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靈持政 精美而蒼白的骨頭架子

我寫過《聖者》這本小說的評論，這本書還是挺吸引人的，這也讓我願意讀一下九魚這個作者其他的小說。所以，我去起點搜了一下《羔羊》和《亡靈持政》，然而並沒有搜到，似乎因為沒有什麼人關注，這本書已經在某次清理活動中被刪除了（也許是因為有黑幫和政治相關內容）。

不過，似乎這本書討論度還算不錯，我在知乎上都能搜到不少推薦這本書的，似乎值得說一下……

尾巴還是有的好

不像其他的網文大長篇，九魚這本書是個中篇集，結構比較鬆散。一個來自於費倫世界（費倫是DND奇幻體系的一個世界設定）的巫妖穿越到了我們這個低魔世界，它想要回去就必須收集齊足夠的寶石，用那些蘊含著靈魂的寶石來讓自己升格成為半神巫妖，這樣他才能經受得起位面穿越的洗禮，從而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以上就是《亡靈持政》這本書藉以串起各個獨立故事的那兩根劇情線索之一。整體上看，基本上是一段故事跑一個國家收集一個寶石，最後升級半神巫妖展開傳送門回高魔位面繼續追求魔法，每段故事之間基本都是相互獨立的（半神巫妖這個名稱似乎是個誤用，但我覺得這比原文的「半巫妖」更有逼格一點，半巫妖聽起來像是未完全變成不死生物的亡靈法師）。

以上解釋了本書名字裡面的「亡靈」兩個字，然而並沒有涉及「持政」。穿越的巫妖失去了自己熟悉的骨頭架子，僅僅保存了自己的靈魂，被未知的力量拋進我們這個世界一個普通人的身上，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叫做亞歷克斯·薩利埃里，是西撒丁黑社會的少爺，因為墜機而死，所以空留了一個好皮囊，就被巫妖佔了。隨著劇情的發展，作者告訴我們，亞歷克斯看上去似乎只是個黑幫少爺（雖然這個黑幫是西撒丁的無冕之王），實際上他還是整個撒丁唯一指定王儲。所以我們看到了全書的另一條劇情線索，就是黑幫少爺加冕為王的經歷，中間到各個地方收集寶石則是打著出使外國的幌子偷著去辦的。

然而，就像阿紫說的那樣，九魚是寫不出來尾巴的，只能搞強行收尾。以上的兩條主線收得都讓人瞠目結舌：收集寶石晉級這條線還好，進展平實波瀾不驚，寶石集齊升級半神巫妖，打開傳送門——然後還有個小驚喜等著讀者；但是政治線收尾簡直爛到突破天際，搞了一個毫無鋪墊的反轉，讓西蘭王國的王儲薩特瘋掉搞了個主角沒法處理的恐怖襲擊，一個黑洞下去殺了包括撒丁女王（也就是主角老媽）以及一堆國家領導人，強行推主角上位。

Excuse me？你之前鋪的超自然世界的線索呢？你不是讓主角引發了黑暗端吸血鬼氏族的統一，讓魔宴同盟重新準備聖戰，還讓主角促成公教改革，還把一個重要人物扔過去當聖女，讀者就等著看黑白兩道開戰順便解決政治問題，然後你一個黑洞砸過去就結尾了？這個比馬伯庸的隕石遁還過分啊，簡直可以稱為黑洞遁了……

就像阿紫說的，九魚這個作者是寫不出來尾巴的。是的，我要沉痛地告訴大家，不僅主線沒法收尾，甚至於那些各自獨立的中長篇故事有的也爛尾了。在東加國的那段故事，在公主奧爾加向熙德（也就是主角的大哥，薩利埃里黑幫的繼承人，未來的西撒丁無冕之王）示愛那裡戛然而止。我們看到熙德拒絕了公主的示愛，然後——然後就沒了。是的，你沒看錯，這段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當然，這之後還是有很多劇情的，奧爾加和熙德迅速相愛結婚，巫妖把沼地荒原的極端自然保護者連帶另一個公主砍死，東加大公樂呵呵地推進了荒野的開發，這些內容通通都被九魚用不到100字的回憶對話中交代完了……

