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成應遣一生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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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成應遣一生愁
有人說,在繪畫上八大山人是領悟了至道的,他將倪雲林的簡約疏宕、王蒙的清明華滋推向更為純凈的世界,又從徐渭的簡練飄逸走向渾樸之境。石濤也評價他「眼高百代古無比,書法畫法前人前。」然而於人生之境,他又何嘗不是洞徹真諦,領悟了至道的。
《聖經》里有這樣的故事:有人向盲者說:「我是基督」,盲者撫摸他的手,沒有釘痕,於是答道:「你不是基督。」世間不乏芸芸畫匠,但他們的手上沒有釘痕。八大山人的手,是鑿有釘痕的手 ,神凝筆底的氣概便迥不猶人。
從前看八大,但覺頁黃墨香間翻目瞪石的游魚充滿天真童趣,肥碩倔強的鱖魚,體態似喝醉酒般不諳水性,拙中含姿,淡中入妙,幾潑光影,幾塊頑石,淡淡然的留白與幾筆勁道的勾勒便沁出十足的禪意。而似蚯蚓一樣靈動纏繞的字體,也全然一副孩童率真的表情,毫無正襟危坐的架子。更聽說八大有這樣的趣事,他給自己取號「個驢」,旁人問:「你是朱耷吧?」答曰:「不,我是個驢。」於是喜歡他的游心自在,解衣般礴。直到後來讀了明清史,問過禪學過佛,才悟出八大畫中的悲悒與禪心。「哭之」,哭的並非只是自己凄愴跌宕的人生際遇,也不單是痛貫心膂的亡國之殤。「哭之」是他的慈悲,目睹過哀鴻遍野、世相百態之後,菩薩低眉一般深切的悲憫;「笑之」,是他的予樂和善謔,是超脫凡俗的通達,是將那拈花微笑、純任自然的禪悅給予塵世。
八大有一幅落款形似「笑之」的《枝上鴝鵒圖》,這幅畫作曾是吳熙載舊藏,身份很高,是八大較晚期畫得極為精彩的作品之一。有他一貫的縹緲、冷逸,卻也浸透著曠然空靈的禪風。有評價說,此畫用筆奇肆方拙,尤其鴝鵒身上的墨色很有技巧,濕筆淋漓,墨彩煥發,有一種孤傲不可或抑的精神躍出,是很開門的真跡,加上吳讓之的印章,高邕又影印了此畫,更使其身價倍增。
或許是想到八大所棲身的悲慟時代,粗讀此畫,只覺得氣氛靜謐而清冷,畫中鴝鵒恍似了悟瞬間生滅流失,寂寞的佇立於疏枝衰柳之上,而在它遠望無涯的視線里鏡像般透出的荒寒景象,正是那它已不願再回去的,洪荒索居的悲涼世界。八大山人的畫總是這樣冷峻奇崛,又痛又瑰瑋。正如他的人生一樣,極簡約的留白與至高明的混沌,恰恰烘染出塵世的殘破與幽暗。
楊鍾羲《雪橋詩話三集》題明朝遺民顧原說:「畫師親閱傷心史,寫出殘山剩水來。」就是讚歎那些經歷過苦難和浩劫的豐沛靈魂所孕育出的畫作,才飽含著不同凡響的意韻和深度。
而黃宗羲口中那「慘痛異常」、「地解天崩」的時代,正是滋養和孕育八大山人的不朽畫魂、並使其參破紅塵幻象的道場。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自縊煤山的崇禎帝年僅三十三歲,死時「以發覆面,白袷藍袍白細褲,一足跣,一足有綾襪」,衣上以血指書遺詔:「朕自登極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賊直逼京師,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心力交瘁的亡國之君,以極其慘烈的死,向列祖列宗們兌現了歷代明皇所恪守的「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諾言。
