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喪:死而復生的前線士兵「黑019」
黑白酒館?腦洞故事Vol.019
今天陸離來酒館喝酒為我們講述了一個詭異的故事。爺爺年輕時在寨子里負責報喪,有天接到了從前線傳來的呼娃子呼延寶的死訊,卻沒想到那個「貪生怕死」不想參軍打仗的呼娃子突然載譽而歸……
故事原名《報喪》
文/陸離
? chapter 1 ?
我爺爺年輕的時候靠報喪混口飯吃。一來他小時候摔瘸了腿,干不得農活,二來當時日寇橫行,部隊三天兩頭便有死訊傳回。
於是,我爺爺拖著一條殘腿,往返於寨子和縣城之間。有喪要報的時候,他就在胳膊上系條黑布,旁人見了往往避之不及,只有死者家屬作為報答,給我爺爺一餐飽飯,在當時,極不容易了。
一天,縣裡的幹部又給我爺爺一張名單,頁腳上寫著個名字,叫呼延寶。我爺爺認得呼延寶,寨里的人都叫他呼娃子。
呼娃子的爹媽早已過世,他爺爺和奶奶把嘴裡的吃食摳出來喂他長大,居然把這小夥子養得極其精神:身長腳長,手臂一彎就凸起結實的肌肉塊來,頭皮颳得青青的,只有頂心留著巴掌大一團烏油油的頭髮。
當時糧食金貴,呼娃子卻憑著身手矯健,翻山越嶺地逮狐狸,捉兔子,家裡不但沒餓死人,居然還能吃上肉。
沒有槍,他就削了把硬弓。十八九的孩子,開弓能射百步遠,箭頭從狐狸左眼進右眼出,皮毛一點也沒損耗。
沒想到,呼娃子參軍一年有餘,好容易有音信傳來,竟然是他的死訊。
我爺爺嘆了口氣,把名單往懷裡揣好,便一瘸一拐地往呼家走去。
呼娃子他爺爺已經癱在床上,他奶奶是個半瞎,走路顫巍巍的。家裡的土房因為無人照料,塌了一角,遠遠望去像座土墳一般,孤立在半山腰上。
我爺爺推開院門,正要喚人出來,卻赫然看見呼娃子坐在屋門口背陰的牆角邊上,身上還穿著他入伍那天穿的白布褂子,頭皮還是青青的。
我爺爺大吃一驚,先趕緊把手臂上的黑布扯下來,想道:「難不成是名單上寫錯了?這可鬧出事情了。」
? chapter 2 ?
呼娃子見了我爺爺也吃了一驚,趕忙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
我爺爺跛著腳迎上去,問道:「你怎麼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呼娃子彷彿還沉浸在驚嚇中,吞吞吐吐道:「我就回來……回來看看……」
我爺爺見他慌張的模樣,忍不住道:「你逃回來啦?不打仗啦?」
國難當頭,除了我爺爺這樣的殘疾,寨里的青壯都上了前線。大家恨鬼子猖狂,徵兵的工作隊來後,報名的隊伍排得長長的。
而呼娃子是唯一被綁著去抗日的人。入伍當天,他就跑過一回。
當時寨里的老人氣壞了。好山好水,怎麼就出了這麼個慫貨。
最生氣的,是呼娃子的爺爺,把煙鍋往地上一摔,帶著人就上山去抓。
呼娃子卻像猿猴一般,在深山老林里嗖嗖地竄來竄去,偶爾瞄到他一片衣角,樹梢一陣晃動,又不見了。懸崖峭壁就像是他的遊樂場一樣,別說追他的人都上了年紀,就算是十幾個小夥子,也逮他不住。
直過了將近兩個月,寨里的人才把呼娃子抓住,綁了手腳,像抬野豬一樣抬回他家去。一路上,呼娃子被擔在一根木棍上,四肢不住掙扎,喊道:「你們下套子!有本事別下套子攆上我!」
眾人舉著火把,前呼後擁,剛把他抬到家解了綁,他爺爺就用煙杆子劈頭蓋臉地打下去。
張老先生是寨里的宿儒,方圓十里難得的文化人,連忙把呼娃子的爺爺攔下來,咳嗽一聲說:「南宋年間蒙古人打過來,本寨先祖還跟著王堅王將軍固守釣魚城三十六年,算起來,你也是忠義之後,怎地這麼沒出息。」
呼娃子頭一揚,苦著臉道:「打仗要死人的,去了就回不來了!」
