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清揚:站在愛與痛邊緣的隱士困局
一
多年前,葉洪生先生在論述武俠時,曾有一個經典論斷:
在古龍之前,沒有真正意義的新派武俠。所謂為新派開山的梁羽生和執牛耳者金庸,與民國時代的還珠樓主、王度廬們沒有什麼本質不同。
雖然葉先生這觀點並未得到廣泛認同,但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卻又很有道理:古龍從語言模式、敘述方式等諸多方面進行了革新,甚至對人物的設定也極具匠心,比如白雲城主葉孤城,本應不惹塵埃、飄然世外,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成了政變的犧牲品。
梁羽生和金庸筆下的俠客們更接近於傳統的士人,大多行的是孔夫子的教誨:「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雖有郭靖、南霽雲這些俠之大者的例外,畢竟是少數,不是主流。這也難怪,中國曆來便有隱士的傳統,西晉著名學者皇甫謐便曾專為這類隱士寫過《高士傳》。
筆下人物結局的不同,大概也意味著作者們人生道路的不同選擇。
從個人經歷上看,梁羽生最接近傳統士人,金庸則是傳統士人、現代報人和政客的結合,古龍則是完全的現代江湖人。這也決定了古龍的武俠世界更接近於現實,人物刻畫卻幾近夢幻。現實世界往往比小說更殘酷,靠小說吃飯的古龍需要製造更多歡樂。
現代人很難當成隱士,即便在古代,很多是作秀的意味更濃,當隱士實在不是關上門就可以的事。比如,東漢的嚴子陵無疑是幸運的,他之所以能垂釣富春江,是因為遇到了光武帝劉秀——他尊重嚴子陵的個人意願,成就了兩個人的佳話。
嚴子陵的前輩隱士介之推就比較悲劇了!
他辛辛苦苦陪著重耳逃難般周遊列國十九年,最後只因為想當個隱士,就被燒死在綿山上。據說那只是一個誤會,初衷是當了國君的重耳想和他有福同享。還好這悲劇有個比較光明的尾巴:寒食節讓介之推沒被歷史遺忘。
介之推這隱士當得艱難,在江湖中,當隱士也不易!比如劉正風。這位衡山派堂堂的底二把手,只想退隱成個富家翁,卻觸了五嶽劍派總設計師的眉頭,一場金盆洗手的慶典也變成了嵩山派的立威儀式,不僅身敗名裂,更妻離子散了。
說了這麼多,其實我只是想說說風清揚。
二
沒有人生來便是隱士,風清揚也不例外。
這位華山派的前輩高人、獨孤九劍的傳人、金庸武俠小說中最著名的隱世高人之一,之所以成為隱士,還要從他的名字說起——風清揚,實在是一個很飄逸的名字,這名字其實來源於一段古老的愛情故事,那同樣是木婉清名字的出處: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這首載於《詩經·國風·鄭風》中的歡快詩歌,描摹了一段良辰美景賞心悅目的愛情,卻又讓我想起了不同文化之間的奇妙共振——在《聖經·雅歌》中,我甚至找到了相似的語句:
我的佳偶,你甚美麗
你甚美麗,你的眼好像鴿子眼我的良人哪,你甚可愛,我們以青草為床榻以香柏樹為房屋的棟樑,以松樹為椽子
可惜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風清揚與木婉清的名字,並未曾為他們揭示愛情的真相。他們以為自己遇上了良人,然而老話說得好:世事重重疊疊山,人心曲曲彎彎水!木婉清與段譽的愛情固然談不上圓滿,風清揚的愛情更堪稱悲劇。
沖虛道:「當年武林中傳說,華山兩宗火併之時,風老前輩剛好在江南娶親,得訊之後趕回華山,劍宗好手已然傷亡殆盡,一敗塗地。否則以他劍法之精,倘若參與斗劍,氣宗無論如何不能佔到上風。
「風老前輩隨即發覺,江南娶親云云,原來是一場大騙局,他那岳丈暗中受了華山氣宗之託,買了個妓女來冒充小姐,將他羈絆在江南。風老前輩重回江南嶽家,他的假岳丈全家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江湖上都說,風老前輩惱怒羞愧,就此自刎而死。」
「美人計」大概是最古老卻又屢試不爽的計策之一,風清揚不過是其中一個不起眼的犧牲品。華山劍宗一敗塗地,氣宗得了江山,風清揚在惱怒羞愧之下成了一個「隱士」。
三
風清揚的隱士成色是不足的,他更像是沒有住在活死人墓的活死人。
說到這兒,我們不妨先來看看英國人E.M.福斯特的說法。他將小說人物角色界定為扁形人物和圓形人物。所謂扁形人物將人物貼上標籤,剔除個性,簡化人物性格,塑造特定的臉譜特徵,這大概正是迅哥所說的「攻其一點,不及其餘」。
在通俗文學中,這類形象簡直比比皆是:
比如《隋唐演義》中的程咬金和《明英烈》中的胡大海,都是令人噴飯的諧角;再比如《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隋唐演義》里的徐茂公與《明英烈》中的劉伯溫,都是多智近妖的軍師,甚至裝扮都讓人傻傻地分不清楚。
