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為窮逼,我很抱歉。
好幾年前我去某位朋友家裡做客,茶餘飯後便開始參觀他的居室。我眼神本是匆匆而過,但一張待在櫥窗的黑白婚紗照引起了我的興趣。照片里男人一身黑色燕尾服,穿戴白色手套,相貌堂堂,女人白色婚紗,裙擺拖地,落落大方。女人依偎在男人肩膀,除了雙方的表情稍顯肅穆,與現在的結婚照幾乎無異。
我對這照片十分好奇,便問朋友,是否是他父母。他搖搖頭,指著照片說,這是他的曾祖父曾奶奶的婚紗照,說起來這是民國時期的照片。他說完,我便打起趣來,原來你是大戶人家出生。
朋友只是笑笑,早已陳年就往,他曾祖父書香門第,七七事變後家道中落,之後好在祖父手巧在上海南京理髮店當了金剪,賺了好幾條黃魚,但好景不長,遭人誆騙,可憐他父親只得上山下鄉,一個上海老克拉活生生在雲南農村熬成五大三粗。
我對我朋友祖上三代所遭遇到的不幸表示同情。他對我的同情也是應景———如果不是時代的險惡,如今他們的家世一定依舊顯赫。
這是他的慾望:他本該成為一個有錢有勢的知識分子。只是運氣不佳,墮落如此——他的祖輩應該獲得同情。
說到同情,不妨說說我的祖輩,他們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下農民,沒參與運動,沒參與革命,對於時代的險惡,他們習以為常,因為他們的生活無論時代好壞本就是苟延殘喘,他們值得同情的地方,是他們根本意識不到自己需要同情這件事。
我出生的八十年代末,家裡一年吃一次紅燒肉,一碗紅繞肉可以從年初一吃到正月半。這樣的飲食文化給予我一種錯覺——紅燒肉是難得的稀罕,而不是我們買不起——這是我小時候的天真,就是我根本意識不到我家很窮這件事。
當然我不在聲明知識分子具有自我意識而窮逼沒有。
我祖輩對於自己的遭遇沒有感到不幸,是因為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幸,之所以意識不到,是因為他們覺得人生下來本該就是受苦。
他們就像是虔誠的基督徒,把一切罪疚都歸於自己,不停得向上天懺悔。這點可以從如今他們的飲食習慣觀測出來,一頓大魚大肉,便開始憶苦傷痕,從前只能吃草,現在條件好了,你們要好好珍惜現在的生活。
這其實不是單方面對於我們的教誨,也是對自我的懺悔,隱約之中,他們仍認為有錢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儘管他們其實挺享受金錢帶來的快樂。)
他們只得通過回憶傷痕,來為自己贖罪,從而統一自我的人格。
這是我長輩們通俗的表演,關於懺悔的表演——你不能忘本,當然這本是窮。
而大部分知識分子不願表演懺悔,他們只是可惜自己沒有成為本該成為的樣子,只是時運不濟。他們願意表演的態度是一種慶幸,慶幸他們自己還記得自己曾是誰——高高在上的全知形象。
而窮逼們卻一直在懺悔,不自覺得儘力避免他們想成為的人。
就像電影《銀翼殺手2049》的仿生人K,當他得知自己有可能是人類時,他態度不像是慶幸,而是懺悔,他踢掉了椅子,表演一種盡量避免成為他者的憤怒。
所以我很理解太宰治那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他不是自我意識過剩,他只是是個善於懺悔的人,一個避免成為他者,一返身卻無能為力的窮鬼,所剩下的也只有對自己的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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