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兒篇丨丨女本柔弱,為母則剛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我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我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並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我:不必跟。

——龍應台《目送》

01

那天有個公益廣告把我給看哭了。

一分多鐘的廣告,前面鏡頭裡一直是一個灰頭土臉的農民工,他抗麻袋、他拉磚頭、他蹲在舊圍牆的角落啃饅頭。生活中這樣的身影隨處可見,我並沒有太過動容。直到最後幾秒鐘,他回到家,小孩興奮地撲到「他」懷裡,大喊了一聲:媽。

鏡頭裡慢慢打出幾個大字:女本柔弱,為母則剛。

我瞬間淚流滿面。

02

高考結束時,有人歡呼雀躍,有人感傷離別。走出考場那一刻我沒太多心思去考慮成績會如何,十年寒窗太漫長,以至於我對它結束的期待甚至高於它的結果。

高三的暑假很悠閑,清早大鐵門吱嘎吱嘎地響,你去上班了。過了會世界恢復了安靜。手伸出去摸索了半天總算找到了擱在床頭的手錶,5點45分,嗯,還可以再睡兩個小時。就這樣想著迷迷糊糊地又睡了過去。

七點半,我起床去刷牙。高考前我總想著考完試我一定要睡他個三天三夜,然而此刻我已然活蹦亂跳——不堪重負多半是心在作祟,一旦內心的壓力解除了,身體的疲勞其實比想像中容易恢復得多。

在我晃神兒這一小會,弟弟光著小短腿穿著個小拖鞋踢踏踢踏地跑了出來。

八點鐘的晨光灑下一地溫暖,照得人懶洋洋地。

我慢悠悠地刷牙洗臉,然後拖著蹲在旁邊逗小狗的小孩去房間找衣服。妹妹已經穿戴好,對著鏡子扎辮子。七八歲的小女孩,漸漸開始有了審美意識,只可惜道行還太淺。我給弟弟收拾整齊,看著妹妹歪到一邊的馬尾,嘆了口氣拿起梳子喊她過來。

大多數時候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有事情做,有責任扛,不孤獨,不空虛。偶爾我也會覺得有些累,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那麼強大的內心,在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承擔著為人父母的責任。

我會覺得累,但我並不抱怨,累不累完全是可以選擇的,有些人放棄輕鬆的生活,只是因為他們心裡還有愛。我會心情不好,但我並不發脾氣。當你努力地掙扎在社會的最底層,你根本就沒有心思去沖誰發火,你身邊的每個人都很可憐很無辜,誰也沒心思再去責難誰。

將近晚上六點鐘的時候大鐵門再次響起了熟悉的吱嘎吱嘎聲,你下班了。

弟弟飛奔過去伸著小手撒嬌要抱抱,妹妹探出頭來看了一眼,又坐回去乖巧地寫作業。你的笑容有些疲憊,捶了好幾下腰才勉強抱起了弟弟。我看著你,有一點心疼,但也只是不仔細去感受就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那種程度。

任何事情一旦成為習慣都會變得麻木,就連心疼也不例外。

03

報考的時候你沒有提太多意見。

事實上,在別的家長眼裡很多很重要的選擇上你都沒有給我太多意見。你總說選你喜歡的,媽媽不太懂。

這次你依舊是這句話。

有一次我們聊起了未來的生活,說起我將來該嫁個什麼樣的人,你也只是說,「你嫁給什麼樣的家庭、嫁到哪裡媽媽都沒意見,只要你喜歡他,只要他努力跟你過日子。」

關於這些,不了解的人聽了總會說,「你媽媽思想好開明。」但我心裡明白不是那樣。

你總認為自己的文化水平太低,沒有足夠開闊的眼界替我的未來做選擇。你甚至連意見都不給,生怕會因為自己無知造成我人生大方向的偏差。

我裝作不懂的樣子,其實我都懂得。人生艱難,何必拆穿。

報考是個繁瑣的大工程。

我泡在網上抱著招生指南查了好幾天資料,最終篩選下來第一志願報了X市的T大。

這次你總算稍微提了一點個人意見——太遠了。

我找來網上的資料給你解釋,X市的環境很好,T大的教育水平很高,畢業生就業率排全國前幾等等。

在我苦口婆心地勸說下,你終於放下了心中那一點點芥蒂,和我一起翹首以盼錄取通知書的到來。

選擇T大最主要的原因我並沒有告訴你,在跟我分數比較吻合的幾所高校中,T大的學費是最低的。

我不說,不代表你不懂。

其實我也知道你知道,因為有一天晚上我聽見你哭了。

你一點都不堅強,小時候在新疆的農場旁邊看到一個小臉皴裂的小乞丐,你回來哭了好幾天,說自己但凡有一點能力就撫養他。你的心很軟很敏感,但你一直把最強硬的一面放在性格的最表層,以此來維持這個失去了頂樑柱的家庭表面的穩固和溫暖。

