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的黑化潛質和被馴化的自由

一

你知道林平之是被誰關在西湖地底黑牢嗎？

我被問到這個問題時，第一反應是任盈盈。拿這個問題問幾個朋友，大家也都一致記得是任盈盈，遺憾的是，我們這幫資深金迷竟然都記錯了。

看看《笑傲江湖》原文是怎麼說的：

盈盈微笑不答，說道：「你將林平之關在梅庄地底的黑牢之中，確是安排得十分聰明。你答應過你小師妹，要照顧林平之的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飯吃，有衣穿，誰也不會去害他，確實是照顧了他一生。我對你另一位朋友，卻也想出了一種特別的照顧法子。」

將林平之關進黑牢的，是令狐沖！竟是令狐沖！

二

有朋友或許會說，林平之是令狐沖關的又怎樣？他答應小師妹照顧林平之一生，關起來不正好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任盈盈關林平之很正常，雖然金庸一再說任大小姐「只重視個人的自由，個性的舒展」，但她天然就具備政治嗅覺，是鐵娘子式的女政治家——我們第一反應都是任盈盈關的林平之，正在於潛意識裡模糊認可了她的政治家身份。

令狐沖和任盈盈不同，他不是政治家。

他最大的標籤不是放蕩不羈，不是君子氣概，不是俠骨丹心，而是追求自由。他是武俠世界裡少有的現代人格理想，是武林顏面和個人自由的最後捍衛者。

一個追求自由、最懂自由的人，卻以限制他人自由的方式收尾，實在值得玩味。

三

有人會說，林平之被關是罰當其罪，再正常不過。

可細究起來，我們會發現林平之除了向余滄海、木高峰等人報仇之外，幾乎沒殺過什麼無辜者——當年福威鏢局被滅門，沒有人來主持正義，現在他報仇就是罰當其罪了？

西方人說，強權即公理。是的，在殘酷嗜血的江湖叢林中，正義永遠是弱勢群體們的悲鳴，永遠是遲來的或不來的。

還有人說，林平之殺了無辜的岳靈珊啊！

沒錯，可岳靈珊臨死前絕不會想到，她拜託大師兄照顧的林平之會被大師兄關進地底黑牢。也許，就像林平之憎恨令狐沖一樣，在令狐沖的內心深處，對橫刀奪愛、殺害師妹的林平之也從未釋懷。

這種心理動機可以理解，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更深層原因：自我閹割的人，閹割起別人來往往特別起勁；懂自由的人，剝奪他人自由時也有別人無法理解的愉悅。

四

是的，令狐沖具有黑化的潛質，或者說，他的自由充滿了被馴化的特徵。

金庸說：「令狐沖不是大俠，是陶潛那樣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的隱士」。這話不錯，可一旦衍化成限制他人自由，那自己所追求的自由也就變質了。

自由自在不是毫無限制，更不是剝奪他人的自由，而是需要主動限制自己的「自由」，將他人當作人來尊重，而不是威福自用。

忽然想到，喬治·奧威爾的那句「自由即奴役」：

在令狐沖的早期經歷中，雖然經受過思過崖、西湖地牢等肉體上的禁錮，精神與思想上是自由的。可他與任盈盈結縭之後，不僅如「終身和一隻大馬猴鎖在一起」，更喪失了精神的自由。

令狐沖由衷地愛著任盈盈，愛著自由。他感覺不到任盈盈主導著自己的人生，也意識不到他的自由被馴化，而是發自內心地認為自己不僅肉體上獲得了自由，精神上也是自由的。

這大概才是「自由即奴役」的恐怖所在。

也許，沒有自我限制的自由只能走向奴役的道路，甚至追求自由本身就意味著奴役，令狐沖只不過人在江湖隨波逐流罷了。

（微信公號：江湖叢談——不止金庸，亂燉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