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的詩

自打我記事開始，村頭的面爺爺就是個愛打瞌睡的老頭。

他好像一直就那麼老，臉上的皺紋密密麻麻的就像我的蛋蛋一樣，好像從來都沒有年輕過。

我每天上學放學的時候都能看見他坐在村口，他好像有些不太合群。村子裡其他爺爺都是在何叔家的茶館裡面喝茶，就他一個人坐在這裡。天晴時，他就坐在院子里，沏的是黑黑的苦茶；下雨了，他就把椅子拉回屋檐下，旁邊放的是冒著縷縷白煙的清茶。

面爺爺很壞，老是騙我喝苦茶。我喝過兩次，又苦又澀，喝完之後午覺老是睡不著。媽媽也說面爺爺是個可憐的傢伙，讓我多和他說說話。我不想去，面爺爺老是欺負我。媽媽說面爺爺不會欺負他的朋友，讓我和面爺爺交朋友。

我其實看不出來面爺爺哪裡可憐，他捉弄我的時候笑的可歡了。但是最後，我還是去找他了。

去的那天太陽很大，面爺爺在院子里一面喝茶一邊搖著蒲扇，看著我跑來笑著對我說：「阿祥啊，來啊來，喝喝爺爺今天的茶，是甜的呦」。

「面爺爺，您為什麼老欺負我，您自己沒有朋友嗎？」

面爺爺正喝著茶，聽了我的話，一口沒憋住全噴自己褲子上了。我看著那黑黑的茶葉，心裡想說這面爺爺真壞，又拿苦茶騙我喝。

「阿祥仔，誰說我沒有朋友的？我有一個，一個特別漂亮的朋友。我和她可是革命友誼！」面爺爺咳了兩聲，皺紋堆砌的臉上露出一抹紅暈，一邊收拾褲子上的茶葉，一邊問我。

「媽媽說的，她還說你可憐呢。」

「可憐，哼哼。我可不可憐，我比所有人都幸福。你聽爺爺講一個故事，你就明白了。六十多年前，當年我二十三歲。」

「面爺爺，你居然也年輕過。」

「閉嘴小屁孩，好好聽故事。」

六十多年前，當年我二十三歲，村裡上山下鄉來了群知青。當時隊長要安排知青到各家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當時村裡有單身漢的人家都很積極，因為隔壁村有不少下放的女知青就留在當地做了別人的媳婦。

我原本沒有什麼想法，我一個貧農，爹媽又走的早。就幾塊破田拿什麼和別人搶啊。只希望隊長能給我派個壯小伙多干幾天活罷了。

這次知青來的並不多，九個女的，八個男的，一共十七個人。村裡條件好點的都領到了人，書記家甚至有兩個。而我依然還是孤家寡人，隊長壓根就沒提我名。

沒人就沒人吧，一人幹活全家光榮，但是我嫉妒啊。一去地里就看見書記家兩個兒子在教女知青幹活。我就納了悶了。書記當年教你倆插秧是抱在懷裡插的啊。看見女知青臉上都紅的不行了，我就在旁邊扯著嗓子吼開了：「這插秧啊，左手拿苗右手分，食指中指掐住根。最好是一人插一路，哪裡用懷裡幫著扶。」

原本就很抗拒的女知青們聽見我在旁邊教，馬上就掙脫了書記兒子的懷抱。阿祥仔啊，人們眼裡只看見他們想看到的東西。我當時根本沒有在意書記兒子有多生氣，眼裡都是那個短髮女知青的笑臉。她有個一聽就是城裡人的名字——林夕。

從那以後每天我都早早的出活，看家的狗一樣死死守著林夕。書記家那倆傻兒子再生氣也拿我沒辦法，或者他們根本沒有想拿我怎麼樣。

再過不久知青就要返城了。村裡開始給女知青加勞動任務，只讓她們干臟活累活。林夕有我幫忙都苦不堪言，更不用說其他人了。女知青們開始被村裡做思想工作，只要紮根農村和農民結婚就可以不用幹活。

那一個月，我吃了八次喜酒。每一次我都吃的很開心，因為每一次都不是林夕蓋著紅蓋頭。我認為我可以讓林夕好好的回到城市，她的名字一聽就不屬於這裡。

剩下的日子林夕也越來越開心。她笑的時候就像山間的百合花。她開心的時候會給我念詩，一個叫海子的人寫的詩。我挺羨慕海子的，他說的話能夠讓林夕記得那麼清楚。

越是年關鬼越多。書記家的兒子天天去煩林夕，看著我護著她。就讓村長，隊長挨個給林夕做動員。林夕很苦惱，一生氣乾脆住進了我家。那是我家最熱鬧的日子。白天，我們一起出門，我教她認識各種野草；晚上，借著月亮她給我念海子的《半截的詩》。

突然有一天，書記帶著一大堆人衝進我家。說要把林夕抓起來處分。說她私生活混亂，與我亂搞男女關係。林夕那天哭的很慘，因為書記說，受了處分就回不了城了。

我當時很生氣，眼前一片紅。我說你這個書記是個王八蛋。我揮著拳頭就上了。看著我動了手，周圍那些人全上來揍我。書記家那倆個混蛋兒子更是沒少下黑手。突然，林夕衝進人群護著我的頭，對著人群大喊。

「別打了，我們是戀愛關係。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

所有人很錯愕，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挨了頓打居然換來個媳婦。癩蛤蟆還是吃到了天鵝肉。阿祥仔，你說我是不是最幸福的人啊。

「媽媽，媽媽。你騙我。面爺爺一點都不可憐。他有朋友，可漂亮了，笑起來像百合花。」我飛快的跑回家。告訴媽媽我所聽到的故事。

「阿祥仔，那你有見過林夕奶奶嗎？面爺爺沒有騙你，但他也沒有說完啊。

林夕後來還是回了城，是面爺爺主動離得婚，他說林夕這個名字一聽就是屬於城裡的。此後終身未娶，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

在我以後讀書的每一天，我都會去面爺爺那蹭一口茶。面爺爺說，我笑的時候，也很像一朵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