他爺爺「呸」了一聲,又上前要打。張老先生攔住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是忠義之後,應該視死如歸……」
呼娃子給爺爺的煙鍋敲破額頭,火辣辣地痛,大聲道:「哪個是匹夫?我不當匹夫!你找匹夫打仗去。」
「小崽子!」他爺爺罵了一句,推開張老先生,上前又打。邊打邊罵道:「鬼子都打上門來了!他們要砍你,你怕還把頸子洗乾淨了。老子要是年輕三十年,老子端起柴刀都要去跟鬼子拼刺刀。老子今天先打死你個小崽兒,免得鬼子打過來了你格老子去當漢奸。小崽兒!」
打著打著,煙桿終於「啪」地一聲斷了。呼娃子不敢還口,伏在地上嗚嗚地哭,抽抽噎噎地道:「我的豬……我的豬都還沒養大……」
那時他年紀雖小,卻是幹活的好手,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打回來的野味又吃又賣,還換回幾頭小豬仔來。
別人家的豬圈都用粗木搭在泥地上,呼娃子硬是用石頭壘了牆,石板鋪了地,涼水一衝,什麼屎尿都沒有了,一點也不臭。眼看豬仔們一天天長大,賣了錢又該給家裡添置新物件了。
他爺爺好抽葉子煙,手裡的黃銅煙鍋就是呼娃子便用狐狸皮換來的。他還給他奶削了一根桃木手杖,杖頭鑲著他打回來的野豬獠牙,雪白雪白的,跟象牙一樣。
他爺爺把手裡的斷煙桿往他身上一扔,大聲道:「你看看你爹媽的牌位!你爹媽是啷個死的?你爹媽就是遭小日本炸死的!老子要是年輕三十年,老子就去找他們拚命了!老子要是……」
說著,兩行老淚終於淌了下來。他奶奶給眾人擠在屋角,此刻也流下淚來,身旁的桌案上擺著兩個木牌,是呼娃子父母的靈位。
呼娃子終於無言以對,伏在靈位前大哭。眾人想起家中因戰火死傷的親人,無不黯然。
? chapter 3 ?
第二天,呼娃子就上路當兵去了。頭皮給剃得青青的,背著他奶奶縫的薄被子。他爺爺請張老先生在被面上寫了幾行字:「抗日臨行,贈被一幅,傷時拭血,死後裹屍。不求盡孝,但求盡忠。」
呼娃子背著薄被,一步三回頭地往寨門走去。寨里的小孩子們一面往他身上丟石頭,一面拍手唱道:「呼延寶,滿山跑。只要安逸,不學好。夜半三更抓回來,當兵打仗跑不了。」
呼娃子苦著臉,轉頭喊:「爺!奶!我走了。」這才走出寨門。
我的爺爺當時也在寨里,看著呼娃子瘦高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林子後面,此時見到他忽然逃回來,又是驚訝,又是瞧不上他貪生怕死。
呼娃子看了我爺爺的表情,像被點著了一樣,高聲道:「我沒逃!誰逃啦!我還立功了!」
我爺爺鬆了口氣,笑道:「哎呀,還立功了?怎麼立的功?立的啥子功?」
呼娃子得意起來,又像要為了自己開脫似的,一口氣說道:「我學會放槍啦,放得比誰都准,連班長都說我是神射手。到了江西,我頭半年就幹掉了兩個鬼子頭頭。我白天打仗,晚上領著幾個兄弟去挖陷阱,下套子。陸大哥,這可不是抓畜生,是抓鬼子啊。我們把陷阱裡面插了竹籤子,又用野草蓋得密密的。沒想到,真抓著了兩個鬼子的偵察兵,一個在坑裡跌死了,一個被捆住了腳吊天上正晃悠呢,被我一棒子打暈了,還不如兔子皮實。你想那套子多厲害,我當年都逃不掉,他小鬼子還想跑?」
我爺爺想起當年呼娃子被下套綁回家來的事迹,忍不住跟他一起大笑起來。
「後來部隊給我發了個獎章,」他一邊說,一邊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圈了個圈,舉到臉前道:「有這麼大呢!跟銀洋一樣亮閃閃的。」
呼娃子放開手指的圈圈,又對著攤開的手掌看了好一會兒,好像那枚獎章就放在掌心上一樣。
「你行啊!都得了獎章啦!有出息啊!」我爺爺道。
? chapter 4 ?
