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三和死者

這是《新裝腔指南》(bigeguide)的首篇文章,記述了十幾天前我的一次卧底見聞。

這個叫景樂新村的地方位於深圳龍華,其北區為勞務市場所在地,因雲集「三和大神」聞名。去年有關部門對這一片區加強治理,剷除了一批痼瘤。在被網賭和失控的資本輪番收割後,滯留的大神們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

吳斌(文中人物皆為化名)死於小旅館。

第二日,才被敲門收租的房東發現。

從前允許長租,有些可憐人悄無聲息死了好些天,直到屋裡傳出異味才被察覺。按日收租就預防了這種情形重演。

法醫上門勘查後,他被收殮工裝進黃色屍袋,蜷著身體。

2018年1月下旬,龍華的最低溫降到了10度。

近半年,遺體接運車已幾次出現。運走的人既有猝死,也有病亡和意外。

家屬們聞訊,便從各地緊趕慢趕而來,將亡者的骨灰從沙灣的火葬場領回家去。

也有些死者被人遺忘了,孤零零地在冰櫃格子里一躺就是幾個月,以至於殯儀館強行火化前,要到報社登《認屍公告》。

我所見到最早一具無主遺體記錄距今已七年:

黃X榮,男,2011年9月8日收殮,死因:不明,地點:寶安區龍華景樂新村北區XX棟旅館。

景樂北彷彿化外之地。

一些底層破產者無論生死都有家難歸。他們多數債務纏身,十有八九還沉迷博彩。

「三和大神」亂象整治前,這裡既是罪人的寧古塔,也是流氓的新大陸。當時盛況,楊中依先生那篇《在三和玩遊戲的人們》已經寫盡。只要投奔了此地,自認是個落魄潦倒的「屌毛」,你就好像能和過去一刀兩斷,假裝「三和大神」附體,從此奔向無牽無掛、無依無靠的新生。

這或許是大整頓後吳斌仍然流連於此的原因。

我想找到見過吳斌的人。

聽聞他的死訊,我急忙從另一個城市趕到了這裡。對於想寫故事的人,死去的「三和大神」是個討巧的角度。

「他是上網上死的。」黃毛坐在我對面,嘬了口煙。「在網吧接連上了幾天,身體虛了。」

黃毛是老油子,十天前我在夜色中遇見他時,衣衫單薄,背著七八萬賭賬和卡債,剛把「掛逼機」(因為沒錢吃飯而被抵押或廉價出售的手機)押給一間小店。一興奮就會結巴:「沒……沒毛病,只要錢……錢到位,我就能幫你。」

我幫他贖回了手機。可幾天下來,他問到的還不及我親自打聽的多。這讓我非常懊惱,之前談攏的線人剛要到預付款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北區託人辦事,不花錢寸步難行,可真給了也未必靠譜。

「老哥,我明天就去大浪找人。」黃毛又討了個紅包,拍著胸脯說:「有個剛進廠的兄弟知道些情況,這次絕對穩,他親眼看到吳……吳斌是從XX棟抬出來的。」

黃毛說的網吧,以前花6塊錢就能通宵,真見過當年盛況的人現在已經很少了。如今派出所收緊了管理,上網不許過夜,還要註冊證件和手機,人氣就掉了大半。要知道北區當年之所以被奉為聖地,全憑收留了許多失去身份的黑戶。時移世易,如今連巷子里的游娼都被掃蕩得乾乾淨淨,打野砍服和偷偷賭一把就成了最後的消遣。

在XX棟邊上一間網路出租屋裡,大部分的鍵帽都被磨禿了皮。根據快捷鍵位磨損的程度,我大致能猜出最常運行的遊戲,它們多以「英雄」和「傳奇」為名,與頹敗的北區生活構成強烈反差。

我走到一個正看電競直播的摳腳小弟身邊坐下,彎腰想找開機鍵。

「你新來的?」他騰出手指了指:「電源就在你面前,桌上呢。」

我趕緊摸出兜里的一包紅雙喜塞給他:「我自己來!」肯主動幫人的在北區就算聖徒了。

聖徒手有餘香,打量了我一眼盤問道:「你是哪一家的遊戲推廣員?」

我搖搖頭,閑扯幾句,然後問起那個剛去世的年輕人。

「好像是有個你說的屌毛,也才二十來歲吧,以前在這裡打LOL,但誰會記得那麼久的事。」他終於搓了一團泥出來,我倆都舒了口氣。

「兩個月前,後面那棟也死了個四十來歲的,收屍時身上還揣著病歷。怎麼講,到這種地方來的人吧,有些是在等死,有些說不好就是在求死。還有,你這樣打聽沒啥用,我在這小半年了,見到的人來來去去,誰和誰都沒交情。」

他正圍觀一場吃雞,戰場上都全屏毒了,最後一個人死活就找不著。

我有些恍惚:這小子也許只是像某部科幻電影的劇情一樣,藏身進遊戲去了。在那裡他繼續化身高大威猛的勇士,正守衛著德瑪西亞的疆土。

然在現實里他早就死了,至於是死了一個星期,還是一個月、一年,又有什麼差別呢?