此後,國破家亡,清兵入關,一路殺男擄女,殘暴屠城,「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南明遺民雖困獸猶鬥抵抗清兵,各地亦皆推舉朱姓後裔繼續明朝正統,但始終氣數殆盡,宏光帝朱由崧被處死、潞王朱常淓投降、魯王朱以海戰敗;最後,福建唐王朱聿鍵、廣州朱聿粵、廣西桂王朱由榔,盡皆以徒勞掙扎,戰敗慘死而告終。
八大山人是江西寧獻王朱權之裔,譜名朱統筌,別名朱耷。順治二年,清軍入贛,對故明宗室的態度是「若窮迫降順或叛而復歸及被執獻者,無少長盡誅之」。當時的南昌名士彭士望在詩中形容:「王孫各竄伏,困苦無完裳。誰為杜杜陵,見汝哀彷徨。」記載明王子孫的《盱眙朱氏八支宗譜》序中亦描述了當時「改姓易氏、匿跡銷聲、東奔西走,各逃生命」的慘狀。
寧王府自然不能倖免,一夜之間九十餘口慘遭滅門,只有朱耷一人逃出,於荒野避難。
如此,瞬間從貴胄淪為賤民的八大山人,在親歷國土淪亡、生靈塗炭的劫難之後,也便只能遁跡空門「薙髮為僧」。吳昌碩寫八大山人的一首詩曰:「繁華夢破入空門,畫不知題但印存。遙想石頭城上草,青青猶自憶王孫。」詩文中的欷歔粹然交織著鬱郁深沉的感傷,正是作者以同為畫人的身份,遙想當年蒼鬱沉重的歷史布景下同類者的坎坷命運,生出無盡的欽嘆與憐惜。
的確,八大山人為僧有著命定的萬般無奈與走投無門,但和其他遺民們的逃禪避世或蟄伏以待不同,八大山人的出家,是真正於屠夫砧板上做道場,在地獄間行菩薩道,以背負苦難的艱難步履行向了尋求解脫的修行之路。胡蘭成說,禪是亂世志士的智慧修行。又說,禪宗是立於行動與造型之先的,而其末梢的表現,便是牧溪、石濤、八大山人的畫。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繪畫之於八大山人,是修行佈道的途徑,更是承載道法之器具,在筆行墨運之間了悟生死流轉與浮幻人生。
早期遁世後的八大山人,仍舊在自心的煉獄中經歷著常人不可想像的困苦煎熬,那是國破家亡的痛楚,是無依無著的悲涼。他也曾因為心中的「汩渤鬱結」而「終至顛狂,每每伏地嗚咽,忽仰天大笑,忽叫號痛哭。」又為躲避清廷的加害和嚴酷的文字獄,而著意使詩章幽奇怪澀;筆墨畫風雖孤傲縱肆,卻只寫干支,不寫年號;最使人心碎的伏筆,便是題寫「三月十九日」的暗語,那個崇禎帝自縊的日子,倒寫的月字,團縮似龜的符號,不禁叫人感嘆其間糾結了一個明王子孫何等哀痛的情感與碎夢。對於那樣一個時代,身在其中,無路可逃,救贖之路便是以畫為詩,長歌當哭。一筆落紙,氣象萬千,內心的盤郁之氣,化為含蓄蘊藉、恣意痛快的藝術語言。於是在他的山水中,多有黃公望的蕭散、清荒、冷寂;而即使是靜謐的花鳥蔬果,也常有凄涼遍布之態,抑塞之情溢於絹素。