呼娃子嘆道:「不容易啊。我離了家,跟著部隊走了一個多月才走到江西,路上沒吃又沒喝。老百姓也慘,沿路都是賣兒子賣女兒的。有次我見一個大娘賣閨女,十來歲的小女孩兒,睡在她娘大腿上,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跟她媽媽一樣餓得只剩半口氣了。」
講到這裡,呼娃子往土房黑乎乎的門洞里看了一眼,又道:「當年要不是我爺奶給我討口飯吃,我也跟那個女娃娃一樣。」
兵荒馬亂,人命賤不如狗。當年呼娃子的爹媽死去後,也有人勸說把他賣了,他爺奶硬是不肯。他爺爺一把年紀,還去幫人干粗工換雜糧面,滿寨子的人都見過他扛著木料晃悠悠地從田坎上走過,敞著懷,肋骨一條條的。
「那時候我爺下了工,還從衣袖裡抖出幾個花生豆,我奶眼睛不好,摸著我的臉一個個填在我嘴裡。我打仗這一路上,都想著那個味道,」呼娃子道。「後來鬼子多了,我跟著部隊退上了石鼓嶺,要不是我會打獵,准也給餓死了。乾糧吃完了,我就打雀兒挖地鼠,還在晚上裝機捉狐狸,還教別人用竹刷子插魚……」
一說起野地里的生活,呼娃子的眉毛又飛起來了。當年寨里的人進山去捉拿他時,發現他建的窩棚,樹榦為梁,油布為頂,裡面厚厚地鋪著蒲草,又乾燥,又暖和。窩棚外的篝火已經熄了,木灰還是溫熱的,旁邊放了一隻瓦盆,洗得乾乾淨淨,正倒放著瀝水。這小子居然過得不錯!
他爺爺怒氣衝天,一把火把窩棚燒了,咬牙道:「用土槍!寧肯打死了,也不留這種沒骨頭的小崽子。」
又過了許久,寨里的人才在山溪邊發現了呼娃子。離家久了, 他的頭髮已長成了亂雞窩,正赤條條地在溪邊釣魚,釣一會兒就扎進水裡游兩圈。
時值七月大暑天,追捕他的人圍著草帽,熱得汗如雨下,呼娃子卻在清涼的溪水中上下翻騰,不時把摸著的螃蟹扔上岸去。
還不等呼娃子的爺爺說話,同行的老獵戶就已把土槍抵在肩窩子里。哪知道,呼娃子就像正在喝水的鹿,忽然機警地抬起頭來。兩隻黑眼珠,骨溜溜地盯著溪邊的密林轉。
只聽一聲槍響,呼娃子身邊的溪水濺了起來。
呼娃子蹦起老高,只一步就跳上了岸。光光的屁股蛋子翹得如同兩隻大碗倒扣在臀上,黑亮的雙腿像裝了彈簧般,帶著他扎進深林。
槍又響了兩聲,不是放空就是打在樹榦上。圍捕的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呼娃子光著身子,攀藤扒樹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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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這些往事,我爺爺苦笑不得,問道:「那鬼子呢?還打鬼子嗎?」
呼娃子道:「打啊!怎麼不打!子彈沒有了,我就削了一把弓,蹲在樹上,見一個,滅一個。有天我出任務,冷不丁聽見小鬼子在背後放了一槍,我趴在地上裝死,等他走近了,就撂倒了他,捂他臉,掐他脖子。這小鬼子也真拚命,從我的手上活活咬下一塊肉來,翻身去撿他落下的槍,我從後面騎到他背上,他還往前爬,我手裡連塊石頭都沒有,到底用弓弦把他勒死了……」
我爺爺拍手道:「還是你厲害啊。荒山野嶺的,難得住別人,可難不住你,小鬼子發現你了,你就往樹林里一鑽,誰也攆不上。」
呼娃子望著我爺爺,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了,轉頭望著院子的角落,神色有些黯然。
