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網恢恢 | 名媛之死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在德州一個叫Tyler的城市有這麼一個豪門望族，富一代掌門人Baker Lucas 靠房地產生意建立起了自己的財富王國，Baker本人因為精明能幹，在當地也享有很高的聲望，高到什麼程度呢？在群眾們的呼聲之下，他還擔任了8年的市長。他們家給當地捐了很多錢，做了很多的慈善活動，Baker的妻子 Bette 妻憑夫貴，在當地非常活躍，被稱為市裡的「第一夫人」，這是妥妥的真名媛。

但是幾年後，也許是盛極必衰吧，Lucas家族的運勢開始轉向了，Baker Lucas出了一場車禍，不幸身亡。失去了丈夫的Bette十分悲痛，他們夫妻的感情非常的好，丈夫去世之後她花了很長時間才走了出來。

家族富二代 Steven Baker Lucas 在有錢的老爸死後，接過了家族的權杖，人們情不自禁的把他與老Baker比較，卻覺得無論是外形，風采，才幹，Steven 哪兒哪兒都不如他爸。更有甚之的是，失去了精明能幹老Baker 的加持，Lucas家的生意也開始走下坡路了。身為這樣的富二代，也的確是挺悲劇的。

老Baker死後三年的一天，朋友們聽到噩耗。Bette在前一天晚上失足，從家裡二樓的樓梯上翻下來，摔到樓梯上，又滾落到一樓，陷入深度昏迷。沒幾天家人決定撤掉生命維持裝置，她很快器官衰竭死亡，死後的第二天就被下葬了。

這一系列事件發生的如此之快，她最好的朋友都是到最後一刻才知道葬禮的安排。大家都感到非常的意外。她的好朋友們都很悲傷，就在前不久大家還在商量接下來的活動，還說好了要一起終老，怎麼忽然她就離開了呢？

發生意外的時候，在場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她的兒子Steven，一個是她的孫女。Steven跟大家解釋說，那天晚上，他去看望母親，順便歸還從母親處接的一個VCR，也就是錄像機，年輕的妹子們大概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了吧？我找個八十年代的圖片給你們看下：

你們知道第一台VCR是什麼時候發明的嗎？答案是1976年，日本人發明了第一台VCR。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電視才剛剛在中國普及。所以在1988年的時候，這台VCR還在初級階段，非常的重，大概至少有32磅那麼重吧。

說回到慘劇發生的當晚。Steven把VCR拿去還給媽媽，他媽堅持要自己把這個VCR拿到二樓的房間去。他說要幫他媽拿，可是老太太嘛，固執起來是無法講道理的。他媽非要自己拿不可，他就一直跟在後面叨叨叨。結果走到二樓，他看他媽實在是累的不行了，最後一次伸手要幫他媽拿，他媽偏偏不幹，在兩個人你拉我扯的過程中，他媽抱著VCR這麼一甩，因為VCR太重，一個不小心，就把她也帶著翻下了二樓。

給你們一個動圖截屏看下按照Steven的說法，當時事發的情況是怎樣的。

跌落的VCR在牆邊的牆裙上砸出了一個印子

牆上掛的畫也被帶歪了。

但是當天接受急救任務的急救人員，卻在第二天報警，告訴警方在場的Steven形跡可疑。當他們抵達Bette的家時，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在屋裡焦急的守在傷者的身邊，他卻站在大門口，把受傷的媽媽一個人丟在屋裡樓梯口躺著。接下來的幾天里，警方也不斷的收到許多匿名電話，要求警方介入調查Bette的死。

於是警方只好通過法院的許可，打開Bette的棺木，重新進行驗屍。

我個人猜想，警方能做到開棺驗屍這一步，可能也經過許多掙扎。畢竟死者在當地頗有名望，對她兒子也僅僅是懷疑並沒有證據。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親屬應該是會阻止開棺的。