想不到，想不到，佩服，佩服，一本百萬字的小說劇情結構把握不了，這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九魚用了鬆散的中篇集結構。雖然主線最後也爛尾了，但是也能理解，是吧。但是，幾萬字上下的小說劇情結構也把握不了，集子中的一篇故事還要爛尾，還要敘述不清，這我是真的理解不了。

男頻網文本來中心要素就是劇情，九魚就這項是最短的短板，雖然長板長得驚人，但架不住劇情和敘事差得離譜……閱讀體驗極差，真的是極差。

有味道的梗概，不可理喻的敘事

如何判斷一個故事從根上好不好呢？就是要看概括出來的梗概，當去掉一切繁文縟節具體發展之後，如果還能從骨頭架子中咂摸出味道來，那這個故事就是個根上就好的故事。這也代表了作者對於故事的敏感程度，毫無疑問的是，九魚的敏感度還是很不錯的，那些個獨立的故事，拎出來讀完了慢慢品，都挺有回味。

比如我們剛才提到的東加國那個故事，這個故事設定很深，有狼人血脈的歷史打底，有國家政治力量和環保恐怖分子的衝突，還有荒原本地種群對開發計劃的複雜態度。從劇情上來說，幾條線似乎都挺有看點，熙德和兩個公主的愛恨情仇，東加荒原開發計劃的推進，環境保護恐怖分子這個狼人德魯伊和巫妖主角的鬥爭，這些線混雜在一起，不愁沒有劇情爆點。還有人物，思春而保守的少女公主和她叛逆私奔的姐姐，富有野性魅力的狼人恐怖分子，還有走黑暗風酷酷的黑幫繼承人熙德，加上神秘莫測的巫妖等等，人物看上去也很有趣。

然而，九魚似乎有一種特殊的能力，故事大綱拿出來都挺好，但是實際講出來就挺醜陋的。比如上面東加的那段故事，不僅僅是有爛尾的問題，還有故事缺乏高潮的問題，還有筆墨的分配問題，還有細節和視角的選取問題。這段還算是好的，還沒有敘事混亂的問題，但是其他很多地方甚至會讓人第一遍讀讀不懂，比如伊諾死的情節，真的是驚到我了，伊諾不是教廷騎士團的人嗎，為什麼和他一夥的教廷主教要殺了他，還派出了之前沒有一點鋪墊，後面幾乎沒有作用的卧底愚者……

有時候九魚就是超級迷，敘事混亂到不可理喻。上網隨手一搜就能看到一把帖子問某個情節到底是講什麼的，怎麼沒看明白……總之，敘事的目的，就是把安排好的劇情，給讀者講明白講清楚了，這是基本要求了，不算過分吧，就這點九魚也有時候也未必能達到。我個人認為九魚是受限於那股子語言腔調了，非要拐著彎寫出點滋味來，但是基本的敘事明晰都達不到，真是白瞎了那麼好的故事了。

骨傲天和凡人們的命運

主角是高魔世界的巫妖，雖然只剩了個骨頭架子，但是畢竟境界還在，知識還在，對於穿越到的這個低魔世界來說，設定上是輾軋一般的存在。所以，人物能力上是無敵的，那麼故事走向就只能走龍傲天路線，遇上什麼局，統統靠修為壓過去，裝過幾次逼之後，也就沒意思了。而且政治問題經濟問題也靠巫妖的知識毫無緊張感地度過去了，核心的毒品問題還能靠異世界無副作用興奮劑來解決，真的有點無聊。

主角龍傲天的設計嚴重影響了劇情的張力，還是有些遺憾的，所以到了下一本書《聖者》，主角雖然也是相似的設定，但是修為盡喪要重新修鍊，而且以前的死靈法術路線不能走，還要重新開發新路，這個張力一下子就起來了，算是有所進步。

在性格上，主角還是有點意思的，明明強調自己冷酷無情，但是卻一次次為愛動手，說自己是邪惡守序，其實還是挺萌挺傲嬌的……

不過九魚配角的人塑一直不錯，能寫出命運感。所謂命運感，大抵有兩個來源：根本上來自於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的張力，具體上則來自於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

