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鍊字大智慧，杜詩也難學——杜甫《望岳》（陳可抒講座實錄）
鬼手鍊字大智慧，杜詩也難學
解析杜甫《望岳》
陳可抒/文
陳可抒：今天是系列講座的第二講，杜甫《望岳》。
【望岳】（杜甫）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盪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今天是重頭大戲，內容很多。而且，今天的講座，一定要結合昨天的內容來聽。
本系列講座是以初中詩歌28講為基礎進行串聯，每一天都會講到各個知識點，但最重要的是，講座的內容形成了完整的體系，包括每一首詩的講解順序和要點，都是精心安排的，體系是最有價值的部分。所以，一定要前後互相結合來聽。杜甫和李白，不僅僅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雙子星，他們還正是現實主義手法和浪漫主義手法的兩個傑出典型代表，通過對他們各自的剖析，我們就能清楚，詩歌，甚至整個文學的呈現方式的兩種基本手法。所以，尤其是寫詩的朋友一定要注意了，學李還是學杜，本質上是兩種手法的選擇。相比之下，李白不好講，杜甫好講，因為杜詩里可講的點實在是太多了，所以今天的內容也會非常飽滿，我也盡量多地呈現給大家。一，《望岳》的氣勢，並不是杜甫的特點
《望岳》這首詩，寫於杜甫年輕的時候，寫得很壯闊。「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寫得多麼有氣勢！
但我們也要一定注意到，這種壯闊的氣勢，其實算不得特別驚奇——年輕的時候，誰沒有壯志凌雲、睥睨天下的那麼一段豪情呢？所以，簡單來講，這首詩的妙處，絕不在於所謂氣勢，所謂志氣。本詩中的現實主義手法才是我們值得注意的，而本詩雖然寫於老杜的青年時期，但是他的幾個重要特點，在詩中都有很深的呈現。接下來我們會逐一分析。很多人認為，「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是這首詩中的千古名句，這其實是不確切的。——要知道，歷代詩話里，對這一句進行追捧讚頌的，少之又少。這一句之所以在當代如此出名，我想，大概是因為它入選了我們的中學課本，然後這兩句有特別適合拿來寫作文，所以才會傳播如此之廣。（一笑）那麼接下來，我們把全詩過一遍。二，杜甫的三個重要特點
1，詩題的重要性
首先，我之前問過一個問題：這首詩是在山頂上寫的呢，還是在半山腰或者山腳下寫的呢？
問題雖然不起眼，卻很重要，它直接說明你有沒有初步讀懂這首詩。
（聽眾回答）這首詩，當然不是在山頂上寫的，題目就說了，《望岳》。最後一句也點出來了，「會當」凌絕頂，將要去登到山頂上。所以，不是在山頂。那麼讀一首詩，或者寫一首詩，一定要注意到題目。黃庭堅說老杜「無一字無來處」，包括題目。這個說法顯然是過譽了，但我們也一定要注意到，題目往往是詩眼的一處重要所在。尤其是古詩，很多不方便在詩里體現的內容，往往是在題目上埋下伏筆的，這個以後會經常遇到，今天就不多講了。然後，可能一些人也沒有注意到，新詩也同樣，題目上往往能傳遞出很多信息，也是解詩的重要詩眼。比方說，我寫過一首詩，題目是《病中赴宴詠懷算題目共計二百五十字》，為什麼要起這樣的一個題目呢？不僅僅是為了「玩花活」，主要因為當時的心態就是那麼一種亦莊亦諧、又想嚴肅又覺得有點荒謬的糾結。今天在此不具體多展開了。2，杜甫的鬼手：青未了和夫如何
然後我們看一二句，「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青未了」的氣勢簡直太豐富了啊！泰山綿延整個齊魯大地，將綠色，將青色，一直蔓延下去，而且還遠遠未了，富有餘韻，極有情致，生生不息，這三個字囊括的情感實在是太恢弘了。