小鎮上的居民們也議論紛紛。一部分人覺得，Steven這麼有錢，你們折騰也是白折騰，他肯定能逃脫罪名。還有一部分人甚至覺得，這麼高層次的人，怎麼可能會被起訴？

但是，法醫在檢查了屍體後發現，在Bette的頭骨上有6處被擊打的痕迹。而Bette家從二樓到一樓的樓梯上，無論怎麼跌碰翻滾，也沒一處有可能產生這些痕迹。

Bette的身體里也不含任何的酒精和藥物成分（說明當時Bette的精神狀態和健康狀況正常）。

這位從二樓翻跌下十幾個台階的66歲老婦人身上，並沒有其他的跌撞傷痕，這也非常不吻合當時事發的情況描述。

但是在美國要說服陪審團定罪謀殺，必須有幾點基本要素需要滿足：屍體 -- 有屍體才能證明人死了；兇器 -- 有兇器才能把屍體和兇手鏈接起來；動機 -- 有動機才能證明是蓄意。在這個案子里，要證明Bette不是「摔死」的，有了屍體，接下來需要找到兇器。

法醫根據頭部的傷痕提出，這個兇器應該是大概象蠟燭台一樣的東西。蠟燭台的底座比較符合傷痕的形狀。而且警方也在Bette家樓梯第六到第七個台階的扶手上，發現了類似的痕迹。

然後你們說巧不巧，Bette家正好還真的有一對這樣的蠟燭台。

更巧的是，其中的一個蠟燭台底座上還有一個凹痕。

但是，警方卻並沒有在這個蠟燭台上找到任何的血跡或者其他任何的證據。

另一個讓警方感到困擾奇怪的是，現場的地上也沒有發現很多的血跡。無論是因為跌下樓梯致死，還是被擊打致死，現場都應該有相當多的血跡才對。警方的幾個調查人員樓上樓下爬了無數次樓梯，仔細的檢查每一個台階，還有每一次的地毯，扶手下的每一個縫隙...可是奇了，再怎麼仔細看，都是一無所獲。

答案當然很簡單，因為現場被仔細的清理過。

報警的救護車工作人員作證說，當他們抵達的時候，Bette的孫女正在清理家中的血跡。鄰居也作證說，Steven也做了一些「清潔工作」，他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看起來好像剛穿著衣服洗了個澡。

警方對屋裡地面做了處理，這下發現了大概有4平方尺那麼大的一片血跡。於是警方徵詢了在場的另一個目擊證人 --- Bette的孫女Stefani。而Stefani介紹的情況和細節，跟Steven說的，不甚相符。那麼說明，在慘劇發生的時候，Stefani並沒有親眼目睹。

沒辦法，警方只能繼續想別的法子，光靠懷疑和邏輯顯然是不夠的。

警方進一步的走訪卻帶來了一線希望。Bette 和老 Baker的朋友們提供了幾個新的線索。首先 Bette 和Steven的關係不好，基本上是相看兩厭的相處狀態。Bette 嫌棄Steven沒出息，永遠達不到他爹那樣的高度，相應的，Steven對嫌棄自己的媽媽也喜歡不起來，經常在背後吐槽她。

除了感情上的互相厭惡之外，他們還有經濟上的糾葛，Steven向他媽借了大概五十萬的巨款，卻一點兒都沒有想還的意思。而且他的經濟狀況也的確是不好，他找他爹的朋友還有其他生意上的朋友借了很多錢，卻還不起，銀行威脅要關掉他的賬戶，所以在案發的時候，他的確處在一個非常窘迫的臨界點上。

更進一步的是，Bette 常去的美容院老闆娘在調查的時候告訴警方，就在慘劇發生的前一天，Bette跟她提到說，自己受夠了Steven的無能和貪婪，她決定要把Steven踢出她的遺囑，讓他一分錢也撈不到！！！

呃，我奮力仔細的看了一下Bette的遺囑，發現她的遺產總值大概是400萬美元 （80年代的400萬啊）。給兒子留下的是車子（們），一顆5.5克拉的鑽石戒指，還有衣服。倒是留給孫女Stefanie的東西不少，又是房子又是珠寶的。不知道她家有多少車子，5.5克拉的鑽石值多少錢。不過看起來連車子衣服和鑽石戒指都不給的決定，還是徹底激怒了Steven。

