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之前（根據香港電影《半支煙》改寫）
01
很多年後，當我再次回到香港，我又一次想起當年在麗霞舞廳，看見她的樣子。
那時候，我英俊勇武，在社團里漸露崢嶸。年輕是一劑猛葯，總讓人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於是，在那段日子，我手執一柄開山刀，在油麻地的大街小巷瘋狂地追逐、狂奔、揮刀、砍人。為社團立下汗馬功勞，一時間名聲大震。我背上紋了一隻威風凜凜的豹，於是兄弟們都叫我下山豹。不過當時在油麻地稱霸的不只我一個，還有一個人也很厲害。他的背上紋了九條龍，人送外號九紋龍。一山不容二虎，年輕氣盛的我們都不妥對方，不過一直沒機會遇上。
有一天，麗霞舞廳開張，我和兄弟們去捧場，結果就遇到了九紋龍。而且我們都被舞廳里獨坐一隅的一個舞女給吸引住了。那天我一走進舞廳，在鄧麗君的甜美歌聲中，在舞動的人群間隙，我一看見舞女就再也挪不開眼。她獨自坐在桌前，波浪卷的長髮下，是一張美得驚天動地的臉龐。她右手拿著一支煙，時不時拿起來吸一口，並隨口呼出一縷煙。那繚繞的煙霧讓她看起來美艷不可方物。當我看她時，她也在看我，我們一見傾心。而她呼出的那縷煙，之後一直在我的記憶里纏繞，一直繞了三十年。後來我才明白，愛上一個人其實並不用多久，半支煙的時間就夠了，哪怕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是，九紋龍也看上了她，並堅稱舞女其實一直在看著他。我們當然誰都不肯服輸，於是決定以單挑的方式來決定美人的歸屬。那一天，我使出渾身解數，和九紋殺得難解難分，舞池裡的圍觀人群紛紛叫好。我一想到舞女正在看著我信心倍增，於是使出了殺手鐧，結果九紋龍輸了。於是我走向舞女，問她：
你剛才到底在看誰？
我一邊抽煙一邊在看你，不過，這支煙很快就燒完了。舞女答。
我說，我不會讓它燒完的，於是把她抽剩下的半支煙含進了嘴裡。
但沒想到九紋龍不肯認輸，竟然在背後開槍，我受了傷。他就找人把我丟下船，我一張開眼，人已經在巴西了，我就這樣在巴西過了三十年。
這三十年，我一遍遍地在記憶里摩挲著舞女的樣子，時光不斷流逝，但她的樣子反而歷久彌新。以致於我光憑口述，就能讓街頭畫師畫出她的美麗。這三十年，我並不孤獨，陪伴我的除了鄧麗君的歌以外還有當年她抽剩下的半支煙，我一直把那半支煙放在煙盒裡貼身保管。
我是下山豹，剛從巴西回來香港，我要找九紋龍報仇。
02
我已離開香港這麼多年了，想要找人無異於大海撈針。還好，我遇到了煙仔。當時他正幫一個被人佔了便宜的妓女劈友。這小子有情有義，所以我一見到他被人追債，立即出手幫他解圍。
煙仔告訴我，其實他媽也在找人。那個人就是煙仔的爸爸。他媽以前在廟街做雞，有一天他爸去廟街叫雞，他媽躺在床上吸了半支煙，這樣不小心就有了他。但他媽不記得他爸爸的樣子，所以現在天天站在廟街，希望等到他爸再回來叫雞。可惜他爸從此沒有再回來。長大後，煙仔就成了古惑仔。
同為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和煙仔聊得很投機，我告訴他很多我以前的英雄事迹，他很快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希望我就是他一直沒見過的爸爸。不過他說我忘性大，同住了幾天，我總是丟三拉四。而且他很喜歡質疑我對舞女的忠誠。我問他，如果明天起床，你什麼都會忘記，只讓你記得一樣東西，你會不會只記得一個女人的模樣？他不置可否，我告訴他，我就只記得她的樣子。
煙仔很孝順，經常買糖水去廟街給她媽吃。有一天，他照例去看她媽，結果她媽突然對他說，煙仔，我想起來了，你爸爸是警察。說完，她們母子都哭了。然後煙仔媽媽，像十八年前那樣點燃了一支煙……在廟街等了十八年，人沒等到，不過終於記起了他爸的身份。我完全能明白煙仔媽媽的心情，有些人會覺得我們很傻，但我們甘之如飴。
