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生修得到梅花

幾生修得到梅花

朱耷繪

南宋詩人謝枋得有首詩:「十年無夢得還家,獨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

可以想像一幅極為寂寥的圖景,滄桑數十年的羈旅生涯之中,從未有過關於歸家的期翼,甚至連一個夢也不敢做。而此刻,獨自一人立於奇峰野水的天地之間,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在山雨初歇,雲霧蒼茫的時間裡,一種「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情境中,心中唯一所念想的,是不知要經過多少苦,才能將自己修得清高桀驁亦如「梅花」。

好奇是什麼樣的人,寫出這樣詩句,查看詩人的生平,竟覺心中塊壘,杯酒亦難平。

《宋史列傳》對謝枋得是這樣描繪:「為人豪爽,每觀書五行俱下,一覽終身不忘。性好直言,一與人論古今治亂國家事,必掀髯抵幾,跳躍自奮,以忠義自任。」

看書一目五行的天資,豪爽直言的性情,一和人討論起古今治亂之事,就「掀髯抵幾,跳躍自奮」(跳起來掀鬍子掀桌,興奮不已)的性格;同時又十分熱愛自由,在政治上主張「從道不從君」,並不一味愚忠愚孝。南宋碩儒徐霖評價他「如受驚的白鶴伴雲霄而飛,不可能用籠子來束縛他。」

然而到了國家存亡之際,他英勇衛國抗敵,抗元時雖是提刑的身份亦衝鋒在前,敵人用箭射他,箭頭一直射到馬前;亡國後,他的妻女自盡,他絕食殉國,至死未降為元臣。其間元朝曾先後五次派人來誘降,都被他以嚴詞拒絕,並寫《卻聘書》:「人莫不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若逼我降元,我必慷慨赴死,決不失志。」

就是這樣一個義人,在他痛失家國,流亡荒野之時;每天穿著麻衣草鞋,面向東方痛哭,藉以悼念已亡故國之時,他筆下寫出的仍然不是愁苦怨詩,而是在縱觀蒼茫宇宙的時空荒野中,寄寓了一份對理想人格的堅守和對美好生機的守望。

梅花,在這裡就是一份來自於天地的、欣榮向上的生機;就是理想人格的代言;就是一份歷經千餘年,依然屹立,延續至今的士子之心。

張大千繪

有一年冬天,我跟古琴老師說,最近特別想學琴曲《梅花三弄》。大概因為那句著名的泛音「三弄」總在心裡跳躍,不時就冒出來。然後隱約覺得這旋律里有一種生機勃勃的力量。然而就從這裡開始,我重新認識了「梅花」。

古琴,曾是士人們寫詩的另一個途徑,用以書寫那些不可言說的情緒。哪怕只是撥動一根琴弦的散音,也能一瞬間把人帶進古琴所獨有的場域;清泠的琴弦一輕響,便似萬物心底的嘆息。

《西峰重修真傳琴譜》里,《梅花三弄》的第一段叫做「溪山曉月」,歌詞是:「西山清朗了,淪浪寒月曉,煙霧翳梅梢縹緲。道人櫛樅盥漱,注爐香裊裊。神清氣爽,端肅端肅,威儀威儀俏。把瑤琴輕奏,弄雪月梅花。物外壺天,閑獨自弄逍遙。」

詞中音樂營造了一番仙風道骨的清幽意境:雲斂晴空,一輪曉月照映溪谷山澗,朦朧煙霧掩映樹枝梅梢,清俊威儀的道人,正凈手焚香,整頓衣冠,以從容逍遙之態奏響鳴琴,而琴音就像帶著梅花清香的寒冬冷風,輕輕拂面而來,令人聽之如感白梅覆雪,又似忽聞暗香,雖體冷而意悠遠,瞬息語止而心悅。

這樣優雅的開指,節奏緩慢而輕悠,卻有著特別的氣場,立即將人帶入一個感官通透的幻境。彷彿宋人筆下的墨梅,筆致疏落,超然出塵,就那樣在耳邊炸裂而開,秀潤恬靜之致,令人心馳神騁。

上古之神伏羲,從風聲中聽辨五音,要造件樂器。看見鳳凰棲於梧桐樹之上,便將此木伐下製成琴身,再用蠶絲做了五弦。這是古琴誕生的一種傳說,卻足以讓人瞭然古琴的非凡地位。鳳凰是最高貴的神鳥,非玉露不飲,非梧桐不棲。百鳥之王神授的秉性就只一個清高,它所棲之木斫成的樂器,自此也就成為了文人雅士們心中一個載道的神器,足以寄放他們倔強不羈的孤傲。

孤獨與高傲,從來就是一體,心高氣傲,自然就一定要盡嘗「不勝寒」的滋味。所以古琴中有一個獨特的指法,叫做「鳴鶴在陰勢」,興詞曰:「鶴鳴九皋,聲聞於野;清音落落,自合韶雅;惟飛指以取象,覺曲高而和寡。」

