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的奇幻之旅｜20. 天使聖師眼裡的「索多瑪」罪有多重？
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遙遠的上一期（沒有坑！）我們講到，維吉爾老師告訴但丁，地獄中的幾條河水、沼澤，原來都是地上的人類悔恨的淚水形成的（複習請點這裡點這裡）。
然而，維老師專門指出還有一條小河名為忘川，卻不在地獄，而是在煉獄山頂的地上樂園。這忘川，以供可被挽救的靈魂們懺悔後用來凈化自身，準備升入天堂。
不得不說，這個「例外的小河」設計得太巧妙了。說明我們的大詩人但丁儘管強調過多次人們鑄就了自己的地獄，但他依然熱切地相信：上帝並沒有關閉救贖之門。
人類的淚水，不只是恆久的懲罰，也有可能是通向天堂的必經之路——只不過這條路比起地獄中墮落的懲罰之路來，是要窄太多了。
師徒二人繼續前行，離著瀆神的卡帕紐斯已經越來越遠了。就在這時，前方有一隊鬼魂冒著火雨向他們走來，一片幽暗中，只見這些魂靈不禁眯起眼睛，就像裁縫師傅使勁兒認針穿線一樣，試圖認清這師徒二人究竟是誰。
突然，其中有這麼一位一下子就認出了但丁，上前拉著他的胳膊激動不已！而但丁呢，也認出了這位滿臉滿身都被燒傷的鬼魂正是自己年輕時的故知，自己既仰慕又感激的老師：
勃魯內托·拉蒂尼Brunetto Latini。
這位勃魯內托先生，曾經也是個權傾朝野的大人物。他比但丁年長45歲，是佛羅倫薩城邦國鼎鼎大名的政治家、學者，和但丁同屬貴爾弗派（忘記貴爾弗派和吉伯林派都誰是誰了？請點這裡點這裡複習），一樣曾出使外國，一樣曾被流放，也一樣當過佛羅倫薩的行政長官。
勃魯內托還用法語寫過一本本百科全書式的著作《寶庫 Li Livres dou Trésor》，用義大利語寫過一首訓世詩《小寶庫 Il Tesoretto》，對社會的影響非常深刻。
但丁和他的關係特別親密，不僅在他門下學習過修辭學和雄辯術——這可是當時貴族青少年的必修課，教你怎麼有章法有邏輯地強詞奪理。真覺得咱現在也該把這課設成必修課，實在是對現在社交媒體上各種缺乏訓練的低能互懟感到煩躁。但丁的父親去世後，勃魯內托也曾經做過但丁的監護人。
他兩人之間的感情，可以說猶如父子一般。勃魯內托去世的時候，但丁才剛剛29歲，他當時的文學和政治見解，在一定程度上都還保存著老師的影響。
所以我們的旅行者但丁能不激動嗎？他拉著老師本尊，想讓老師和自己一起坐下說說話，無奈勃魯內托先生告訴他，哪個鬼魂膽敢停下躲避火雨，就會立刻被罰躺在地上，遭受一百年的定點攻擊！
這真是太狠了……無奈之下，老師讓但丁在堤岸上往前走，自己在乾涸的河床上跟著他，兩人雖然不能並肩敘舊，但總也可以一邊走一邊說說話，之後，他再去追他那一隊鬼魂。原來他們這一隊，全都是犯了雞姦罪（Sodomy）的罪人。
顧名思義，這個罪行來源於聖經中因道德敗壞而被上帝摧毀的索多瑪城（Sodom），我們之前講過義人羅德、鹽柱和女兒們的故事，複習請點這裡點這裡。
當然，在現代的我們來看，不管所謂雞姦罪是指「姿勢不對起來重睡」還是同性之間的歡愛，頂多算是個人愛好吧，也能算是個罪行？還能給扔到這麼深的地獄裡來？這管得夠寬的啊！
你別說，在當時的基督教理念下，雞姦罪真的是個重罪，正像《神曲》中定義的「對自然施暴」，是對上帝規定的自然法則的踐踏。雖然但丁對地獄中受罪的人物（比如保羅和弗蘭切斯卡，點這裡點這裡複習）會報以同情，但他歸根結底是個硬核基督徒，他推崇的是中世紀最權威的神學家，「天使聖師」聖托馬斯·阿奎那的經院哲學，並以此作為《神曲》貫穿始終的思想支柱。
朱光潛曾經說過，「但丁比聖托馬斯遲生四十歲，是在聖托馬斯所發揚得經院的神學籠罩一切的學術氣氛中生長起來的。」