煙仔和我很快展開了找人的計劃，不過很多天過去了都一無所獲。畢竟，三十年過去了，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後來，有一天煙仔回來告訴我，他找到九紋龍了。我們立即坐下來組槍，並準備子彈。弄好之後我又換了一身西裝，因為我怕到時遇到舞女，所以要著靚點。剛下樓梯，我發現我又忘了帶槍，一轉身，煙仔就把槍遞了上來，他真醒目。只不過那天還是讓九紋龍走掉了。
煙仔繼續幫我在外面打聽九紋龍的行蹤。有一天，我正在和煙仔的女友一起看煙仔拍的DV，結果他回來後大發脾氣，並叫我滾。我以為他因為我把他偷拍女警的錄像帶給他女友看而生氣。其實不是，原來他在外面打聽到了我真實身份和經歷。
03
其實，三十年前的我並不英俊勇武，也不是什麼黑社會老大，只是油麻地的一個豬肉佬。而且，當年暗箭傷人的人是我，而不是九紋龍。我知道我沒資格找九紋龍報仇，我找他只是為了打聽那個舞女的下落。我以前以為，我得不到的東西，這輩子都可以記住。但原來有一天，老天爺突然對你說，能記住也不讓你記住，你能怎樣？我不能怎樣，我經常丟三拉四，其實是我得了老年痴呆症，很快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記憶是不可靠的，它可以被篡改和美化。所以在我還沒有遺忘之前，我想再見她一面。我這次回來，不是要殺九紋龍，我只想找到那個舞女。因為，她是我這一生見過最美的女人。
你問我為什麼要說謊，我告訴你，我這一生沒做過什麼大事，最能幹的就是吹牛。我這一生沒遇過幾個美女，唯一的一個就是她，並且一見傾心。我希望我的身份能襯得起她的美貌，所以，我美化了自己。
這些年在巴西，我除了工作以外，幾乎沒有社交生活。我把我所有的熱情都用來思念她。如果說她是一個深淵，我一腳踏空栽了進去，但我並不後悔。我懷抱著對她的愛，就像懷抱著一個春天。只有這樣，我才能一個人在異國他鄉生活下去。我這一生沒殺過人，但我可以幹掉我自己。那把準備好的槍，其實不是用來殺九紋龍的。如果再找不到她，我會用我槍殺死自己，這樣我就可以永遠記住她了。
我對煙仔說完這些話，就從煙盒裡拿出舞女當年剩下的半支煙，那半支被我珍藏了三十年的煙，在我的手中點燃，然後我慢慢地吸。三十年前，我用半支煙的時間愛上了她。三十年後，我用半支煙的時間思念她，然後我拿著舞女的畫像走了出去。
那張畫像模糊得只剩下輪廓，但我仍然牢牢地拿在手裡。我有老年痴呆症，我就快要記不得她的樣子了，可是我好想再看她一眼。街上人潮洶湧，千萬張臉龐在我眼前晃過，但都不是我要找的。我一邊走一邊想著她的樣子。她的發，她的眉，她抽煙的樣子，她始終都是這麼美。但我也知道，應該是找不到了。所以，我爬到了一個樓頂，我要從這裡跳下去，結束掉生命，這樣我就永遠可以記住她的樣子了。
正當我準備跳的時候，煙仔趕上來了，他告訴我，他找到舞女了。我趕緊跟著煙仔下樓，兩個人跑到了舞廳。
我走進舞廳，在鄧麗君的甜美歌聲中，在舞動的人群間隙，我真的看見她了，她仍然獨自坐在桌前，波浪卷的長髮下，是一張美得驚天動地的臉龐。她現在的樣子和我記憶中的她完美重疊，絲毫不差。她右手拿著一支煙，我走過去，幫她點燃，四目交接時，她問我是不是想跳舞？
她接著站了起來，我摟著她的腰，在鄧麗君的歌聲中開始慢慢舞動。我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她告訴我她叫阿南。全世界都不存在了，我眼裡只剩下她。我和她一直跳個不停，鄧麗君也一直唱個不停，這首歌已經陪伴了我三十年，歌詞是這樣的：
如果沒有遇見你
我將會是在哪裡
日子過得怎麼樣
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許認識某一人
過著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會不會
也有愛情甜如蜜
……
04
我是下山豹，三十年前油麻地的一個豬肉佬，我這一生沒做過什麼大事，只是用盡我所有的力氣愛過一個人，僅此而已。
文=獨居江南（80後，水瓶座，獨立撰稿人，現居東莞）
（完）
孤寡青年（空巢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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