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不會使你強大，直視它才有可能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的生活與學習春光明媚，掌握了學習方法，和老師也打成一片，經常去其他系聽課，看雜書，讓我在精神上極其富足。好景不長，大三時我們寫作課換了一個老師，他的名字叫 Bob Riggle。我沒有見過上帝，但是我確定我見過撒旦。

Bob 在南大英語系是一個大 boss，每一屆學生都要經受他的暴虐之後，才能說完成了「成人禮」。沒有被他教過的學生會用一種獵奇的心態來挖掘很多八卦，上過他課的學生絕對不希望再遇見他，甚至有學生因為他的教學變得精神抑鬱。

儘管這麼說，我很感激他，不僅是在英語上，他教了我文本細讀的能力，學術寫作的嚴謹，MLA 格式，批判思維的運用，更重要的是，他教會我：苦難不會使你強大，直視它才有可能。

Bob上寫作課的頭遭事情就是 run the logistics。先發一張紙頭，上書 syllabus，吾等中國學生從未見識過這樣的陣仗，正反兩面明確列出書單、作業要求和截止時間、考試、課堂紀律等等，其嚴厲程度堪比滿清十大酷刑。例如，作業只允許手寫版本，不能用電腦，上課不允許使用手機，不能用電子詞典，書目是5本現代作家的小說，每本都有 500 多頁，10 周之內全部讀完，作業評分從零分開始，寫得好加分，寫得不好，尤其是違反了他的奇怪的要求，則扣分，所以作業成績很有可能是負分；不能遲到，不能請假，除非病危。

這只是開始。

系裡面知道 Bob 來專門教我們這個強化班時，很多老師都對我們表示了親切的慰問、恫嚇、以及鼓勵。我記得丁老師說：「If you can survive Bob, you will survive everything」。

但不好意思，如果丁老師把這句話寫在 Bob 的作業里，他註定會被扣成負分，因為他在一個句子里使用了重複詞。Bob 對於語法句法的要求在正常人眼裡完全是 does not make any sense at all。但他執意用這樣的方法來摧殘我們，比如寫作中不能使用 be 動詞（因為這是一個 lazy writer 才會幹的事情）；不能使用 as we all know (他會質疑你憑什麼能代表別人）；不能使用 I think (因為你寫的東西就是你在 think，不然呢？）；不能使用 because（除非你能給出非常有說服力的論證）；不能使用定語從句（除非該詞必須需要限定）；不許使用 make加形容詞表示使……怎麼樣（因為這樣的句子很 loose）；不許使用形容詞修飾抽象名詞（例如，great achievements, 他是這是鬼騙鬼）……

以上這些，你寫了，作業註定就是負分。而且，這只是他對句子的要求。對於格式的要求更加無以復加：要使用 Bullet Point Format，所有的 citation 遵循 MLA 格式。所謂的 bullet point format 就不是寫一篇文章，不需要起承轉合的段落，例如：

A. Plato as a realist disagrees Heraclitus view "no man ever steps in the same river twice, for its not the same river and hes not the same man".

1. Plato believes the real being neither changes nor dwells in the world that people can perceive.

a. If real being changes, no one can define it.

i. Parmenides, one of the sources Plato learn from, holds anything beyond definition cannot justify its existence.

MLA 格式更是令人無比心塞，作者是一個人寫的，還是幾個人寫的，是自己寫的，還是編纂的，還是翻譯的，如果是翻譯的，原文又是誰寫的，是在某篇文章中提及的，還是在一本書當中，這本書是哪家出版社出的，哪年出的，地點在哪兒，最後才是頁碼。如果文章中引述時，需要部分修改引述的內容以符合語法，需要打[ ]符號，如果是跳躍式引用，要用...來表示，哪些用斜體，哪些用下劃線，諸如此類。

他的寫作課，我們每周要上兩次。

每次同學們拿到作業時，一定是怨聲載道，不是忘了這個，就是丟了那個。後來也有人不堪其辱，會直接質疑 Bob 教學的合法性：他不就是哈佛法學院和牛津文學的雙料博士么，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在美國領導學生運動，混不下去，才來中國教書，據說他還欠了美國政府一大筆錢，他是共產黨員怎麼了？你看哪個正常的美國人是共產黨員啊？你看他在牛津寫的博士論文，談什麼賽珍珠，都是 unpublished，我們要是 MLA 他的文章還要去牛津圖書館才能查到頁碼呢，你去看他的論文被 cited 的次數，只有一次，哈哈哈。他教的這些有個屁用啊，看不起別人，侮辱我人格，憑什麼給我打負分啊？

我從來不這麼評價老師，因為我知道這麼說，除了泄憤以外，沒有任何幫助，下次該是負分還是負分。我只知道，每一次的負分，都是我可以進步的地方。

我之前寫的文章中列出說寫英文 because，so，and，but 這些連詞是不應該放在句首的，誠然，現在很多母語人士也會這麼做。但我 Bob 在我心中立下的法度，我還是會堅持，包括自己寫的英文也盡量避免使用 be verb。這是撒旦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記，我要記得。

末了，發個感慨。我曾見過很多人經歷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苦難，仍舊活出精彩的人生；我同樣也見過很多經歷苦難，卻活得異常卑微的人。苦難既不會將你擊垮，也不會讓你強大。面對苦難，常人的思維是抱怨之後的隨波逐流，當然那些牛人也不是因為自找苦吃而變得強大。苦難就在那裡，你需要的只是一種敢於直視他的勇氣。

我大四臨近畢業時，在校園看見 Bob，我和他打招呼，他拉著我說了一堆話，多半記不得了，因為我見到他的時候心裡總是有種聲音：他是撒旦，我要盯著他看，這樣才不能被他恫嚇。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每次我都是毫無懼色的盯著他，他在那次對話最後，也是我和他的最後一次對話中，他說：「Adversity will not make you strong; you should stare back」。

又及，關於 Bob 的故事還有很多，我留著以後慢慢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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