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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的普通話最標準|大象公會

各國語言的標準發音是怎麼形成的?普通話發音為什麼和北京話不一樣?哪裡人最有機會把普通話學好?

文|韓寧寧 鄭子寧

普通話在中國大陸推廣使用數十年,但各地人使用時,仍有明顯的方言特色。特別是在南方,「胡建人」、「你問我滋瓷不滋瓷」等說法屢見不鮮。湖南人和四川人的普通話還因為特徵突出,而被分別命名為「塑料普通話」和「椒鹽普通話」。

▍李谷一老師在某綜藝節目上展示「塑料普通話」

一向以口音周正驕傲的北京人,普通話說得似乎也不夠普通。在網路流傳的「全國普通話排行榜」中,北京市屈居於河北省承德市、內蒙古赤峰市及遼寧的朝陽市、阜新市等城市之後。

這樣的排名合理嗎?什麼地方的普通話說得最標準?

普通話都是怎樣升起的

「普通話」的概念並非中國獨有,世界其他語言區也有自己的標準語(standard language),比如日本的現代標準日語、法國本土的標準法語和義大利的標準義大利語等。

標準語是怎樣產生的?什麼樣的方言能成為標準語?

理論上說,只要人們在公共場所和口頭書面交流中頻繁使用某語言的某種變體,該變體就能夠演變成為其標準語。也就是說,語言本身的特質,與它是否能成為標準語毫無關係。

▍中國大陸地區推廣普通話的宣傳海報

最有希望成為標準語的,通常是在商業和政治中心使用的方言。

比如法國的標準法語,就是以巴黎話為代表的法蘭西島方言為基礎形成的。其成因在於,像巴黎這樣的中心地區會彙集各地人群,大家需要一種通用語來降低交流成本,而通用語成型後,這類地區的強勢地位又能吸引更多人學習這種語言。

同時,標準法語的統治地位也受到了法國政府的強力支持,不但憲法明確規定「共和國的語言是法語」,而且歷史上對推廣法語不遺餘力。

特別是在大革命後,法國將法語與「法蘭西民族」相聯繫,立法要求政府公文和學校教學必須使用法語,在發起了浩大的消滅方言運動。

布列塔尼地區是運動的重災區。學校向學生灌輸布列塔尼語粗鄙不堪的觀念,不但規定學生必須使用法語,而且禁止在學校甚至靠近學校的地方使用布列塔尼語,違者會遭到羞辱乃至體罰。時至 1925 年,法國教育部長阿納多爾·德蒙茲還宣稱:「為了法國語言的統一,必須消滅布列塔尼語。」

▍法國歷史上布列塔尼地區的標語,第一條為 「不準在地上吐痰,也不準講布列塔尼語」

漢語普通話也是「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在其誕生前的討論過程中,甚至有人提出過「只有北京市西城區的方言才標準」。

不過,也並非所有標準語都來自商業中心和政治中心,也有一些方言是憑藉著文化上的強勢地位成功出線。

比如標準義大利語就源自佛羅倫薩地區的方言,但丁、薄伽丘等文藝復興巨匠用這種方言寫成的著作功不可沒。正是這些文學經典成為了後世語言和文體的典範,極大促進了佛羅倫薩方言的影響力,奠定了演變為標準語的基礎。

相比之下,羅馬雖然貴為教皇國首都,但經濟地位和文化影響力遜於佛羅倫薩,其方言也就沒能加冕。

在德國,標準德語經歷了數百年的發展過程。早期現代德語的第一次標準化,來自馬丁·路德 1534 年翻譯的德語版《聖經》,而他使用的德國東部高地德語方言,也藉此得到了有力的加持。

▍同樣為促進德語標準化做出貢獻的還有由雅各布·格林和威廉·格林兄弟開始編纂的《德語詞典》,1992 年發行的德國馬克上印有他們的頭像與作品

然而,標準語和其源自的基礎方言並非一回事。北京人的普通話越說越不標準,並不奇怪,在其他語言地區也不乏類似的現象。

越說越走偏的基礎方言

所有自然語言都始終處於變化之中。隨著時間的推移,標準語發源地的方言也會產生新變化。但標準語時常有人為規定的因素,其變化往往跟不上方言的腳步,結果標準語發源地的人說話就不再那麼標準了。

最突出的是義大利語。現代的標準義大利語,和但丁在 13 世紀使用的佛羅倫薩方言無大差別,而佛羅倫薩方言卻在七百年間發生了不少變化。今天的佛羅倫薩方言會把「房子」發成類似 la hasa 的音,在習慣說 la casa 的標準義大利語使用者看來,口音顯然不太地道。