所以這個案子的動機算是勉強找到了。

可是光這樣就想定罪，那是想都不用想的。因為對美國陪審團來說，光一句「顯而易見」是遠遠不夠的。你必須要把證據一條條串好了捧到眼前才可以。

於是警方只好求助現場重建專家Alan Weckling和物理學家Mike Andrews 來對照現場目擊證人的證詞和現場留下的線索。

首先兩位專家發現一個證詞與現象不符的證據，還記得之前那個牆裙上的撞痕嗎？證人說那是他媽從二樓翻下來的時候，懷中所抱VCR撞出來的印子。

可是這個印子的方向，卻與墜落的方向相反，不是從上往下，而是從下（樓梯口）往上（二樓）。

另一個不相符的地方是，兩位目擊證人都說，老太太是從二樓的扶手那兒翻過去的。扶手高度是3.5 英尺高。給你們一個對比高度。

但是Bette只有5"5英尺高。這意味著樓梯的扶手高度，高出了Bette自身的重心高度。

科學家老爺爺語重心長的說，這個重心啊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你不可能讓一個，這個不管是個人，還是個東西，在沒有外力刻意幫助的情況下翻過比自己重心還高的障礙物，除非你的重心超過了這個障礙物。而且Bette翻過去的時候，她不是直接（垂直）往下掉的，而是有個角度飛了出去。

來個示意圖說明下，這是自然翻應該發生的情況，垂直的往下掉，並且掉入兩段樓梯之間的縫隙。

目擊證人描述的情況

科學家老爺爺二號繼續科普說，這個地球的重力啊，決定了任何物體自然落體，都應該是垂直的。所以如果Bette要抱著這個32磅的VCR抵抗住地球引力飛到另一段樓梯上的話，她必須要以每秒33 feet的速度快速的把VCR用力往自己的方向扥，然後就著這個力翻過去，這樣才能飛躍過那3英尺的空隙。而且因為她的身高和扶手的對比，光有這個速度還不行，她還得先起跳，再來個背躍式，才有希望達到最後的效果。

所以一個66歲的老太太，身高5尺5，抱著32磅的VCR先起跳再背越式跳高翻越扶手，這是得被氣成什麼樣了啊...

Bette的朋友們也說，對Bette這樣一個養尊處優了一輩子的名媛老太太來說，她壓根就不會自己去扛那個VCR好嗎？她是一個出門連小手包都要老公幫她提的人生贏家呀。

專家們還提出了一點疑問，說每個女性肯定都會認同噠。就是當天晚上Bette穿了一件長到腳踝的睡袍，如果穿著這麼長的睡袍，還雙手抱著一個巨大的沉重的VCR爬上二樓，那幾乎分分鐘都會被睡袍下擺拌到跌個嘴啃泥啊...

給你們看下睡袍長度的示意圖：

於是，1991年4月，地區檢察官對Steven Lucas提起了起訴。

之後還會再出鏡的地區檢察官David Dobbs

我覺得這個Steven Lucas長的特別象一個龍套演員，而且是一個挺常見的演員，可是偏偏一下子就是想不起來是誰。誰想起來了提醒我一聲。

Steven因為謀殺被逮捕，不過他的女兒Stefani 因為證據不足逃過一劫。

控方提出的理論是，Bette 嫌棄Steven的無能，決定要把他踢出遺囑。而Steven本來就瀕臨經濟崩盤的絕境，這下更是雪上加霜。那個晚上 Steven來歸還VCR，Bette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兒子，Steven 惱羞成怒，趁老太太上樓的時候，抓起手邊的一個蠟燭台追上去梆梆梆將老太太錘了個半死。然後他把老太太拖下樓梯，偽造是她抱著VCR掉下去的假象，然後為了逼真，自己抱著VCR在牆裙上磕出一個豁口（豈不知正是這個豁口引發並且證明了警方的懷疑）。然後他下去清洗了身上的血跡，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同時讓女兒幫忙清理現場。