所以說，齊魯青未了，這句詩才是歷朝歷代被各個詩人詩評家所稱讚不已的。稱讚的原因沒別的，因為大家都很難寫出來。要說「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也是好句子，但別人也是能寫得出來的。比如林則徐寫過「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王安石也寫過「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氣勢上都不差太多的。但是「青未了」，實在是寫不出來。
而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但也往往被忽視的好句子，其實是第一句，「岱宗夫如何」。這個「夫」字用得很怪，寫文章時候經常用它，宋朝人寫一些重於說理的口語詩，用得也不少。可是，整個唐朝，這麼寫的人就少之又少了。原因很簡單，就是「岱宗夫如何」這五個字，不像個詩，沒什麼詩意，就是個普通的問句嘛！所以唐朝人很少這麼寫。而老杜以這一句來起頭，卻是非常妙的：這句詩和「齊魯青未了」，正是鴛鴦瓦一樣的陰陽扣。「岱宗夫如何」，起句很質樸，「齊魯青未了」，接句很曼妙；「岱宗夫如何」，起句很文意，彷彿要寫文章，「齊魯青未了」，接句很詩意，簡直要飛起來；「岱宗夫如何」，起句很平，「齊魯青未了」，接句很陡。這種非常有反差的兩句話，就開拓了一個張力很大的空間。不是因為他是杜甫，所以我給了這麼多讚譽之辭。——杜甫這兩句出世之後，好奇之人很多，比如唐玄宗李隆基就曾有首詩《經鄒魯祭孔子而嘆之》，模仿著來了一句，「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顯然就差多了：前一句平平，後一句也沒把詩意和氣勢拉起來，所以寫得不好。那麼「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這兩句，就體現出杜甫詩歌的第一個特點：靈活用詞。這個非常重要：很多人都以為杜甫是個比較迂腐的老夫子，比起李白的飄逸差遠了。——其實不然，老杜的詩歌用詞是最靈活的，非常「鬼」，就像「岱宗夫如何」這個「夫」字，他特別善於在一些小字眼上進行突破。比如，「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魚兒和燕子這樣的口語，初唐盛唐的人也是很少這麼用的，杜甫就不，用得很靈活。再比如，「一去紫台連朔漠」這個「連」字，「青蛾皓齒在樓船」這個「在」字，還有著名的「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每一處都能讓人琢磨上很久。今天由於時間關係，就不具體一一分析了。3，杜甫的宇宙意識
然後我們看第三四句，「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講泰山的秀麗，造化都鍾情於此，簡直是鬼斧神工。泰山的一面陽，一面陰，便是明亮不同的兩種景色，寫出泰山是多麼高大巍峨。
這裡面便體現了杜甫的第二個重要特點：宇宙意識。聞一多先生評價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時候，用到了這個詞，「宇宙意思」，還對它極度追捧。其實，這樣的宇宙意識，在老杜的詩里，比比皆是。宇之表無極，宙之端無窮。宇者，空間也，宙者，時間也。杜甫總是會把自己置身在宇宙這樣的大視野里。李白，往往是大手筆，「白髮三千丈」，「黃河之水天上來」，都是極盡誇張之能事。而杜甫是大意識，「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李白只是恣意地釋放情感，而杜甫，總有大時間、大空間的自覺的概念。寫泰山，就想到齊魯，想到造化，想到陰陽，寫普通的春耕，也要想到「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浮雲連海岱，平野入青徐」，「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杜甫，固然不如李白瀟洒，但那種大思大悟的宇宙意識，一定是大智慧才能生髮。其實，在這個方面來講，杜詩也是很難學的，要有這樣的大心胸才行。4，杜甫的鍊字
