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說《射鵰英雄傳》是金庸的成名作
傳統的中國小說,大多是多主角的、全知視角的群像式小說,就拿四大名著來說,《三國演義》的視角,從最開始的「宴桃園豪傑三結義,斬黃巾英雄首立功」到末尾的「見杜預老將獻新謀,降服孫皓三分歸一統」,換了很多視角,換了很多主角,先是董卓謀害靈帝,之後袁紹高呼著「吾家四世三公」登場,再到後來的曹操官渡之戰,北伐烏桓,再到劉關張這三人組,再到吳國的陸遜龐統孫權,最後的曹丕、諸葛亮、司馬懿等,主角是隨著劇情的發展而變化,而且每個人想什麼說什麼羅貫中似乎都是知道的。再說《水滸》,一開始是王進,後來是史進,再到魯智深,之後依次是林沖、楊智、宋江,再到後來的武松,主角與視角也是在不斷變化。《紅樓夢》貌似也沒有固定的主角,《西遊記》中,猴子在想什麼,豬八戒在想什麼,唐三藏在想什麼,都是由吳承恩直接給出。總之,傳統的中國小說以全知視角為主,給人一種講故事的感覺。
但是,《射鵰英雄傳》很不一樣,這本書由名字到內容,雖然看起來是一個中國故事,但本質上,從頭到尾,都是郭靖一個人的視角,這就是這本書「純粹」的地方。
其實在中國古代,單視角的文學作品也不是沒有,諸位有喜歡聽評書的朋友,都知道評書里的主人公叫「書膽」,諸如《隋唐演義》的書膽就是秦瓊秦叔寶,從頭到尾以他一個人的故事為主,但書中的主角一定要有較強的活動能力,要到處串場,才有故事可寫;所以,細想《射鵰英雄傳》,其本質就是郭靖一個人的個人歷險記,這就是本書與傳統的中國小說所不同的地方,在這本書中金庸所運用的,其實是一種西洋式的寫法。
為什麼這麼說呢?正如剛才所說,中國傳統的小說大多是一種群像式的全知視角,但西洋式的小說,則帶有個人主義和浪漫主義的色彩,帶入感較強。對西方文學了解的朋友都知道,一個人的愛情故事叫「羅曼史」,即英語的「Romance」,法語的「Roman」或「Lmance」,而法語中的「Lmance」最早的意思就是「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至今法語中「小說」一詞都是「Roman」,就是「羅曼」的意思。《射鵰英雄傳》是一個以郭靖的個人視角為主的故事,而正是這樣的個人視角,才能給讀者一種代入感。相信沒有哪位朋友在看四大名著的時候,會把自己帶入成孫悟空、豬八戒,林黛玉、王熙鳳,劉備,魯智深,但看《射鵰英雄傳》時,就很容易被帶入郭靖的視角,這樣就特別有趣。
初讀《射鵰》,給人一種一切都茫然未知的感覺,因為你是處於郭靖的視角,你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一開始遇見了桑昆的兒子都史,再到後來的全真教尹志平,再到後來的惡鬥黃河四鬼,再到後來中都比武招親時所遇見的那個一身錦袍綉帶,騎著高頭大馬的那個金國小王爺,因為你是在郭靖的視角,所以你並不知道那個小王爺就是楊康,再到後來,小王爺身邊冒出來了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靈智上人一群高手,全真教道長玉陽子王處一救了郭靖的性命。後來就了不得了!「九指神丐」洪七公,桃花島主黃藥師、西域白駝山的歐陽鋒,他的私生子歐陽克,還有王重陽的師弟老頑童周伯通,一個接著一個的登場;郭靖通過周伯通的口中得知大理國的皇帝南帝段皇爺是與東邪西毒北丐並駕齊驅的高手,果不其然,後來南帝也登場了!誒,怎麼還變成了和尚?如果是全知視角的話,這些所有的懸念都不存在,都是一開始就已經告訴你了的。所以,《射鵰英雄傳》真正的樂趣,就好比登山一樣,正如83版《射鵰》的主題曲《世間始終你好》中的歌詞一樣:「一山更比一山高」。從尹志平,到黃河四鬼,再到全真七子、梅超風、陳玄風、沙通天、彭連虎,再往後,就到了「天下五絕」這個級別,一座一座的山在向上翻,這是這樣一個接著一個的懸念,導致了這部小說這麼好看,這麼寫小說的,在金庸之前可從來沒有過,在他之後也不多。
金庸先生在《鹿鼎記》的後記中寫道:「大家之所以喜歡看武俠小說,正是因為武俠小說的帶入感。」也就是說,這種第一人稱的、第一視角的小說,就是單純給人一種帶入感的快感。