不過，雖然有了這些證據分析，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Steven花錢請了大律師來替他辯護，他的辯護團在法庭提交了一段動圖，用動圖的形式證明說，當時的情況是有可能象Steven說的那樣發生的 （提出reasonable doubt )。再給你們看下動圖的截圖。

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所見及所信。What you see is what you get。對很多人來說就是這樣簡單。當然也許不簡單的是背後的運作或者什麼其他的原因。在一個星期的討論之後，陪審團覺得不能排除reasonable doubt，以 8:4 的結果hang the jury 流審了。

不過之前出鏡過的那位地區檢察官卻並沒有放棄，三年後，他做好了更加充分的準備，對Steven再次提起訴訟。

這次他乾脆的把Bette家段樓梯扶手拆下來，扛到法庭上作為呈堂證供擺給陪審團看。你們不是要親眼看了才信么？那我就拿給你們看！

我以前有個物理老師，最喜歡說的話就是，同學們吶，你們不要等著老師來喂你們知識，吃別人嚼過的饃多沒有滋味呀。我這樣翻來覆去的給你們講，就是在喂你們我已經嚼爛了的饃，你們不覺得很噁心嗎？要有自主學習的主動性呀！昂！

所以看到檢察官大手筆撂在法庭中央的那段樓梯扶手，我彷彿看到了物理老師靈魂再現，附身於他，揮舞著手對目瞪口呆的陪審團說，陪審員同志們吶，你們嫌我嚼過的證據還不夠勁兒嗎？我今天就給你們喂到嘴裡好不好？？？？

嘴角含笑胸有成竹的檢察官David Dobbs，彷彿能聽到他內心在嘿嘿嘿呵呵呵吼吼吼。

檢察官還淡定自然的喊了個人上來現場表演給大家看。

我這麼摔，我那麼摔，反正不管我怎麼摔都摔不出你們說的辣個樣紙。滿意了嗎？--- 論演技在庭辯中的必要性。

可以想見當事人Steven 也是一臉懵逼。不過他並沒有放棄掙扎，Steven親自上庭接受交叉詢問，還親自走到了這段樓梯扶手旁邊，試圖表演再現當晚發生的事情。

不過這次他沒有成功。這一次陪審團只花了22個小時就得出了結論，他被判罪名成立，要蹲35年的監獄 --- 再論演技在庭辯中的必要性。

好了，這個案子就算是結了。從一開始就知道兇手是誰，到最後真的把兇手釘死，科學在其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而另一個決定性的因素我也很想再多說幾句，就是這個「所見即所信」的思維模式。我前陣子在知乎上看到一篇文章，大意說為什麼我都給你講的這麼清楚了你怎麼居然還是不明白？我覺得文章說的很有道理，就是「說的人」和「聽的人」其實所持有的信息量是不同的。「說的人」覺得我已經給了你足夠的信息量了，可是「聽的人」其實還是並沒有享有同等的信息量。這個差距並不是靠說說說就能彌補的。

我相信在平時的生活中和工作中，你們也一定會遇到很多很多很多這種情況，特別抓狂吧？反正我是特別特別特別抓狂，覺得對方怎麼如此不可置信的蠢。但是在看了這篇文章之後，我有了醍醐灌頂的覺悟。原來並不（或說不完全）是對方太蠢，而是因為在信息的層面上我們並沒有處在同一個page。

那麼怎麼才能奮力爬到同一個page上呢？visual化的表達方式是一個很有效果的辦法。

我發現很多人都傾向直觀的視覺化陳述，說幹了口水敲幾萬個字，千言萬語不如一張照片啊同學們。所謂無圖無真相就是這個道理。很多時候工作上也是如此，要說服老闆搞定客戶，幾十頁的計劃書不如幾個清晰明了的圖表來的直觀有效。他看到了知道自己將會得到的是什麼東西，就會很容易一高興就同意批准了你的建議。至於生活上，無論是對老公還是對老婆，對老師還是對孩子，visual化你要實現的目的，比吧嗒吧嗒說破天去要有效果的多。

不多說了，同學們咱們共勉吧。下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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