所謂敘事時間，就是指作品篇幅，作品篇幅越長，閱讀時間就越長；而故事時間，就是指小說內部的時間跨度。人物命運自然很簡單，配角人物剛開始是個什麼人，後來成長了變成什麼人，又遇到什麼境況，走上人生巔峰又落下，簡而言之，就是命途多舛。作品用較短的篇幅，寫了時間跨度很長的故事，寫了命運沉浮，家國興亡，讓人掩卷長嘆，這就是我所說的命運感。

我們舉個例子，余華的《活著》——我不是說《亡靈持政》這書能和《活著》比，只是說這個實現過程——幾十萬字寫了徐福貴的一生，從內戰的地主少爺到後來的一貧如洗，徐福貴在一次次時代的浪潮里沉浮，讀者幾個小時讀完了一個人的一生，可以說是被「歷史」和「命運」壓得喘不上來氣，這就是所謂命運感了。

而九魚的配角就寫出了命運感，這是很讓人驚喜的。羅莎莉亞夫婦尤其是這樣，妻子羅莎莉亞一開始在宗教學校過著平靜的生活，後來被公教利用來攪亂撒丁政局，當了聖女，還知道了自己身為撒丁皇室血脈的身份，之後卻因為自己的幼稚和他人的誘惑，搞砸了一切，還和誘惑他的人私奔了，最終死於極為愚蠢而愚昧地死於難產。

而丈夫安托以前在西撒丁和薩利埃里家族作對，後來得知自己是阿涅利家族族長，也就是撒丁首相的私生子，被他作為陰謀家的老爹安排在羅莎莉亞身邊，用毒品誘惑羅莎莉亞，讓她叛逆心大發在王位爭奪戰中失敗，最後迎娶羅莎莉亞逐漸走向政壇，最後帶著令妻子難產而死的孩子放棄一切投奔敵對國家，交換來公教的力量只為刺殺巫妖——當然，被巫妖差不多是一巴掌拍死吧。

還有女主莉莉，從一個漁村的小姑娘，後來被薩利埃里家族送到學校進修，後來因為和巫妖保持著曖昧關係，而成為王妃的候選人，立志努力辦出一番事業追趕主角巫妖，之後在一位女明星的指引下走上慈善道路，被巫妖借用身份解決瘟疫推上巔峰，並且因此事有了極強的魔法天賦，同主角學習魔法後，自願進入公教為巫妖奪取公教聖物做鋪墊，促成公教改革，最終一生未婚作為聖女老死與教會內。

據說費倫的魔鬼們偏好食用那些具有豐富經歷的凡人靈魂，經歷越豐富，味道越醇厚好吃。作為讀者而言又何嘗不是在消費小說中人物的靈魂呢？九魚所寫人物，都是很好很有嚼勁很有回味的靈魂啊，品起來蠻有味道要說這味道是什麼，那就是命運感了。

奇幻重構科學

我原來讀《奧術神座》的時候，曾經總結那種設定風格是用科學重構奇幻，表面上是奇幻世界的種種現象，但是根子里是科幻的路子。且先不說實現得怎麼樣（實際上很粗淺），總歸是有幾分新鮮，而且也符合當今中國對現代理性的追求。《量子江湖》、《走進修仙》和《修真四萬年》也是走的相似的設定風格，可見此風之盛。

但是九魚這書，頗有逆潮流而動的意思，主流把奇幻玄幻往科幻那種現代性上面貼，九魚卻反著來，利用DND的神話性資源，來重新解釋現代科學。這個有點像是克蘇魯神話，當初美國通俗界科幻風頭正勁，對科學樂觀得一塌糊塗，但是洛夫克拉夫特偏要寫科學也是有局限的，無知才是安全的，探求知識反而會觸摸到宇宙最深處的恐怖，用神秘學來重新解釋了科學。

在九魚的書中，自然科學是狂妄的，也是有限度的，根本觸摸不到這個位面的法則，還對古老的法術不屑一顧。建立在科學基礎上的現代世界和現代國家，只是大海表面的平靜，深處其實有暗流涌動的超自然力量，有光明一端的公教和古蘭教，有黑暗一端的吸血鬼十三氏族。九魚把對科學的信仰也解釋為一種迷信，還寫了薩特這個人物，用他對科學和宗教的態度來嘲諷科學的無能為力，這個設定上的態度可以說是很明確了。