你的眼淚有時會讓我覺得很憤怒,我寧願你不懂得心疼,活地自私一點。你不知道吧,無論多艱難,只要你笑著,我就會覺得我們的未來還有些指望,你一哭,我就會覺得很無助。可我不敢說,你已經活得那麼辛苦,我怎麼能那麼自私,連你偷偷哭泣的權利都掠奪……

04

通知書順利到達。

臨近開學,你送我去X市。來迴路程加起來差不多要五天左右。人很多,車很擠,我身體不好,暈車暈到想到要坐車就想吐。兩個人的位置,你讓我躺下,自己被擠在過道中間隨著列車一起顛簸了一路。

九月的X市,空氣都是沸騰的。宿舍安排在9樓,因為還沒有正式開學,電梯沒有開。你扛著我的行李一路上了9樓,像個爸爸一樣。

安排好住宿,你說不放心弟弟妹妹,交代了一堆有的沒的,然後坐上了公交車去趕下午的火車。

後來層層疊疊的日子,壘砌成婉轉綿延的群山,山的那邊是舊日的時光,覆蓋著依稀的殘雪。那年夏天的背影,隔著經年的淚眼望去,漸漸失了焦距。但那種痛,卻永遠清晰。

我的媽媽,坐了一天兩夜的火車在正午十二點到達了一座離家千里的城市,下午一點坐上了返程的列車,連一瓶水都沒捨得買。

這麼多年過去,想起這一幕,我依舊無法釋懷。

18歲的我,背著書包站在宿舍門口,手裡攥著你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拿好的身份證,默默地看著你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一切堅強頃刻間土崩瓦解,直到再顧不得周圍人來人往,孩子般地嚎啕大哭起來。

05

有一天,翻起舊相冊時我看到這樣一張照片。

23歲的爸爸和22歲的你,抱著剛滿一歲的我。照片中的男人面容俊朗英氣逼人,而那時的你,穿著一件綠色的上衣,眼睛裡儘是年輕姑娘的單純和美麗。

為了柴米油鹽斤斤計較細細盤算的你、面容漸漸失了光澤的你、總是莫名其妙嘮嘮叨叨的你,和那個單純美麗的你,之間被無數細節填充著,那些細節叫做兒女債。

從前困難的日子裡我總想著,我一定會很努力很努力地生活,報答你今天的辛苦。

可在看到那張老照片的那一刻,我終於明白,這一生,哪怕我活得光芒萬丈,欠你的,終究是還不清了。

06

生活是過盡千帆後的雲淡風輕,有很多人沒見過彩虹,但沒人沒經歷過風雨。我們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啊,所以那些雨偶爾也會落在我們頭上,這一點也不奇怪,不要覺得無法釋懷。以前我有很多很多任性妄為的愚蠢作為,我很後悔,因為今天我發現了一件大事——比起一切過往和一切無謂的爭執,我更在乎你此時此刻的心情。你快樂,就萬事大吉。我是一個很好的孩子,但畢竟是個孩子,有時候有點衝動有點蠢,耍小聰明發大脾氣,可我真的很愛你。真心的,說一句:媽媽我很好,你也要很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07

結婚以後,我總是問媽媽「為什麼我懷孕這麼辛苦?」媽媽嘆口氣,收斂好沒有意義的心疼,「哪個當媽的不是這樣過來的呢?」

那一刻我清醒了一點,從自己的情緒中跳出來看著我的媽媽。我有好久沒有仔細看過她了。

她的頭髮染過好多次,可還是掩蓋不了髮根的蒼白。她的腰身不再挺拔了,也對,她都快五十歲了。30到40歲是一個挺長的過度,我總糊塗地認為媽媽還是三十多歲的媽媽,可轉眼,我已經是奔三的人了。

她從下班回來就開始忙碌,電飯鍋里煮著稀飯的間隙,她在洗弟弟妹妹換下來的臟衣服,衣服甩乾的時間,她又在急急忙忙地炒菜,飯菜端上了桌,衣服晾上了架,孩子們圍過來,桌上卻沒有媽媽的身影。她在外面收拾院子。