角落裡的豬圈早就塌了,石牆也倒了,兩個破食盆倒扣在地上,蒙著土。
我爺爺勸道:「你回來也好,有你在,什麼東西置辦不起來?你手上的傷好了沒有,傷得重不重?」
我爺爺側身往他左手看去,沒看見什麼傷痕,又拿起他的右手,翻來翻去看了兩遍。
他的手跟所有農家子弟一樣,粗大厚實,不同的是拇指和食指的骨節上生了挽弓的老繭,厚厚的,卻沒有什麼疤痕。
我爺爺道:「你不是說小鬼子從你手上咬下一塊肉來?在哪裡?」
呼娃子不答,兩片嘴唇打起顫來。我爺爺忽然回過神來,高聲道:「你說的是真話嗎?你到底是怎麼回來的?」
「走!走!跟我到縣上去!」我爺爺怒道。拉著他的手就要往外走,呼娃子卻一動不動。
「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你不害臊嗎?」我爺爺高聲道。
淚水湧出呼娃子的眼眶,他緩緩道:「陸大哥,鬼子那一槍,打在我背上了。」
呼娃子的臉皮變得慘白,我爺爺看著他,忽然發覺他的手跟冰一樣又硬又涼。
我爺爺一驚,放開了他的手,瘸腿往後一挪,身子晃了晃,險些跌倒。
呼娃子想伸手來扶,步子卻釘在原地。我爺爺這才發現黃昏的日頭打在自己身上,而呼娃子始終貼牆站在陰影裡面。
「你……你……」我爺爺驚得聲音都發顫了。
呼娃子哽咽著說:「我爺奶年紀都大了,沒有我,他們連豬都喂不了,怎麼過啊。我走之前跑進山裡,就是想給他們多打幾張皮子,留著能換點糧食……這一年,我日思夜想,就盼著能回家來看看。陸大哥,我爺奶不容易,你幫我照看下……」
便在這時,房門吱嘎一聲開了,呼娃子的奶奶從屋裡挪出來,手裡還駐著她孫子給她做的豬牙拐杖。
好容易看清是我爺爺,呼娃子他奶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帶著哭腔道:「小陸……我們家延寶……我們家延寶……」
我爺爺轉頭一看,呼娃子已經像煙一樣消失了,原地只留下個小板凳,我爺爺頓時也慌了神,吞吞吐吐道:「沒有……沒有……我就是來看看你老人家……」
他奶奶顫巍巍地走近,把臉貼上了我爺爺的胳膊,看清了上面沒有系黑布條,才放下心來,把眼角的淚抹了,對我爺爺說:「來,趕緊把晚飯吃了再走。你腿腳不好,太陽落坡了不好走路。」
我爺爺魂不守舍地跟著老奶奶進了屋。老人家在灶台前忙了一會兒,轉身遞給我爺爺一碗東西。我爺爺一看,是碗豌豆糊糊,還有些爛菜葉子。她老伴兒躺在木床上,呼哧地喘著氣,濃痰在喉嚨里翻滾著。
我爺爺端著豌豆糊糊,沉默了好一陣,終於放下碗,從懷裡掏出個巴掌大的小布包,裡面裝的是呼娃子犧牲後部隊給的血餉錢。
老奶奶仍舊在灶台前忙著,我爺爺把小布包輕輕往碗邊一放,就跛著腳離開了。
從此以後,我爺爺再也沒給人報過喪,開始給部隊編草鞋,打草席,雖然能混兩頓粗糧糊糊吃,飽飯再也吃不上了。
我後來問過我爺爺,我爺爺說,報喪報多了,有時就能看見些陽間人看不見的東西。死了的人,若是有心愿未了,總是不能安息,而活著的人,不能白活著,總有該做的事情。
(完)
陸離:陸離其人,年過三旬重慶人,怪力亂神愛好者。十年記者生涯後,一頭扎入詭異故事的創作中,把有限的人生投入到無限的腦洞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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