這本書設定上另一個特點就是同現實若即若離的關係。

巫妖穿越到的低魔世界，是和我們的世界非常接近的一個世界，實際上，這裡的國家基本上都有現實的色彩，比如東加的沙俄風，比如撒丁的義大利風，比如某酋長國（怨不得被封）。九魚還曾引用托克維爾的話來解釋貴族的地位和作用，而且本書中篇集的遊記結構很適合表現各個國家的風土人情，這些種種痕迹都說明這是一個類現代的世界。九魚一次次向我們暗示，這裡就是我們的世界，但是上面所說的奇幻態度又暗示我們這個世界完全不一樣，這種同現實的張力也是本書設定上迷人的地方。

總之，科學的類現代表層，與奇幻神話的前現代深層，一起構成了本書富有張力的設定背景，這個還是很不錯的。而這些也構成了本書思想性的一面，隱隱暗示了對現代科學的不信任。

文筆到底用來幹什麼

我原來以為，文筆好就是能有意識地寫出某種語言風格，就是寫出某種富有感染力具有極強特色和辨識度的腔調。在這一點上，九魚絕對是做到了。九魚的語言文字堪稱優雅，讀來極有逼格。我給我的朋友薇兒推薦以後，她轉天跟我說，本來是想睡前在被窩裡讀一下的，結果讀了一章，肅然起敬，覺得這種有嚼頭的文字讓人沒辦法躺著讀，就要坐起來慢慢地品才好。這挺能說明問題的，能說明九魚在文字自身的魅力上很有一套。

但是，小說中的文字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呢？是用來敘事的，具體地說，就是講述劇情，塑造人物，介紹設定。這才是最基本的要求，如果這個做不好，那文字再優美也只會讓人讀得累，不會讓人讀得舒服。

九魚敘事做得很不好，這是剛才已經說過的，不僅僅是在某段劇情上面，體現在某個橋段上也是這樣。經常會有某些章節，讀起來不知所云，比如有次寫莉莉遭到綁架，主角突然出現在車上，前面毫無鋪墊，之後也沒有明確地講設置了傳送法術，看過去讓人一頭霧水，這是文字沒做到明晰地講述劇情。還有拿女神這顆寶石的情節，絮絮叨叨說了一堆，也不給你直接交代設定，交代這石頭不能直接拿，必須把宿主哄開心了才行，這是文字沒做到明晰地交代設定。

我有時候會想，寧可文字的風格不要了，咱們平實地一板一眼地交代發生了啥，為啥發生，什麼騷操作都沒有，這樣這本書閱讀體驗會不會好上那麼一點。然而九魚畢竟是作者，她為了文字的風格文字的格調傷害了文字的明晰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不過，這本書打戲還能看，算得上簡短有力，她的下一本書《聖者》，打戲已經完全沒辦法看了，又無聊又混亂，這方面算是退步了。

打榜短評：

本書優點十分突出，劇情內容稍遜（畢竟爛尾爛得一塌糊塗，結構也是低難度的中篇集）但還挺有吸引力，人物命運感十足，設定劍走偏鋒但十分充實，尤其是文字風格抓人，翻譯腔華麗而又有深度，具有某種意義上的文學性。但是缺點和短板更加嚴重，敘事的混亂和文字的含混讓本書失色不少，閱讀體驗極其差，這讓一般讀者很難欣賞本書的內在美。

總之，本書皮相很好，有抓人的語言風格，骨相也很不錯，劇情內容人物命運和設定都有仔細品讀的價值，意蘊悠長而令人若有所思，其實思想性也是有的。皮相骨相都不錯，只是缺了中間的肉，小說總歸是敘事的藝術，中樞就是敘事，而九魚只做到了敘事的表層和深層，但是在敘事本身上面實在是太差了，這讓本書讀起來實在很難受。

參考給分：6.3（要不是敘事太差，這書絕對不止這分）

評分者：玄玖爺

p.s.拖拖拉拉終於寫完了，雖然不是很滿意……好久沒寫這種測評向的全面長評了，感覺有些生疏了。而且kindle真的不適合回去查什麼東西，就適合一遍看完拉倒再也不碰，搞得我忘了什麼東西回去查很痛苦，也許應該看個小說也記筆記了。

下一篇寫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