▍15 世紀畫家多梅尼科·迪·米凱里諾(Domenico di Michelino)筆下的但丁

法語的情況則較為複雜。理論上,標準法語應該區分 un/in 和 a/a,但巴黎方言卻從 20 世紀早期即開始混淆其區別,現代巴黎絕大部分人的口語已經完全無法區分這兩組音。

但與義大利語的情況不同,巴黎方言在法語中的地位極其強勢,結果在巴黎人口音走偏一百年後,標準法語不得不承認了既成事實,近年出版的許多法語字典都開始按照當代巴黎人的讀音來標音。

漢語普通話由於確立時代較晚,與北京人方言的偏離尚不明顯,但苗頭也已開始出現。

許多北京人會把 wa、wan、wen 的音節發成 va、van、ven,還有人把 j、q、x發成 z、c、s,把s發成類似英語 th 的讀音。這些新出現的音變均未被普通話採納。

▍北京吞音節選

除了語言本身的演化外,有些產生標準音的大城市因為人口眾多、來源複雜,其市民的口音本來就不統一。

如英語的「倫敦音」雖然是很多中國人想像中的標準音,但很多倫敦市民說的英語和英語的標準音差別甚大。

英國的標準語被稱為公認發音(Received Pronunciation),有時也稱「BBC發音」、「牛津英語」。跟其他標準語不同,標準英語沒有統一的官方標準或是中央標準,只是約定俗成的產物。

這種公認發音常被認為是基於英格蘭南部和東米德蘭茲地區的口音。這一地區發達的農業、羊毛貿易和印刷業以及倫敦一牛津一劍橋所形成的社會政治優勢和文化優勢, 使得這種方言受到社會的公認,成為英語的標準發音。

作為良好教育和社會地位的標誌,公認發音更經由公學推廣至全英格蘭上層階層。

但是倫敦普通市民,尤其是居住於東部的下層倫敦人,則始終使用一種被稱為考克尼(Cockney)的方言。和公認發音比起來,考克尼有 th 讀 f、音節尾的-p、–t、–k 混淆等諸多很不「標準」的特徵,即使在英語水平不足以盲聽英語影視劇的中國觀眾聽來,都不免顯得粗俗不堪。

▍貝克漢姆成名後,其考克尼口音逐漸減弱,向公認發音靠攏

反倒是在人口以學者和學生為主的牛津地區,多數人說的英語更加標準。

日語的情況也有相似之處。現代標準日語來自江戶時代的東京,且是以江戶山手地區(今東京中心一帶)的上流階層方言為基礎。而下町地區雖然同在東京,其方言卻不分 hi、shi、缺乏複雜的敬語,結果被認為是沒有文化的象徵。

北京內部也存在類似的方言差異,如在選擇北京話為標準語的時候,有些北京人操持的口音就成為了他們說好普通話的障礙。

20 世紀早期的北京話中,「傾」有 qing、qiong、kuang 三種讀音,最終 qing 成為標準,說 qiong、kuang 的北京人的普通話就出了問題。

同樣,把「佛香閣」說成「佛香搞」的京郊農民,和把「竹」讀得像「住」的城裡讀書人,普通話也不免顯得不太利索。

台灣國語和大陸普通話的發音不同,也往往源自不同階層的北京市民的口音差異。

根據台灣《國語一字多音審定表》及大陸《普通話四讀詞審音表釋例》,兩岸的字音有許多差異。以「期」字為例,台灣地區念 2 聲,大陸地區念 1 聲。二者在讀音上的取捨顯示,台灣地區較重視字音的淵源,音多來自北京書音。而大陸地區重視字音通俗化,偏重北京普羅大眾的口音。

▍部分辭彙在台灣國語和大陸普通話中的發音

當然也有反例,如台灣讀「和」為「汗」就是一個非常鄉土的讀音。

普通話說得比北京人好很難嗎

北京人的普通話未必最好,其他地方的人說得自然也不一定就怪。

非標準語發源地的居民,在某些特定條件下,其普通話反而可能比普通話發源地的口音更加標準。比如在英國,接受過公學教育的英格蘭北部紳士,英語發音遠比土生土長的倫敦東區碼頭工人更標準。「公認發音」與其說是某個地理區域的方言,不如說已經演化成了一個特定階層的社會方言。

而且,標準語確立較長時間後,在口音和標準語差距較大的方言區,居民往往會更加認真地學習標準語。跟普通話使用者對話時,四川人一般不會遇到嚴重的交流困難,而上海人如果只會上海話,就會感到非常痛苦了。長此以往,最終後者的標準語往往會更加標準。

