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塘屋

阿晶

曾有這樣的夏天的黃昏。

　　白蝴蝶綴滿了大片淺紫色的小薊草，天地間全是黃澄澄的麥浪，一波一波地涌過來好像在為遠處的風捎話：「到我們這裡來，順著麥浪走過來啊，跟著風走過來。」雲彩們軟軟地粘在西邊的天上，「今年真熱啊！」她們邊乘涼邊閑聊，看上去卻像薄荷糖一樣涼快亮堂，十幾年前的雲彩嘗起來可真是甜的呢。

　　「奶奶，我們家有膠水嗎？」阿晶穿過院子里的小薊草走進屋子，在她身後，白蝴蝶飛成了一片焰火，它們可不想被這個扎羊角辮的女孩兒抓住，她喜歡把五月紅花瓣撕開粘在蝴蝶的翅膀上，還會用桑葚汁把蝴蝶的白翅膀染成難看的深紫色，這樣的蝴蝶可不好意思參加第二天的小薊舞會。

　　「阿晶要膠水做什麼，麵糊我倒是有呢。」奶奶正忙著準備晚飯吃的藿香蛋餅，手裡端著一碗調好的麵糊正要下鍋。

　　「我不要麵糊，上次用麵糊做的美術作業！幹了以後硬得像鞋底一樣，還白花花的。」

　　阿晶想要的是膠水啊，小玉她們就是用那種看不見的東西把畫兒粘在了紙上，作業發下來的時候也沒有掉。小玉說那是上小學的哥哥給她的。但阿晶沒有哥哥姐姐，只有一隻叫小灰團的貓。在麥子還是青色的時候，阿晶抱著小灰團走在門前那條窄窄的石子路上，小灰團突然從她手裡掙脫了，鑽進麥田裡馬上失去了蹤影，阿晶挨行問那些麥子：

　　「你們還是小麥苗的時候我就經常來看你們，你們能告訴我小灰團在哪裡嗎？」

　　「到我們這裡來，順著麥浪走過來啊，跟著風走過來。」

　　阿晶可不敢去那麼遠的地方，要是那裡有人給她做春天的楊柳蛋餅、夏天的藿香蛋餅和秋天的香蔥蛋餅，那她或許會跟著風去玩的。

　　麥子們只會說一樣的話，它們手拉著手在風裡搖頭晃腦，阿晶只好蹲下來從一行一行麥子的縫隙里找她的貓，那裡面黑得可怕，突然，阿晶見到一雙亮亮的眼睛：

　　「小灰團，快過來。」

　　「我才不是什麼小灰團，你要叫我黃鼠狼阿姨。」

　　黃鼠狼說完就不見了。

　　阿晶雖然傷心，但小灰團本來就是野貓，她相信它一定不會餓著，只要不遇上開著「突突」的摩托車，後面掛著兩隻鐵籠子的人，就不會有事。可從那以後，小灰團再也沒有回來。

　　「鈴子家的雜貨店不賣膠水啊，要不要奶奶幫你跟小玉說，讓她把膠水跟你一起用。」

　　「不要！不要！小玉的膠水是她哥哥的，她哥哥不給我用。」阿晶說著突然就趴在桌上哇哇大哭，很快她的袖子全濕了，又就著花布書包抹眼淚。奶奶被她嚇壞了，忙放下麵糊碗和鍋鏟走過來把她攬在懷裡，用圍裙給她擦臉。

　　「我出去捉蝴蝶。」阿晶把奶奶的圍裙推開，邊抽泣邊往外跑，她的花布書包還背在肩上。

　　小玉的哥哥和姐姐都已經很大了，可能念到五六年級了吧。這一帶其他的小女孩也都有哥哥姐姐，那些大孩子都會唱歌、會寫字，會念好聽的順口溜，他們鉛筆盒裡的筆也特別多。他們玩的時候都會帶上各自的弟弟妹妹，每到這時候阿晶就成了一個人。