五六句，「盪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放蕩心胸升起層層白雲，拚命張開眼框看到回歸的飛鳥。這句詩也非常有深意。
首先，這句詩寫的是泰山，還是作者自己呢？（聽眾回答）對對對，大家都說得太對了，其實是兼而有之啊！在這一刻，老杜亦有泰山的心胸，泰山亦有老杜的情懷。那麼，盪胸生層雲，站在高處胸有萬般氣象，就不必多解釋了。而「決眥入歸鳥」，這個「入」字，用得非常好。入者為何？歸鳥也。鳥為何而歸？以此為精神之大本營。而岱宗與老杜，亦以「決眥」相招引，你欲歸此，我便迎接。這寫的是一種「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大氣概。我們再回頭看一看這首詩：題目是望岳，然後呢，恭恭敬敬但是普普通通的開頭，「岱宗夫如何」，又一句，「齊魯青未了」，一下子寫活了。這是第一層。然後寫「陰陽割昏曉」，是遙望的觀感，然後寫「盪胸生層雲」，是物我兩忘的體會。經過這些情感的層層推進，最後「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反而好像沒什麼好講了，水到渠成，完美收官。這就是杜甫，會鍊字，有鬼手，有極大胸懷，雖然詩歌形式上沒有李白那麼瀟洒恣肆，卻在嚴密的結構里蘊藏了極為豐富的情感和技巧。這就是杜甫。李白也寫過泰山，正好來比較一下。我取了一首詩的前八句如下：
游泰山六首 其三（李白）（片段）
平明登日觀，舉手開雲關。精神四飛揚，如出天地間。黃河從西來，窈窕入遠山。憑崖覽八極，目盡長空閑。
「舉手開雲關」，這就是李白的特點。登上了泰山，就彷彿雲上還有關隘，而李白舉手便能打開。
對，李白經常寫這種奇思妙想，還有「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等等，咳嗽一聲噴出的唾沫星子，便隨風生成了寶石珠玉。所以說，李白靈活用意，而杜甫靈活用字。第二，李白的詩里，上次也講了，因為以氣勢盛，所以往往是不拘小節、不鍊字的。比如這首詩里，「憑崖覽八極，目盡長空閑」，等等，都是比較普通的句子，並沒有太多的深意。（杜甫詩鍊字）
第三，李白是自我意識，杜甫是宇宙意識。李白的詩里，都是他自己，怎麼舒服怎麼來，「懶搖白羽扇，裸體青林中」，「攜妓東土山，悵然悲謝安」，這都是李白做的事。而杜甫則往往是宇宙意識，大智慧，可不是通常的憂國憂民那麼簡單。最重要的，李白的詩往往從想像感受、從較虛的層面入筆，「精神四飛揚，如出天地間」，精神、天地，無一是實景；而杜甫則往往從客觀物象、從較實的層面入筆，「盪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都是先有物象，再有感受。這也是浪漫主義手法和現實主義手法的兩種基本路線的根本不同處。寫詩落筆，以情感為基本點，還是以物象為基本點，這是每一個寫詩人，需要結合自己的性格，慎重思考選擇的。（華提問：決眥入歸鳥。為什麼要睜那麼大眼睛呢？是天地太大了，鳥兒太小，要瞪大眼睛才看得清嗎？）答：決眥的場景，就像是班主任極目盯看著操場上自己的學生跑回教室一樣，泰山和杜甫也招引任何一隻願意歸來的鳥。就像本群歡迎任何一個愛詩的人。四，結語
要說的實在是太多了，不過今天還是先總結一下：1，題目很重要，很多時候是重要的解詩之眼。2，杜甫《望岳》，「齊魯青未了」千古名句。3，杜甫的三個重要特點（是混合著體現在詩里的）：1，靈活用詞；2，鍊字一流；3，大智慧的宇宙意識。
4，李白和杜甫分別代表著文學寫作的兩種基本路線，學習寫作則不可不知。5，杜詩也很難學，學李還是學杜，想清楚自己的寫作性格最重要。今天就先講這些，謝謝大家！歡迎提問。（全文完）
《中國古典詩歌28講》，以中考必考28首詩為基準點，系統串講傳統詩詞。
講座入群：公眾號後台回復「寒假抄詩」，會獲得入群二維碼。（如果群滿了，請耐心等待刷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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