▍上海「四字經」

德國在這方面就較為突出。雖然標準德語並不源自某個特定方言,但標準德語的幾乎所有特徵,都反映的是德國中南部地區的高地德語。在靠近北海的低地地區,傳統上則說較接近荷蘭語的低地德語。

結果,伴隨標準德語在德國的普及,低地地區的德語方言幾乎完全被標準音所取代。如今,屬於低地的漢諾威地區的德語被公認十分標準。

反之,和標準德語本來就較為接近的高地地區學習標準語的動力和熱情弱得多,至今還往往帶著較為嚴重的口音。

以此推測,200 年以後,上海人說的普通話可能會比北京人標準得多。

還有另一種情況,也會讓人標準語說得特別好:當大量來自不同地方的移民進入某地,人數遠遠壓倒本地人口時,為了交流方便,他們往往會選擇使用標準語溝通。雖然第一代移民容易帶上各種各樣的口音,但是他們的子女往往都能說流利的「普通話」。

例如 17-18 世紀的魁北克地區,作為法語殖民地,彙集了帶有各種法國口音的移民。在各種方言交雜的情況下,新移民為了生存和交際,魁北克的語言迅速統一起來。

▍魁北克省蒙特利爾市如今已是除巴黎外最大的法語城市

反觀當時的法國,雖然著力推廣標準法語,但缺乏現代傳媒助力,效果並不顯著。能說標準法語的人口佔比極低。這一時期訪問魁北克的法國人,往往對魁北克人的法語標準程度嘖嘖稱奇,留下深刻印象。

在中國,經歷明朝初年大移民的西南地區的居民,普遍採用了當時的標準音南系官話作為交流工具,形成了覆蓋數個省區的巨大標準語區(點擊查看往期文章《四川話為什麼這麼統一》)。

相比之下,當時南系官話源頭南京,東南西三個方向出城只需幾十公里,就會進入吳語或其他方言的地盤。清朝末年對東北的開發也讓北京話迅速擴展至東北,而且越是靠北、本地居民越少,當地的口音就與北京話越接近。

相比之下,北京自身西郊的延慶等地反而和北京語音差別巨大,東面的天津和南面的河北更是差得很遠。

但是移民語言的標準程度不一定能持久,隨著時間推移,最終仍然會發生漂變,造成移民說話不再「標準」。

比如曾以發音標準著稱的魁北克,被英國統治後與法國聯繫中斷一個多世紀,結果當地的法語更多保留了古法語的特點,同時又有了新的變化,而法國本土的變化也更加劇烈。

於是,19 世紀後,訪問魁北克的法國人再也不稱讚當地的法語發音了,反倒會覺得魁北克發音又土又怪。在當代自詡正統的本土法國人之間,魁北克法語被蔑稱為「Joual」(常與講法語的下層工人階級聯繫在一起),其某些特徵甚至會被中國的法語教師當成笑話講給學生,以活躍課堂氣氛。

Têtes à claques 是魁北克地區最受歡迎的法語幽默網站,其視頻中有很誇張的魁北克法語口語

如今的四川話,也和幾百年前的明朝普通話已經有了相當差別。東北話也有了自己的特徵,當今東北話甚至成了中國最有鑒別力的方言之一。

那麼,到底中國哪裡的普通話最標準?

據說是作為普通話標準採集地的河北灤平縣。灤平縣政府網站上的資料顯示,20 世紀 50 年代,有關專家學者曾來到該縣金溝屯、火斗山等地進行語言調查活動,灤平作為「普通話標準語音採集地」,為我國普通話語言規範的制定提供了語言標本。

▍灤平「普通話之鄉」石碑

當地文史專家認為,灤平方言之所以與標準普通話如此接近,與灤平獨特的地理位置和遷民歷史密切相關。

明朝初年,北方邊境面對著蒙古造成的巨大壓力,朝廷實行塞外邊民強制遷入長城內的空邊政策,結果灤平地區在之後約 200 年時間裡一直是無人區,直到清朝康熙年間承德莊田的建立才真正得到開發。早期來灤平的移民以王公大臣和八旗軍人為主,通行北京官話,因此該地方言形成過程中既無土著語言的傳承,又少受到北京土語(如兒化韻)的影響,語音比較純正。

灤平方言之於普通話,如同 17-18 世紀的魁北克法語之於標準法語。

只是灤平方言更加年輕,還未有時間發生漂變。當代的北京土著要想說好普通話,還需先做練習,把「zhei 事兒聽姆們的」的土音都替換成 200 公里外的河北灤平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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