天很黑了,我的心被院子里那個瘦小的模糊的身影糾得生生的疼,為娘的辛苦,我才體會了多大一丁點。我想出去幫幫她,剛站起身,她就呵斥道:你給我老老實實坐那去,煮了雞蛋,多吃點補補身體。

我更加難過。

網上說,有人珍藏了一瓶母親的乳汁,母親去世時,他把那瓶乳汁拿出來,白色的液體經過歲月的沉澱成了一瓶紅色的血水,原來,乳汁就是母親身體里的血。或許,從十月懷胎到此生終結,我們始終都在吸食著母親的血。

和所有出嫁的女兒一樣,我總是想要躲回她的身旁,在她身旁,飯菜端上桌我不必刻意誇獎,我甚至可以放肆地抱怨飯菜的味道不夠香,我可以任性地吐槽同事的為人像屎一樣,我知道,她都能接受。她的愛和包容可以為我的孤獨和無助撐起一片天空,因而我老是一相情願地覺得,媽媽還是拉扯著我在饑寒交迫、世態炎涼的日子裡掙扎、奮鬥的那個能幹的媽媽,即使是到了如今我已經足夠強大、自立的時候,有她在,我依然可以收起自己的本領安心做個只管吃喝的孩子,她還是可以心疼我、安撫我、替我挑、幫我扛,心甘情願地把她的一腔熱血傾倒給我,並且迅速恢復體力,生龍活虎地拉扯我走向下一段人生。

可是此刻我看著她的白髮,聽著她在忙碌的間隙壓抑的呻吟,那是上帝給我的暗示,它們存在在我們的生活里,早不是一朝一夕,是我一直忽略了。它們告訴我:她的恢復能力在減弱,她的腰像一個超越了彈性形變的彈簧,再也無法挺拔。過去的日子裡,她像一個劈波斬浪的英雄,一次一次滿血踏征程,她的血槽恢復時間變得越來越長,當這個周期超過生命的剩餘長度,她便無法挽留地老去,任憑我嘶嚎哭喊也追不上。

有句話是說:養兒方知父母恩。這些年,爸媽的辛苦我自認都看在眼裡,然而親身體驗過之後才明白,過眼的東西真是輕如雲煙,落在父母生命里的那些風霜和雨雪,有多寒冷多厚重,為兒為女時,是體會不到的。上天顧惜天下父母,於是兒女也成了父母,有了這麼一個小冤家,讓他們體會父母體會過的心疼、焦急、無助、哭泣、成長、感恩,然後你了長成一棵大樹,頭頂一片天,腳踏一方土,再也沒有軟弱和退後的借口,才知道那聲「爸」、「媽」,分量有多重。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里,六十多歲的斯琴高娃在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去世後,一夜之間如同蒼老了十幾歲,眼神混沌地看著女兒,喃喃道:「你是我的孩子,可我,再也不是孩子了。」八十五歲的母親依舊替六十三歲的女兒扛著生活的煩和難,如果她能活得更久一點,這份擔子還是不會從她肩膀上卸下來。

「你才兩歲半啊,你爸爸不在家,我去摘棉花,你奶奶不要你。我把你背在身子後頭,前面系著花兜,脖子上,綁著水和饃,我一路淌著地壟溝摘花,你趴在我背上,渴了喝口水,餓了咬嘴饃。棉花摘完了,咱娘倆身上全是露水。你睡得呼呼的,啥都還不知道呢。」

這是媽媽過去給我講過很多次的一段回憶,或許是她生命里難以忘懷的經歷。我聽過太多遍,以至於忽略了這段往事本身的氛圍只覺得她很絮叨。此時此刻,那畫面突然清晰地衝進我的腦海里,像我兒時蒼茫的記憶被喚醒了一般。

我趴在她的肩膀上,安心地睡,放肆地哭,卻不知道,那個被我依賴的人,只是一個懵懂又無助的小姑娘。

我想終於懂得我們該如何相處了,但是一個母親,輪到兒女懂得擺正關係的時候,這輩子最好的時候也差不多都已經過去了,真是個讓人傷感的悖論。

媽媽,

女兒已長大,

不願牽著您的衣襟,

走過,

春秋冬夏。

媽媽,

相信我,

女兒自有女兒的,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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