　　有一次阿晶正在跟小玉玩的時候，小玉的哥哥把小玉領進屋去了：

　　「小玉我們去看電視，讓阿晶一個人玩兒。」

　　小玉的哥哥為什麼要這樣呢，阿晶想。可那個男孩子比她們高好多，阿晶甚至有些害怕他。

　　要是我有哥哥多好啊，要是我有哥哥我也不會讓小玉一個人玩兒的。

　　阿晶胡亂想了很多，她大概是班上唯一一個沒有膠水的小朋友了，可她才不會找小玉的哥哥借膠水呢。阿晶突然很想上小學，上了小學就會髮膠水吧，說不定是一大瓶呢，可以用來做各種漂亮的手工，貼各種漂亮的畫，那該多有意思啊！

　　屋外的小薊草上已經沒有多少蝴蝶了，蝴蝶們晚上都睡在玉米桿上、狗尾巴草上、油菜桿上，靜靜地闔著翅膀，像一枚小小的葉子。可那些麥子還沒睡，它們從四面八方朝阿晶涌過來：

　　「到我們這裡來，順著麥浪走過來啊，跟著風走過來。」

　　好大的風啊，可我沒有能被風吹起來的裙子，我還想要插滿花的帽子，有很長的飄帶的那種，像花蝴蝶的尾巴一樣。阿晶這樣想著，居然聽了麥子的話，朝遠處走了過去，她的花書包蹭著金黃的麥芒。

　　阿晶的眼淚已經風乾了，她想想覺得剛才真不應該哭呢。這姑娘的眼淚就像梅雨季節的雨水，要多少有多少，一點也不寶貴，來的時候卻比梅雨洶湧得多。

　　麥田間的小溪里漂滿了各色的花瓣船，粉紅的，大紅的，淺紫的，杏黃的，最別緻的是用鳳仙花的花托做成的。坐在裡面的是驕傲的昆蟲姑娘們，她們都是青綠色的衣裳，手裡握著一支青色的葉子小槳，隔好一陣子才輕輕劃一下水，小船順著小溪流向了同一個地方。

　　「你們等等我。」

　　阿晶沿著小溪跑得氣喘吁吁，奇怪，今天的小溪怎麼流得這麼快。

　　不知道跑了多久，溪邊的小船都靠岸了，姑娘們提著綠色的紗裙上了岸，阿晶發現小溪在這裡流入了一塊池塘。水面上漂浮著幾片睡蓮，睡蓮葉子當舞台再適合不過了，昆蟲姑娘們一定是來這裡聚會的。

　　「星星怎麼還不出來，我要晒晒我的裙子。」一隻紡織娘抱怨道。

　　「就是，灰貓說不定又在偷懶了。」草蛉姑娘跟著附和。

　　「灰貓，是胸前有一小塊白色的灰貓嗎？」阿晶連忙蹲下來問草蛉姑娘。

　　草蛉姑娘並不慌張，她一直是以優雅智慧著稱的，而那雙透明的長翅膀又讓她成了一個飛行高手。

　　「對，它是接替退休的花貓來野塘屋工作的，還不是很嫻熟。」草蛉講話文縐縐的。

　　阿晶沒想到小灰團竟然是在這裡工作。她看到池塘那邊確實掛著一盞風燈，上面寫著三個字，旁邊有一個亮堂堂的小鋪子，大概就是「野塘屋」了。

　　她朝亮燈的地方跑過去，發現貓正在門前的草地上忙活。地上攤著一張深藍色的絨布，灰貓拿著軟毛刷子在布上刷著什麼，嘴裡不停念叨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小灰團，你在刷什麼呢？」

　　「膠水啊，你快幫我把這些星星粘到布上。」

　　阿晶從貓那裡接過一個草編的籃子，發現裡面是五顏六色的亮閃閃的幸運星，她幫奶奶燒火的時候也經常用麥秸編幸運星呢，可她沒見過這麼多顏色的會發光的幸運星。

　　阿晶好奇地把一顆星星放在布上，激動得叫起來：「這布真的是黏的啊！」

　　貓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小灰團現在已經是一隻大貓了，它胸前那塊白色的毛就像一隻領結，看起來風度翩翩。