《射鵰》另外一個比較好的一點,就在於它半文不白的語言,總之不是純粹的現代文,所以全書在語言上充滿了古韻,但在寫法上,這本書卻十分的現代,通過郭靖一個人的各種視角、思想、經歷所體現出來,這種反差是這本書所微妙的地方。總的來說,《射鵰英雄傳》可以算作一本西方個人歷險體裁的小說,但包裹上了中國古典文化的套路,所以我們廣大的中國讀者才讀的那麼新鮮,讀得下去。值得注意的是,《射鵰》創作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在這本書出現之前,這麼寫小說的真的很少。
之後,《射鵰》又是一部「單純」的小說,其單純體現在其故事本身很單純,並沒有森羅萬象的境界,並沒有像《笑傲江湖》、《倚天屠龍記》那樣,給人一種江湖的磅礴氣派和全局感,《射鵰》就像是一部戲劇一樣,人物之間充滿了各種矛盾,然而每個人的性格又很單純。《射鵰》里每個人的性格都是至死不變的:郭靖就是忠厚老實、生性愚鈍,黃蓉就是伶牙俐齒、任性刁蠻,楊康就是壞、就是渾,梁子翁就是要喝郭靖的血,洪七公就是饞,歐陽鋒就是要奪取《九陰真經》,周伯通就是老頑童,朱聰就是要偷東西,裘千丈就是要到處吹牛,歐陽克就是要把黃蓉娶到手;給人一種遊戲里的NPC的感覺,在遊戲開始之前,每個角色的屬性都是設定好的,正因為每個人的性格和動機很單純,這樣安排起劇情來就顯得很從容,雖然顯得相對臉譜化。金庸晚年的《天龍八部》和《鹿鼎記》,人物的性格和感情顯得很複雜,而《射鵰英雄傳》在這方面就顯得相對很單純;所以讀起來給人感覺不累,這點很像中國古典小說——人物形象臉譜化。有意思的是,郭靖黃蓉這個二人組,郭靖的性格忠厚老實,所以他的決定是靠譜的,而刁鑽的黃蓉所做的選擇往往出人意料,所以這兩個人組合起來,可以做出任何選擇,劇情就可以向任何方向發展。
最後,全書的故事本身就很單純,可以用一句話總結:郭靖傻人有傻福,到處得到高手的幫助,最後從一個資質愚笨的小子變成了武功登峰造極的高手,除了這點,我還注意到:《射鵰》里死的人不是很多:江南七怪死了六個、全真七子中的譚處瑞、黑風雙煞、裘千丈、完顏洪烈、楊康、段天德、郭楊兩兄弟、李萍、包惜弱、梁子翁、歐陽克,諸如沙通天、彭連虎、侯通海這些反派,以及江南七怪中的柯鎮惡,甚至到了《神鵰俠侶》的結尾依然在世!「天下五絕」中,除了王重陽在故事開始時就已仙逝多年之外,其他四個都健在(歐陽鋒與洪七公在《神鵰俠侶》中在華山之巔逝世,黃藥師、段皇爺一直到《神鵰俠侶》的結局依然健在)這一點並不像金庸的其他小說,諸如《天龍八部》、《連城訣》等等,悲劇色彩那麼濃厚,而《射鵰》中主要人物都活到了結尾,甚至是《神鵰》的結尾,而且除了江南六怪的、郭楊夫婦、成吉思汗的去世讓人感覺沉重之外,其他都是十惡不赦、確實該死的人,這也是這本書被大家反覆看的原因,而《天龍八部》雖然好看,但給人一種沉重的感覺,尤其是阿朱去世的那一刻,但《射鵰英雄傳》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因為裡面的大部分人都得到了善終,可以說是體現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道理,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喜劇。
《射鵰英雄傳》全書中,最精彩的一段,最體現金庸寫作功底的一段,就是第二十四回《密室療傷》,倪匡先生對這一回有這樣的評價:「這一段可以說是在借鑒古希臘藝術的基礎上,採用了莎士比亞的戲曲創作手法,與其說這是一段小說,不如說這是一段戲劇」,這個說法也得到了金庸本身的認同,因為他自己本來也是個編劇,在這回中:郭靖黃蓉在牛家村客店的一個密室里療傷,目睹了密室外的一幕幕,江湖的主要人物都聚集到了這一個小小的牛家村:尹志平、陸冠英、程瑤迦、以完顏洪烈為首的金國勢力、東邪、西毒、周伯通、全真七子、梅超風、裘千丈、江南七怪、甚至蒙古王子托雷和華箏公主,可謂你方唱罷我登台,這是典型的莎士比亞戲劇手法,並且每個人來此的動機都不同:完顏洪烈是為了盜取《武穆遺書》,東邪黃藥師是為了殺江南七怪、而全真七子是要為了保衛江南七怪,而江南七怪、尹志平、陸冠英、程瑤迦都是為了尋找郭靖,之前小說的一切伏筆,都在牛家村得到了解決,甚至還引出了故事一開頭就埋下伏筆的曲靈風和傻姑的劇情,這是金庸在本書中寫作手法最高明的一個地方:之前的一切恩怨,在同一回故事的一個地方全部爆發,並得到解決。這也是金庸最常用的一種寫作手法:《天龍八部》中的少林大會、《倚天屠龍記》中的少林屠獅大會、以及六大正派圍攻光明頂、《笑傲江湖》中的左冷禪岳不群封禪台大戰等,都運用了類似的手法:把多條矛盾線索掌握好、埋好伏筆,然後在一個特定的情境下突然間全部爆發,但人物這麼密集,矛盾如此聚集,問題解決如此徹底的,《射鵰英雄傳》的第二十四回《密室療傷》可謂經典。