我的小旅館離吳斌生前住的XX棟並不遠。

這帶出租屋大同小異,床位15,單間30。老王是我的上鋪。

有些鼬科動物常用體味來宣示領地,老王在這點上和黃鼠狼沒什麼區別,因為他真的很久沒洗過澡了。我在夜裡是否開窗這件生死大事上一度陷入迷茫。不過很快我就想通了,臭味殺不死人,但冷天氣可以。

從老王這裡我沒能問出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來,愛說黃段子的他倒是和我吹噓了一通在平湖「修車」的往事。可他這樣邋遢,又有哪個小姐受得了。

見我將信將疑,老王一骨碌從床頭爬起來,翻出存在手機里的一個姑娘非要我看:「喏,這就你們福建人,住平湖,花樣最他媽多,你要還不信,下次咱們就一起去找你老鄉。」

老王平日節衣縮食,但在嫖和賭上出手大方。前幾天他把最後幾百塊都押了三肖平碼(地下私彩),周六晚上九點半開獎,臉都灰了。

這裡的人,只要在廣東待過,基本有買碼愛好,剛從外省來投奔的,則大多玩其他彩種。從前買碼要通過寫單人,現在直接用智能手機就行,迎來了「雲下注」和在線支付的新時代。

QQ上還老有人問我做不做代理,只要能拉到人來玩,就能申請一條新線,按流水拿到分紅。潦倒如黃毛和老王,一邊拉人一邊四處借錢下注。有些網貸不知怎麼做的徵信,竟然也肯放款給他們。

我找到了一位曾和吳斌一道「做快遞」的工友,可晚上他還要幹活。我以為是派件之類任務,便問能否同去。他讓我六點半帶著身份證去海新信門前集合,並交代不能帶手機。我有些納悶,但沒多問,老王輸光了家當,也跟著一起。

周松在集合點一見到我倆,就問吃飽飯沒有。等我們這夥人被車子一路拉到了五和,才明白過來那句話不是寒暄。這份美其名曰「快遞」的工作其實是在X豐的集散中心裡搬運打包,因為是夜班,所以含一頓早餐。不許帶手機是僱主怕我們偷懶。

我和老王都很後悔報了名,為了150塊錢,我們整晚都在以命相搏。捱到下半夜,全身關節幾乎都要散了架。

周松和吳斌除了幹活時搭過手,並無更多交集。只記得吳斌不愛搭理人,「像有很重的心事。」

我意識到,對於一個平時只吃幾塊錢快餐的羸弱青年來說,這樣的辛苦錢可能是要用命來換的。

因為那天回去時,我幾乎累到痙攣,剛下車就把早餐和隔夜飯吐了個精光,再干一宿也許會猝死。

老王真乃神人。工錢剛到手,他又生龍活虎地找老相好去了。

第二天我癱倒在床,就連翻個身都像在上刑。

黃毛一直沒聯繫我。他為人雖然雞賊,但做事毛糙,說不好會攤上什麼麻煩。

直到晚上我才收到音信。他果然磕磕巴巴說錯了話,沒來得及去大浪就被人狠狠摑了一耳光,驚魂未定地跑回出租屋癱了一下午。

我決定自己去趟大浪。

這是個陰冷的雨天。從龍華市場上車,再到浪靜路口下車,逢站必停的M450路吭哧吭哧開了四十分鐘。

小哥進的廠在兩百米外的工業區,我在路邊湯粉店苦等了兩個鐘頭。我瘋狂地惦記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美式就好。再讓我躺回酒店的大床,沉沉地睡到天荒地老。

小哥姓趙,將近八點半才到。「加班趕單,明天就要交貨。」

「三和實在是沒法待了,不然我才不做廠狗。」他忿忿不平:「這黑廠比富士康還累人。」

「你在富士康做過?」

「學校剛出來就進的鴻超准(富士康旗下事業群),崑山、龍華都干過。」

我湊上去給他點煙,景樂北掙日結的「屌毛」通常不捨得抽這麼好的芙蓉王:

「為啥去三和?」

「玩了兩年百家樂,加上買碼,虧了十一萬多。後面借了四萬口子,白條、花唄、信用卡全逾期,差點就做法人了(出賣身份證給不法分子註冊騙貸公司)。國慶向我姐要了六萬,結果又洗白,她現在連婚都結不了。」

「十賭九輸你不是不知道。」

「百家樂確實不該碰,碼還是可以買。不止富士康,你去問廠狗們有誰不買,你不玩這個還能幹點啥?」他不時看手機,心不在焉。今天又是開獎的日子。

「你看這些疤。」他從兜里掏出左手,握拳,那是百度戒賭吧的經典手勢。

「都是煙頭,想玩百家樂時我就燙自己一下。」他把拳頭伸到我面前來迴轉了轉,那些疤已糊作一團。

「你在北區住了多久,26號那天你是親眼看到的嗎?」我話鋒一轉,「其實我是保險公司的,在幫那人辦理賠。」

「真假?那屌毛怎麼買得起保險!」他滿臉不信,把一串煙圈噴到了我臉上。我後悔畫蛇添足,只好強作鎮定。

「原來聽說三和好,結果全是騙人的。」小趙義憤填膺:「公安早就來過,現在嚴是嚴,不管做什麼都要登記。可那鬼地方誰都不能信。我第一天忘了鎖門,包包就被那幫屌毛翻了,他們連我褲衩都偷。我才住了一個多星期,就有人想騙我去帶貨。」