因為塵世荒濁,他不是那麼逼近的剖視人生,他的畫作中沒有濃重的人間煙火,更沒有喧囂的浮華世態,他把一切都化為只屬於他的詩境。他善畫山水、花卉,動物中又尤好魚、鳥。中國嘉德2004秋季拍賣會上以484萬元成交的《魚》鏡心,就是八大山人一幅極具代表性的游魚畫作,此畫曾經張大千與唐雲收藏,並被唐雲長年掛在其畫室中,且多次著錄。畫作精妙的破墨法,寥寥數筆便描繪出一條正於水中遊動的、漉濕淋漓的游魚。雖僅一尺篇幅,繪製卻極為栩栩如生,尤其以濃墨點睛一處,恰巧點出了游魚滿目桀驁不馴的神色;另一幅《野塘雙雁圖》,也堪稱八大代表作品之一:翎毛可辨上下應和的兩隻蘆雁,悵然對峙於萋萋野塘,水墨寫意,自然暈散,與嶙峋的岸石相映成趣。而蘆雁眼中透出的矛盾、孤憤與哀愁,以一番擬人的描繪,又寄寓出清人沈灝所說的「寒塘雁跡、太虛片雲」的孤高意境。畫間墨色的濃淡,變化酣暢,行筆間驟然泛起的清淺與冷怨,卻同他的命運一樣冷峭。
這些翻眼瞪石、機隉不安的魚,縮頭鼓腹、沉思假寐的鳥,正是在災難和浩劫下疲憊眾生的存在和精神的寫照。斷梗殘荷、水草浮萍、連凋盡了花樹的山川也萬斛愁苦,對這些族類的描摹、便是對他們身之所寄的歷史時空的呈現,一種頹垣前蒼涼的美麗。
鄭板橋也曾有詩詠八大山人的畫說:「國破家亡鬢總皤,一囊詩畫作頭陀。橫塗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他從八大山人畫中更多看到的是至深的哀慟,是極致的愁苦,是其痛傷人倫之變、故國之亡而淟忍苟全的悲悒。然而,八大山人的一生,是修行踐道的一生。他於塵世中哀慟得有多沉重,他出世後的升華就有多超然。這也便是劫難之年,蒼天破格的眷顧。
所以讀八大的畫,讀得出儒家的忠恕仁義,更讀得到道家的清靜無為和佛家的無我性空。早年學儒,青年為僧,中年入道的八大山人,終其一生修的,便是個「禪」字。「道冠儒履佛袈裟,匯成三家做一家」的禪宗,才是理解八大山人畫作之門。譬如「無根」的隱喻,便是八大山人花鳥畫的常設,在他的畫中,蓮無根,樹無根,花草無根,甚至山也無根。他畫山,總在虛無飄渺中;他畫樹,不知從何而來,往往一枝橫出。有人說他的「無根」理念源自宋元遺民鄭思肖,因鄭思肖工墨蘭,但「疏花簡葉,根不著土」,旁人問起,他答:「土為番人奪,忍著耶?」
然而對於深諳禪機的八大山人來說,又是另一番境界。無根,在禪宗中象徵無所羈絆、一絲不掛。禪宗古德向無縫塔中安身立命,於無根樹下嘯月吟風,強調萬法本無根,一落根,即被羈絆。《趙州錄》記載:「問:『大道無根,如何接唱?』師云:『你便接唱!』云:『無根又作么生?』師云:『既是無根,什麼處系縛你!』」
八大筆下的無根之態,便顯然來自於禪宗無住思想。他曾在《個山小像》自提說:「生在曹洞臨濟有,穿過臨濟曹洞有。洞曹臨濟兩俱非,嬴嬴然若喪家之狗。還識得此人么?羅漢道底。」這首偈子戲謔調侃的,就是其在佛學上曹洞與臨濟二宗兼修的狀態,曹洞者家風細密,善機鋒妙語,為「應」勢;臨濟宗「大機大用」、「虎驟龍奔,星馳電激」、「殺活自在」,動輒棒喝,是為「攻」勢;而八大得以平衡其間,是故大開大合。
曹洞宗始祖洞山良價,有一個著名的「鳥道」論(也是曹洞立宗的重要學說),強調「鳥道而學」的空觀,喻道如鳥之行空,去留無跡,孤鴻滅沒,無影無形。八大花鳥畫的獨特表現形式、造型特點、境界追求,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鳥道」思想的體現。他的《荷花小鳥》、《柳塘八哥》,以及《枝上鴝鵒圖》,都是他對曹洞「鳥道」說的很好註解:孤鳥立於無根無依的衰枝,象徵著舉足下足,鳥道無殊;若有若無的景深,喻空幻不實的清平世界,蕩蕩乾坤。觸目荒林,論年放曠。無影樹下,永劫清涼。禪家對圖畫的基本看法是「不著看相」,一切相皆是虛妄。所以八大山人畫鳥,只捕捉那些稍縱即逝的寧靜瞬間。他的「鳥道」是幻影流動之「鳥道」。