金庸還很擅長另外一個寫作套路:在之前的寫作中給讀者隱隱約約覺得有問題,但又說不出是什麼問題,作者也不點穿,諸如一開始的瘸子曲三兒、和後面的歸雲莊主陸乘風就十分相似,都是武功高強的瘸子,讀者不禁想到:難道曲三兒和陸莊主有何關聯?果然,這個疑問在後來的《密室療傷》那回解開了:曲三兒正是陸乘風的師哥曲靈風!還有周伯通早在桃花島上就已經吟過那首《四張機》,到後來瑛姑出場也吟了一段,就給了讀者強烈的暗示:周伯通和瑛姑很可能有過一段瓜葛!這種不斷埋下伏筆,但並不點穿這樣的手法,有一個專用名詞叫雙重伏筆,這也是本書一個精彩之處,金庸本人也曾說過這是學習《紅樓夢》的寫作手法。
此外,金庸在寫《射鵰英雄傳》之時,借鑒了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的手法:以除主人公之外的第一人稱的回憶型自我敘事:諸如周伯通向郭靖講述黃裳創作《九陰真經》、一燈大師以第一人稱敘述自己和周伯通、瑛姑之間的那一段孽緣的幾個片段,這一點可以說是給中國文學的創作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
值得一提的是本書的「政治寓意」,其實我認為這本書是沒有什麼所謂的政治寓意的,因為我在先前就強調過,這是一部「單純」的武俠小說,所謂的「政治寓意」是由部分的台灣評論家所提出的:眾所周知,《射鵰英雄傳》的原名叫《大漠英雄傳》,而這個「大漠英雄」正是成吉思汗,說道成吉思汗,就不得不說那首著名的「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這首詞的作者大家都知道,而成吉思汗這個人,在《射鵰英雄傳》中,是一個雄才偉略,但又是一個野心勃勃的角色,在書的結尾處,成吉思汗和郭靖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代莫可與比。自國土中心達於諸方極邊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說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寡婦之淚?成吉思汗雙眉豎起,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頂劈將下去,但見他凜然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卻不落下,喝道:你說甚麼?郭靖心想自今而後,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下,佔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語。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甚麼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積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
郭靖稱成吉思汗縱橫天下,滅國無數,但讓多少人國破家亡,最後更是點出「殺的人多的不一定是英雄」,按照部分台灣「學者」的說法,這是在映射當時的那位大陸領導人,但我本人對此觀點並不苟同,因為這個觀點是在蔣介石在島內實行「純潔運動」和「黨禁」時部分台灣人提出來的,目的是為了加強蔣介石的思想專制,總之,《射鵰英雄傳》是一部純粹的武俠小說,就是武俠,沒有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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