「帶貨」是黑話,暗指到雲南邊境人體運毒。

「我就住在XX棟對面,大清早就有人在QQ里說出事了。我以前沒見過死人,有點想看,後來公安就來了。據我房東講他好像有病,死了一天才被發現。我本來還有偷拍兩張,被巡防隊看到就刪了。第二天我們幾個就急忙搬走了。」

黃毛被打後知難而退。癱了兩天後,我終於緩了過來。

暮色降臨,招日結的黑中介又潛回了海新信門口。這是一天中最熱鬧的光景,彷彿一場鄉村大集。

我穿行在人群里,裝著漫不經心地搭訕。收集了虛虛實實的傳聞,死者的面貌依然模糊:

他年輕,不到三十,來自鄉村,進過工廠;

身體不硬朗,心事重重,沒有幾個朋友;

沒錢時只吃一頓,有錢時可以連打幾天遊戲,欠了網貸,也可能是賭債;

兩年沒回家,也不願與親人相見。

這樣的青年比比皆是,他不過是冬日裡飄落的一羽鴻毛。

這些山窮水盡的異鄉人悄無聲息卒於此地,生前也像路邊瓦礫般不起眼,讓我尋找吳斌的嘗試一次又一次碰壁。

最初曝料的ID已經好幾天沒有登錄QQ,危險也埋伏在街角。雖然四處都安裝有天眼,可周四晚飯後,在河南麵館附近我還是遭遇了兩個青年尾隨,快步走到南門警務室才甩脫。

我決定搬到XX棟去住,做最後的努力。

我並不曉得死者住過的是哪一層哪一間,那些單間大多關著門,看起來並無異樣。房東口風極嚴,睡床位那幾位新來的,更是一問三不知。

壓抑了近十天的挫敗感像潮水一樣奔涌而來,我莫名沮喪,既對周遭的一切,也對我自己。

「白領」李波的出現打破了沉悶,確切地說,是帶來了樂子和起鬨的對象。

在眾人眼裡,這個落魄的前「管理階級」是這樣格格不入:每次脫下那雙光澤全無的舊皮鞋,都急著要揩乾凈鞋面上的灰;他竟然還低聲下氣請電話里的人寬限時日,好像催收聽了真的就會心軟一樣。

李波的古怪迅速成了笑柄,而我大概是唯一沒有公開嘲弄過他的人。

在景樂北的最後一夜,我想請這個人團飯。

步出南門,我們來到車水馬龍的東環一路上,就像兩條喪家犬。

我們一前一後走著,各懷心事。

當一家叫佳味牛肉的館子出現時,我停下了腳步。

我極少吃火鍋,因為厭憎沾上油煙味,可現在心心念念只想吃肉。

李波反覆確認了我付得起飯錢才走進來。

在消滅了一盤牛雜、一份鮮肥牛和一碟手打牛肉丸之後,我們又各自喝了一瓶啤酒。

「你昨晚贏錢了?」他問。

「我沒賭。嗯,前陣子干日結攢了點錢。」

他說:「我也不賭。」

這讓我感到好奇,他放下手中筷子: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只是運氣不好,把借來的錢投錯了(P2P)平台。」

《銀魂》裡面有一話,坂田銀時對佐佐木說:「我們光是活著,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但在景樂北,呈現的故事與人性都要更複雜。那些最終連身份證都賣掉的人,要多麼走投無路,才會這樣涼薄地埋葬明天。

景樂北有形形色色的自我流放者,其中少數由更高階層墜落,主體還是來自草根的一群人。

過去他們就位於網賭、傳銷等獵殺鏈條的最末端。現在,網貸的失控擴張與下沉又把這群缺乏風險意識與避險能力的草根捲入了絞肉機,把他們從無產者徹底變成了破產者。

小趙和我說,在鴻超准他每個月竭盡全力只能拿到5000。這些年,有人開始教他們辦信用卡套現,幫他們填假材料擼口子,慫恿他們不停借新還舊。抽走高額傭金和砍頭息之後,這些到手的銀兩,相當一部分又流向了各種線上博彩網站,形成所謂「閉環」。

他們面對帶毒的誘惑毫無抵抗力,最終被形形色色的陷阱與圈套反覆收割、敲骨吸髓。

而那些手持利刃的人們,憑藉技術與資本的力量,輕鬆地把這場屠戮的效率發揮到了極致。

我本想在景樂北找一個廢青自暴自棄的故事,卻發現了一個群體被碾壓成泥的現場。

我放棄了尋找和還原吳斌故事的野心。

我知道他就在那裡,回頭無岸。

對我而言,吳斌不再是一個化名。

他是一面鏡像,照見無明苦厄,也照見我不曾到達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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