雖然「鳥道」這樣不滯情境的思想,表面上看似與八大山人的故國之情自相矛盾,但禪宗不只說無住無念和浮世無常,它更肯定天地萬物的成毀之機,等同道家所說的「天地不仁」。所以,正是禪宗那「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精神境界為萬般愁苦的八大山人帶來了真正意義上的解脫。
他的不喜亦不懼,他的「哭之」且「笑之」,他的激越與平和,他的狂悖與自嘲,種種瘋癲與矛盾之中的禪趣,卻又像極了南宋高僧濟公和尚。濟公有詩云:「遠看不是,近看不像,費盡許多功夫,畫出這般模樣。兩隻帚眉,但能掃愁;一張大口,只貪吃酒。不怕冷,常作赤腳;未曾老,漸漸白頭。有色無心,有染無著。睡眠不管江海波,渾身襤褸害風魔。桃花柳葉無心戀,月白風清笑與歌。有一日倒騎驢子歸天嶺,釣月耕雲自琢磨。」這般身處沉濁之世的玩世不恭,狂肆其外而悲心其中,不就正是「一日之間,顛態百出」的八大山人嗎?他那數十年間似顛非顛,似醉非醉的生活,放浪形骸也好,佯狂抗世也罷,一切令他哭之又笑,笑之又哭的萬恨千愁,最終皆化為他恣肆怪偉,乖張冷峻的藝術風格。
說到「八大山人」之號,何為「八大」,坊間有無數說法,但我更願相信典出《八大人覺經》中的人之八大覺悟:「世間無常、多欲為苦、心無厭足、懈怠墜落、愚痴生死、貧苦多怨、五欲過患、生死熾然。」八大山人的一生正是以親閱而證悟,終到了坐看雲起時的廓然盪豁與圓融無礙,才會為自己寫下:「沒毛驢,初生兔。嫠破門面,手足無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頭不識來時路。今朝且喜當行,穿過葛藤露布。」有色無心,有染無著的一生,這般慈悲而純然的空靈廓落之境,似高地上伸出石牆盛開的一樹白花,在煤煙冷雨里繽紛自落。
唐雲舊藏《瓶菊圖》,是八大山人六十九歲之後的一幅精品畫作,特別受到世人尤其是研究者的鐘愛。從畫中可以看到,在他雪刺霜顛的晚年,經過潤澤和洗禮人生,已經流淌出安詳平和的曠達和超脫,畫中菊花錯落有致,疏密得當,行筆柔韌自如,蒼勁圓秀,墨色透明淹潤、清逸橫生,散發著寧靜樸素的氣息和悠然自得的禪悅。那時的他,曾在一個扇面上這樣寫道:「靜幾明窗,焚香掩卷,會心處,欣然獨笑。客來相與,烹苦茗,賞奇文。久之,霞光零亂,月在高楹。而客至前溪矣,隨呼童閉戶,放蒲團,靜坐片時,更覺悠然神遠。」那是對生命瞬間之美的綿綿詠嘆、沉思與默念。繁華落盡見真淳,返璞歸真,如此人生便是一番藝境,便是一種美學上的完成。
他曾贊倪雲林說:「倪迂作畫,如天駿騰空,白雲出岫,無半點塵俗氣。」而他的畫又何嘗不是如此。清人惲南田曾說過:「畫以簡貴為尚,簡之入微、則洗盡塵滓,獨存孤迥。」八大山人的畫和他的禪一樣,有著唐代南宗禪學「誦經三千部,曹溪一句亡」的至簡之勢,寥寥數語,暗藏無盡機鋒。宋代司馬池一生只留下一首禪偈般的詩《行色》:「冷於陂水淡於秋,遠陌初窮見渡頭。賴是丹青無畫處,畫成應遣一生愁。」或許正如此詩所言,對於八大山人來說,這人世之行,深重的羈旅行愁,幸而是丹青畫筆所不能全然描摹出的部分,如同他的「啞」意,他的留白,他的禪機。
二〇一五年十月二十四日
原創文字 / 喜見
編輯 / Boreal L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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