「曲高和寡」,從此成為古琴精神的象徵,然而也只有在禮崩樂壞的時代,在那些一個個以庸俗為美的時代,才淪為一個貶義的辭彙。

曲高,沒有什麼不好。即便是虛幻的理想,也是毅然地恪守與堅持。和寡,更沒有什麼不好,只與能對話的人對話。

這樣的孤獨並不是苦澀的。孤獨的境地,不是一種「寂寞孤單」,寂寞是無法自處的空虛,需要熱鬧和陪伴才能短暫將其填滿。而孤獨是一個滿圓,是真正回到自我,是瞭然於心之後圓融的坦然和承擔。

恰如雪中燦然綻放出的一樹寒梅,幽芳自賞,清廇入骨卻不隨春媚。這樣的孤獨潔凈,是生命獨有的美和尊嚴。

正如自古以來,但凡能將梅花圖景畫出真趣來的人,一定是因筆下凝有「梅氣骨」之人。古人以詩頌曰:「畫梅須有梅氣骨,人與梅花一樣清。」真正的孤獨,就是有著這樣一種強大的內在力量予以支揮。柔軟,卻又堅不可摧,韌性十足。

汪士慎 《梅花圖》 克利夫蘭美術館藏

十度寒香幾度尋,何如紙上水雲深。 期君莫作嬋娟看,中有文貞鐵石心。 ——朱方靄《題梅》

歷史上有這樣一位畫梅的雅士,他是清代「揚州八怪」之一,名叫汪士慎,號巢林。他喜作詩,喜彈琴,喜飲茶,尤擅畫梅。據說他的前半生際遇坎坷而晚景凄涼,但他筆下的梅花卻神腴氣清,墨淡趣足,其間總有一股舒香冷氣。

他的友人金農贊他說:「士慎畫繁技,千花萬蕊,管領冷香,儼然灞橋風雪中。」言語之外想要讚美的,更是他一襲瘦梅風骨的高潔士子之態。

同為「揚州八怪」的另一友人厲鶚還為他作了一幅《汪近人煎茶圖》,畫上題詩日:「巢林先生愛梅兼愛茶,啜茶日日寫梅花。要將心中清苦味,吐作紙上冰霜椏。」

簡單了了的詩句,滿是人生況味。想像那樣一幅幅繁花密蕊、傲雪凌霜的梅花圖景,身後站著的,卻是這樣一個被苦難所滋養出的,孤獨而清苦的靈魂。

汪士慎五十四歲之時,他的左眼病盲已極,逐漸不能視物,只能憑藉一隻右眼的視力寫字作畫,但他筆下之梅,竟然比未盲之前畫得更加好了,於是他便為自己刻下一枚閑章:「尚留一目著梅花。」

似乎在他餘下的人生志向里,剩下的,那一點點視力的全部意義,獨只為了梅花般的清氣與傲氣。

過去老琴家們常說,《梅花三弄》這首琴曲,雖寫意君子之氣節,但彈起來卻極易入俗,操琴者心若不凈,指下稍雜客聲,梅花不但不能傲枝,反而會「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所以此曲歷來演奏者甚多,但能真正彈出清音曲意者卻極少,只因彈琴與作畫一樣,抒寫的是胸中的學問和懷裡的清氣。

作詩為文更是如此,《梅磵詩話》記載,杜耒向趙師秀討教如何才能做好詩歌,趙師秀半開玩笑地回答他說:「但能飽吃梅花數斗,胸次玲壠,自能作詩。」可見哪一門藝術的終極都離不開胸中這點「清」的態度。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文人們盡皆醉心梅茲,並將其譽為「歲寒三友」、作為文房清供,也正是因為這樣的高格雅意能在他們所身處的時代環境中給予他們無盡的人格力量。

無論政治黑暗還是人世艱難,無論是一個渺小個體與一個強大體制的對抗,或是逆境中與自身命運的的較力,這樣一種源於自然的理想之美便成為了那些孤傲靈魂的溫柔慰藉。順境中以其幽芳逸致,不作媚世之態,滌人之穢腸而澄瑩其神骨;逆境中又可自比「天然根性異,萬物盡難陪。自古承春早,嚴冬斗雪開。」

所以與其說從《梅花三弄》的琴曲中能夠聽出的是一幅「雪夜梅花圖景」,倒不如說能聽到的是一段又一段生命的故事,一回回與命運的堅韌抗爭。

每每彈到琴曲第二部分,表現梅之動態的跳宕峻急時,那「凌風嗄玉」、「風盪梅花」之境,總令我不由得想到那些慷慨正直之士。想到文革武鬥時,顧准身處嚴酷逼供、妻子自殺、兒女雙雙與之絕交並劃清界限的處境中,承受著難以言喻的折磨,又面對看趨炎附勢者的瘋狂圍攻,仍舊大義凜然、義正言辭的宣告著自己反專制的立場,絕不向黑暗的權力者屈服;是的,還有許許多多數不勝數的,不屈的靈魂。