小說畢竟不是現實世界,人物刻畫也不必著力於人性的複雜多變。通俗演義中的程咬金、徐茂公,與真實歷史中的程知節、徐世勣,更是找不到相同點,卻絲毫不影響演義形象的深入人心——臉譜與標籤式人物也許不豐滿,卻極具識別度,更容易讓人印象深刻。
風清揚的角色設定,正源於這一套路:他的臉譜不是隱士,而是為情所傷的活死人。
在《傳劍》一章,通過令狐沖的視角,我們不止一次看到了風清揚的容貌神色:他是白須青袍的老人,神氣抑鬱,臉如金紙;他嗓音低沉,神情蕭索,似是含有無限傷心;他身形瘦削,滿面病容,神色憔悴。他這副心如死灰的模樣,正是發乎內而形於外。
風清揚嘆了口氣,說道:「……只不過他們不知道,世上最厲害的招數,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陰謀詭計,機關陷阱。倘若落入了別人巧妙安排的陷阱,憑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數,那也全然用不著了……」說著抬起了頭,眼光茫然,顯是想起了無數舊事。
多年前,風清揚遭遇了一場婚姻騙局,幾乎消耗掉了他全部的人生。他沒有去尋找騙局的始作俑者和當事人,也不曾為落敗的劍宗同門復仇,而是一個人站在愛與痛的邊緣,落落寡歡地躲了起來,獨自舔舐著傷口,美其名曰:隱士。
四
迅哥又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
這些年來,風清揚始終以旁觀者的姿態保持著沉默,習慣了在空無人跡的後山中獨自傷神。岳不群不知他的下落不足為奇,畢竟氣宗劍宗有門戶之爭;可是,隱身操控江湖的大Boss方正、沖虛們竟也不知道,讓人不得不佩服風清揚隱的夠徹底。
沉默,往往是內心孤獨的表徵。套用迅哥那句話,我們不妨改一下:「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表達。」一位內心孤獨、行將就木的老人,還會有表達的慾望嗎?答案是肯定的,因為他等來了華山派另一個被情所傷的人:令狐沖。
風清揚出現的時機殊堪玩味:沖靈戀你儂我儂時,他沒有做煞風景的怪老頭,而是出現在令狐沖失戀之後,田伯光上山之時。此時,小師妹的移情別戀,令狐沖懵懂無知,卻怕是逃不脫藏身幕後冷眼旁觀的風清揚這位高高手。
他深知岳不群為人,看到沖靈戀的尷尬結局,也許正想到當年自己所遭遇的婚姻騙局。看到令狐沖的滿懷憧憬,彷彿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樣對未來充滿希望,一樣黯然神傷。他的出現,並不是為了匡正令狐沖、田伯光對華山劍法的認識,而是與另一個自己對話。
風清揚雙目炯炯,瞪視著令狐沖,森然問道:「要是對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樣?」令狐沖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卑鄙無恥的手段,也只好用上這麼一點半點了。」
風清揚大喜,朗聲道:「好,好!你說這話,便不是假冒為善的偽君子。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行雲流水,任意所至,甚麼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
「行雲流水,任意所至」的劍法境界,他或許達到了;然而,「行雲流水,任意所至」的人生境界,他雖然講得頭頭是道,自身卻並沒有做到。
五
《笑傲江湖》是一部政治寓言,風清揚也是一位政治人物。
江湖可以用刀劍解決,政治卻遠沒這麼簡單。風清揚的一生沉湎於劍與情,正是那種埋頭搞科研的書生政治家。
這類人在古代不勝枚舉,放眼近代也所在多有:如「晚清人物屬康梁」的康有為和梁啟超;如「酒旗風暖少年狂」的陳獨秀,或死前說「多餘的話」的瞿秋白。
他們的特點是天真,而天真恰恰是政治人物的天敵。
在瀰漫著厚黑學的權力角斗場,他們無一例外的失敗了,其原因正在於失之天真。除了康有為曾力圖復辟、瞿秋白身死道消外,梁啟超晚年醉心學術,陳獨秀晚年研究文字,何嘗不是一種另類的隱退?
風清揚厲聲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見華山派門中之人,連你也非例外。」見令狐沖神色惶恐,便語氣轉和,說道:「沖兒,我跟你既有緣,亦復投機。我暮年得有你這樣一個佳子弟傳我劍法,實是大暢老懷。你如心中有我這樣一個太師叔,今後別來見我,以至令我為難。」
不過,隱退並非終局。
名韁利鎖,又如何輕易掙脫開?風清揚的故事,也便成了「我不在江湖,江湖卻有我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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