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踏馬蹄清夜月——李煜（陳可抒講座實錄）

02-16

陳可抒/文

陳可抒：今天是系列講座的第十四講，李煜《相見歡》：

一，富貴氣象

之前我們提到了，在詞的發展過程中，最先形成的三大流派是：花間詞、南唐詞、二晏詞。

而花間詞和南唐詞，前後離得不遠，基本上屬於同一時期。

花間詞，是後蜀的趙崇祚所編選的，雖然力圖編選最好的詞進去，但仍是有局限性，仍然是擺脫不了地域的特點。

南唐詞，則是南唐二主以及馮延巳，當然就帶有明顯的南唐風格。

花間詞到南唐詞，基本都是短詞小令，長詞慢詞，直到宋代的柳永才大力發展開來。

而花間詞和南唐詞的區別，主要還在氣象上。畢竟，南唐二主貴為天子，眼界和氣度不是一般人所能比肩的。

花間詞的作者群里，韋莊是比較功成名就的一位了，貴為後蜀的宰相，但是，讀他的詞便能感覺到，其中的富貴之氣仍然不如南唐二主。

畢竟，韋莊年輕時也十分坎坷，直到六十歲才中進士，這種生活履歷，和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南唐二主，尤其是李煜，肯定是無法比擬的。這些經歷也都較大地影響了詩詞的創作。

接下來我們簡要介紹一下今天的主角：李煜。

要談李煜，必須從他父親李璟說起。李璟是性情非常溫厚的人，他是長子，很早就被立為太子，但他也一直表示，想要遠離這個太子之位，想要讓與他人，即位後，又宣布說，自己的皇帝，將來是要傳與兄弟的。

史料上對李璟的評價是：「音容閑雅、眉目若畫，尚清潔，好學而能詩，天性儒懦，素昧威武」。

有了如此一位溫和又熱愛文藝的父親，李煜的生活、性情都不能不受影響，再加之他天資聰穎，自然也是在各個藝術範疇都有很大的發展。

李煜文章詩詞樣樣都好，喜歡佛學，精通音律，又整日浸淫在豪奢的生活中，詩詞中的富貴相是很濃厚的。

而後來的事情我們就知道了，李煜繼承父業做了南唐國主，南唐的形式已經今非昔比，內憂外患，勉勵支持，再後來，南唐滅國，李煜做了俘虜，四十二歲的時候，就死掉了。

李煜的眼界、氣象，對詞都有較大開拓，王國維先生評價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

二，詩詞解讀

接下來我們解析這首李煜的《相見歡》：

相見歡（李煜）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整首詞，用詞凄涼纏綿，字義淺顯，並不需要過多去深解。

其中的一些詞語，用的還算中規中矩，也算不得有非常鮮明的特色。

獨上西樓，西樓月，月如鉤，寂寞梧桐，鎖清秋，這樣的意象，都是唐朝人所常用的。

至於離愁剪不斷，也概不新鮮，司空圖便有「幾時金雁傳歸信，剪斷香魂一縷愁」的句子，白居易也寫過「莫買寶剪刀，虛費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李煜寫詞就是這樣，他很少鍊字，完全是憑藉自己的敏感來書寫，他能打動別人的，也往往是真摯的情感，尤其是亡國之後的作品，極痛切，極感慨。

這首詞，有幾個選集認為是後蜀的皇帝孟昶寫的。從這裡也能看出來，南唐和花間的風格，還是比較相近的。

不過，從寫作風格上，它確實很符合李煜的特點。

有一些人認為，這是李煜亡國之後的作品。那麼，我認為，如果他是李煜的作品，則必然不會寫於亡國以後。

李煜的另一個重要特點便是：坦誠直率。無論為人、為文，都是如此。

詞中明確寫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是「離愁」，那麼，這首詞寫的就是離愁，而絕不會是以離愁映射亡國之恨或者離國之恨。亡國就是亡國，「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李煜的坦率就是如此。

三，李煜的特點

李煜的詩詞特點究竟怎樣呢？從這首詞里可能不太容易體會到，我們再看看他的其它幾首詞：

木蘭花（李煜）
曉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鳳簫聲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未切。
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春殿嬪娥魚貫列」，嬪娥們就像被穿成一串的魚那樣排列著。前些天講到蘇軾的「千騎卷平岡」，有點類似，視角就說明了一切。

「鳳簫聲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未切。」這四句就是場景的形容了，極盡聲色之能事。

重要的是最後一句，「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歸時不要點上蠟燭，就讓馬蹄踏一踏這清美的月光吧！

整首詞以旖旎始，以清月終，留有餘味，這才是真正的富貴之態。

就像是年夜大戲之後，再來兩曲小調；滿漢全席以後，再來一盞清茶。李煜的富貴氣象便是如此。

浣溪沙（李煜）
紅日已高三丈透，
金爐次第添香獸，
紅錦地衣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
酒惡時拈花蕊嗅，
別殿遙聞簫鼓奏。

「紅日已高三丈透」，這一個「透」字，寫出了無限慵懶得意。

舞點，也就是舞到極處的意思。「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跳舞跳到極致處，便不見人，只見金釵的光影一團團，飲酒飲到極致處，便只想拈起花蕊，輕輕嗅些香氣。

而此時「別殿遙聞簫鼓奏」，其它的宮殿也是如此，驕奢之像躍然紙上。

詞中的荒唐場景當然不值得揄揚，只是從這幾首詞中，我們能體會到李煜的筆力和感受力，他能夠抓取的，總是最恰當的點。

剛才也講到了，李煜並不善於煉詞，他只是具有非常敏銳的感受，然後善於把這種感受用合適的點抓取出來。不見得精緻，但卻很靈動。

李煜還有「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一個「慢」字，已經寫出了情意無限。

兩個人慢慢相對，自然是情意綿綿。多少情話，都不如這一個「慢」字。

還有「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紅茸就是紅色的絲線，寫一個女子爛嚼了絲線，笑著唾向她的情郎。這個場景也抓取得極生動、極精彩。

剛才說到了，李煜的氣象、眼界都高於花間詞，花間詞又是怎麼寫的呢：

女冠子（韋莊）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
語多時。
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

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
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桃花面、柳葉眉，不過都是俗氣的形容，半羞半喜，也較為一般，有拼湊之感，都沒有李煜抓取的情景生動。

李煜是個很坦誠的人，奢靡的生活中，自然要寫那些浮華的場景，可是，這時的離別悲傷等情緒，也是很痛切的，而至於亡國以後，他的作品自然就蒼涼起來了。

清平樂（李煜）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
離恨卻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正因為他專註別情，佇立許久，才會有落梅在他身上落滿再落滿。

這樣的場景，不是鍊字能煉得的，必須要有親身的經歷和體會才行。

李煜最好的，當然是後期那些感慨極深的作品：

虞美人（李煜）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我們了解了李煜這個人，才能知道，這樣的句子是煉不出來的，心中沒有大痛切、大感悟，便不能為之。

四，結語

總結一下今天的內容：

1，花間詞、南唐詞風格接近。

2，李煜的詩詞有富貴氣象，是性格和生活經歷所致。

3，李煜誠懇、坦率，並不打磨詞語，只是靠非常敏銳的感受來作詩寫詞。

4，李煜非常擅長對場景進行抓取。

今天的講座就到這裡，謝謝大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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