　　等他們把所有的星星都粘到了絨布上，灰貓走到屋裡一根垂下來的花藤旁邊，像拉燈繩一樣輕輕拉了一下，天空突然出現了許多彩色的星星。

　　——這不是剛才地上那塊絨布嗎？

　　池塘上爆發出昆蟲姑娘們的歡呼聲，她們有的調弄著琴弦，有的就著星光整理紗裙，紡織娘的聲音是嘹亮的金色，像夏天的心跳一樣有力；蟈蟈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含滿了水，彷彿是特意為野塘的音樂會而準備的歌聲。

　　灰貓走到她面前，有禮貌地鞠躬，「這裡是野塘屋，我們負責定做各種天空。」

　　「貓先生你好。」阿晶覺得已經不能叫它小灰團了，它可能不是那隻走丟的貓吧，又或者在魔法的作用下已經把這個小主人忘了。

　　她跟著貓走進野塘屋，裡面掛滿了麥秸做成的星星，都是麥秸本來的顏色，發著金黃的光。櫥櫃里陳列著各種漂亮的商品，貓一一為她介紹，有紅豌豆花味的香水，紫茉莉的耳墜，裝在精美盒子里的麥秸星星，河水做成的鏡子……

　　「紅豌豆花真的很特別啊，剛湊近的時候有一陣玫瑰花的味道，想仔細聞卻又沒有了，可我卻迷上了那一瞬間的花香呢。」

　　「麥秸編成的星星到了晚上就會發光，別的料子可都不行，我還是覺得金黃色的麥秸星星最有味道，但昆蟲們非要定做彩色的。」

　　「照河水做成的鏡子就像河水撲面一樣舒適啊……」

　　貓說起野塘屋的商品如數家珍，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小店啊。

　　「貓先生，一拉這個開關就會換一個天空嗎？」阿晶摩挲著屋子正中間那根翠綠色的燈繩。

　　「對啊，但是這樣的天空只屬於野塘啊，外面是看不到的。我們能做各種各樣的天空，白天的天空有各種花瓣的顏色可以選擇，晚上的只有深藍色。」

　　阿晶想像著紫色的天空是什麼樣子，玫瑰色的天空又該多美啊，野塘的雲朵一定也是貓用膠水粘上去的吧。

　　「貓先生，我想買一點你的膠水。」

　　「我們的膠水可是從五月紅的花瓣里提取出來的呢，你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可以跟我換嗎？」

　　是啦，五月紅的花瓣可以粘在蝴蝶的翅膀上，那一定也可以做成好用的膠水呢。

　　阿晶打開她的花布書包找好玩的東西，裡面除了美術作業什麼也沒有，美術作業倒是很好玩，可是美術作業給貓了她還要膠水做什麼呢。

　　「這個書包真不錯啊，用九塊不同的布格子縫起來，就像花一樣。」

　　「可是貓先生，這個包不能給你。」

　　「這是奶奶縫給阿晶的書包啊。我好像想起春天的日子了，那時候我剛到那個小院子，最喜歡吃的是奶奶做的楊柳蛋餅。後來我就得來這裡工作了，我走以後阿晶一定哭了好幾天，她以前哭的時候就在我的毛上擦眼淚呢。」貓眯著眼睛回憶道。

　　「你真的是我的小灰團啊！」阿晶尖叫起來。

　　阿晶沿著麥浪的流向走回了小薊草的院子，從窗戶里看到奶奶正在把晚飯往桌上擺。

　　「到我們這裡來，順著麥浪走過來啊，跟著風走過來。」它們還在唱著，聲音里夾雜著遠處傳來的蟲鳴。

　　「我真該早點去野塘玩的。」阿晶自言自語。

　　她鼓囊囊的書包里裝滿了雲彩的糖和麥秸的星星。野塘的雲彩果然是貓貼上去的糖果，麥秸的星星串起來掛著，夜裡就不怕黑了。

　　對了，還有一小瓶膠水，在麥秸星星下看起來是溫潤的杏黃色，在晚風裡好像在輕輕流動。阿晶終於有了有世界上最好的膠水，這可是用來把星星和雲彩粘在天上的膠水啊。

　　但阿晶的貓還是沒有回來。

　　「我不能跟你回去了，或許等我退休了，會去找你要香噴噴的雞蛋餡餅吃的。」

這還是15年6月時，阿晶寫的小童話，帶著初夏的藿香的香味，回到小時的鄉間田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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