古梅如高士,堅貞骨不媚。與奴顏婢膝、傍虎吃食、明哲保身的怯懦相對,梅花所象徵的就是歷代中國知識分子們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的擔當與堅守、是與生俱來的尊嚴與勇氣。越是寒冷與黑暗的絕境,越是綻放著生命力的璀璨光芒。

一度在我眼裡,《梅花三弄》所奏響的,正是展示生命韌度的輝煌之音,單只是欣賞其中樂句,就令人感動不已,那曲而不屈,直而不倨的倔強,悠揚委婉,卻又絕不肯委屈。

「那天蕩蕩,意疏狂的道路長。千金賦語誰復那端詳。添增惆悵,添增惆悵。白駒過隙時光,彷徨倉忙。竹几與藤床,七弦琴一張。」琴曲末尾這句明清時代留下的唱詞,讀之穆如清風。澹然幽寄著古人對世事炎涼的落寞和感傷,借落梅之凄婉,感懷著那些高潔出世的理想最終敵不過殘酷的現實,而有著欲罷不能的哀嘆。

而這惆悵的哀嘆,又似雪中梅瓣隨風飄落,飄蕩於孤燈夜雨,斷槽殘牆之間。琴曲最末那疏疏落落的一句泛音,輕盈得像冬夜最後一片梅瓣,從風裡緩緩飄落雪中,最終掉落於琴案之上,與知音者相對無言。

一朵梅花的命數或許僅只一冬,一樹梅花的燦然盛開卻是「道」的循環往複,生生而不息。

陳撰繪

當然,音樂更多的是一種情結,一種意向,有著開闊的自由聯想空間和直觀的現時體驗。古琴曲《梅花三弄》在我看來是一份人文情懷,是一首抽象的詩歌,而絕不是一個具體景象或畫面的所指。樂為心聲,知心方知樂。同樣的琴曲,經由不同的琴人演奏,意境便大為不同,不同流派、不同版本之間的差異,不僅涵蓋了彈琴人的技術、技巧與經驗,兼且流露了彈琴人的懷抱。

正如嵇康《聲無哀樂論》所說,其實樂曲所表達的愛與憎,喜與哀,皆與音樂本身無關,一切都從自心而來。

所以,彈琴才如其人。琴聲一響,全無造作,胸懷自現。一個人的經歷、性格、身份、品味,都能從琴中毫無隱瞞的得以反映出來。如同吳昌碩筆下的古梅就蒼茫孤冷如老衲;張大千的梅花就風情秀媚如美人;而伊秉綬草草幾筆便倔強如諍臣、古傲如匹士。

老琴家中以清室後裔溥雪齋先生彈奏的《梅花三弄》最為貴氣逼人,而性格謙遜的查阜西先生,彈奏得最為謙和近人,辯不出高低上下,各有各的美好。但二人皆同的是,他們並不好古,一味求標準,他們指下堅定,所以清音澄澈,他們學養豐厚,所以風格自見。只有擁有了那樣從容的學問和閱歷,指下才自然散發得出這幾分異於庸人的傲雪生涯。

明代曲譜說:「以梅為花之最清,琴為聲之最清,以最清之聲寫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韻也。」而我想,只有真正擁有梅花傲骨的士人,以生命之清去書寫何為「梅花」,才有真正的「凌霜音韻」。

蘇軾說:「三年悶悶在餘杭,曾與梅花醉幾場。」琴是孤客,梅也是孤客,心地清寂的文人士子們也是孤客,無論在哪個時代。所有理想主義的精神孤客們,便與琴與梅稱兄道弟,在這蒼茫紅塵、浮生亂世,尋覓一絲單薄卻溫暖的慰藉。

他們把梅花當作一生知己,邀它飲酒,對它賦詩,李清照說:「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唯願這清肌玉骨之梅能夠懂得那些靈魂深處的孤高傲岸。

今時今日,傳統文人那深受敬重、絕塵脫俗的士子風骨,也已然伴隨著歷史運動的浩劫、文脈的日漸式微、現代商業的浮躁而載浮載沉、逐漸衰弱、乃至消失殆盡、蹤跡全無。識音者希,孰能珍兮?一個真正焚琴煮鵠的喧囂都市裡,又更向何處尋覓靈魂相契的知音者。

心中清寂的人,不如對著一樹梅花開懷暢飲,但與梅花同醉;或者無事閑來彈曲《梅花三弄》,哪怕只為自己聽。

雖然不知要經歷多少苦,才能修得到梅花,然而心中有著這堅守與守望,便也不畏懼任何精神的孤獨、不畏懼任何霜雪與困苦、亦不畏懼,任何一個時代的到來。

寫於: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三十日

改於:二〇一七年十月十四日

王冕繪

原創文字 / 喜見

圖片 / 網路

編輯 / Boreal L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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