約合人民幣36萬），分期付款可能要換到4、50歲才能還清。
在以往的觀念中，不上大學就找不到好工作，所以借錢都要上，但現實情況是，女性大學畢業也可能找不到好工作，還不上助學貸款，導致惡性循環。
2012年，最大的日報學生支援機構數據顯示：拖欠助學金3個月以上未還的人數高達19.4萬人，其中「年收入未滿200萬」的佔45%。
這種壓力人很多女性感覺「看不到未來」。
色情行業便成了救命的稻草
而對於單親媽媽來說，低收入還算好的，怕的是她們找不到工作。
日本企業對於女性的歧視簡直是溢於言表，只要是單身媽媽這一點，面試時就直接淘汰。
這種歧視不僅存在在企業面試中，即使你努力的去考取資格證書，通過初試證明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承接這份工作，但複試時面試官會說「孩子生病你就得請假，這樣跟不上進度。」於是，還是被淘汰。
上文我提到過，單親媽媽上班過程中孩子託管也是個問題。往往只能隨意託付給網上請來的保姆，甚至釀成過男保姆殺害孩子的悲劇。
包括文章前面我們提到的大阪那對姐弟，單親媽媽忙於工作而對孩子疏忽，導致孩子死亡的情況在日本並不在少數。
照顧孩子就一家餓死，出去賺錢就沒人照顧孩子。
於是日本賣春店招聘欄里「歡迎單身媽媽」、「宿舍與託兒所設施齊全」的條件，就成了她們的「救命稻草」。
為了留住單身媽媽群體，色情店與附近的民辦託兒所簽約，孩子隨時都有地方託付。公司報銷一半的託管費用。甚至為了方便她們工作，色情店孩子叫掏錢建立小型託兒所。
對於付不起房租的女性，他們準備了宿舍。
可謂是就業、育兒、住所一條龍服務。
這比公共部門還要完善和周全的服務，讓這些在社會泥沼里掙扎的快要窒息的女性宛如上了天堂。
甚至產生了畸形的價值觀，一位在色情店工作的21歲單親母親小花，她有一個快2歲的女兒，她表示：「這種工作工資高，待遇好，如果女兒將來想幹這一行的話，我覺得我會同意的。」
比起經濟上的貧困，精神上的貧困更加艱難
面對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孩子就可以輕易的說出這樣的話，貧困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它也具有傳承性。
在這種家庭中，尤其是女孩子一般要替母親做家務，照顧弟弟妹妹，上學後也要去便利店、快餐店去打零工以支付學費、生活費。並交給母親一些家用。
剛剛提到的，如果她們想讀大學，要背負巨額助學貸款，還債就要二、三十年。即使能承受住貸款壓力，還完貸款後生活也會相對拮据。
於是總要想辦法多賺錢，又要時間富裕，於是惡性循環。擺脫「貧困」談何容易。
在東京新宿、澀谷等鬧市區，在晚上的時候經常有很多拉著小皮箱店年輕女性。箱子里就是她們的全部財產，有的去網吧過夜，有的在等援交的機會。
她們說：「能活到三十歲就好了，年紀再大，恐怕也沒人要買自己了。」
「一個英國人曾作了一篇戲劇，說一個新式的女子走出家庭，就再也沒有路走，終於墮落，進了妓院了......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魯迅《娜拉出走以後會怎麼？》
貧困遠不只是「錢」這麼簡單，女性貧困才是最大的困境。
參考資料：
1.引用NHK特別節目錄製組合著：《女性貧困》，上海譯文出版社
2.引用古市憲壽文章《「戰後」何時結束？——探索未來的年輕人們》
3.引用《娜拉出走以後會怎樣？》魯迅全集第一卷
4.引用日本厚生勞動省的「國立社會保障與人口問題研究所」4月4日公布的調查結果
5.引用《女性貧困》第二章《非正式僱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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