這位聖托馬斯·阿奎那也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據說他是個特別儒雅的大胖子，出身貴族，從小入修道院學習，一輩子都貢獻給神學和哲學工作，成為了最優秀的宗教思想家。
他藉助亞里士多德的思想和方法論用來解釋神學，分析、總結和歸納了天主教教條背後的原理和目的，殫精竭慮寫就了一本大作：《神學大全 Summa Theologica》。
這本大作寫於1265年，也就是但丁出生的那年。後來被教會視為最重要的著作之一，與聖經和聖諭並列，阿奎那也在死後被封聖，還成為了天主教教育機構的主保聖人，估計考試前去拜拜他應該管用吧。
但其實《神學大全》是部未完成的作品。1273年12月6日的一次彌撒儀式中，阿奎那還稱自己看見了神跡。事後他停止寫作，使得《神學大全》變成未完成作品。當被問及為何封筆時，阿奎那答道：「我寫不下去了……與我所見和受到的啟示相比，我過去所寫的一切猶如草芥。」
（棄坑的理由千千萬，寫了8年倒是也該寫不下去了。不過你們要相信我絕不會坑的！）
我們都知道，宗教其實是籠罩你生活一切方面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我們現在看來完全是私人領域的性行為，自然也是神學和宗教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阿奎那在《神學大全》中，系統地對性行為也進行了神學意義的劃分。
首先，不以生殖為目的的性愛都是罪行。這裡包括非自然的罪行：
人獸交合、同性交合、男女之間避孕、以及自慰。
由此可見，《神曲》中「對自然施暴」包括雞姦罪，似乎也就是很順理成章的了。
那麼，是不是男女之間就沒問題了呢？也不是。形式上「自然」的，也有罪行，大概分為以下幾種：
未婚性行為、誘姦。這個誘姦，特製誘姦待字閨中的處女，這等於是觸犯了她父親的權利；
與已婚婦女通姦。這等於是觸犯了她丈夫的權利；與修女通姦。修女立誓守貞，同時她們也被比喻為基督的伴侶。有些地方直到20世紀，女子成為修女的儀式中還要身著婚紗。這裡提一句，中世紀很多篤信宗教的女性，實際上是沉浸在對上帝的迷戀中的，當時的宗教組織一邊要求女性貞節，一邊也常常會以「聖愛」、「聖婚」暗示的情色幻想來吸引女信徒；強姦、亂倫。
從我們現在往回看，這800年前的宗教準則，就算是最最理性的聖托馬斯分析的，有些看上去匪夷所思，有些倒也確實延續至今了。不過還是很慶幸沒活在那個年代啊！連怎麼睡跟誰睡，大和尚們都覺得自己管得著，這日子還能好好過嗎？怪不得沒過多久就人文主義文藝復興了啊，人類尋歡作樂的本質是用上帝和地獄嚇唬嚇唬就能壓抑得了的嗎？
其實，詩人但丁把自己這麼崇敬的勃魯內托扔到地獄的這一層，還引來很多後世的猜測。有些分析說，當時並沒有什麼證據流傳下來說明勃魯內托是同性戀，他在自己的著作中還對雞姦者進行了譴責。也有些分析說，勃魯內托喜歡男人是當時人所共知的，他流傳下來最著名的一首情詩，據考據就是送給男性友人的。
無論如何，從這一章的字句中，我們是可以看出但丁即使對勃魯內托的私人行為不認可，但對他還是充滿了深厚感情的，一見面就以「您Voi」稱呼，而勃魯內托對但丁，則是對學生、後輩，親切地稱呼「你 Tu」。
勃魯內托關切地問他的愛徒：「你天命還未到，怎麼就能到這幽冥地界來呢？」
但丁答道：「我在人世間迷了路，走進了一個山谷，正要退回去的時候，這位領路的人出現了，他帶著我沿著這條路返回家園。」
老師聞聽此言，慢慢說道：
「你跟隨著你的星辰和命運，一定會獲得光榮的，可惜我死得早，不然一定會助你一臂之力。你要當心我們家鄉那些歹毒的人民，他們來自山野，不改粗俗的本性，他們貪婪又傲慢，即使你做盡善事，他們也會當你是敵人的。然而，你會遠遠地離開他們，保留著你從古羅馬沿襲下來的高貴血統，不同流合污。」
在勃魯內托的話語中，預言了但丁將要被放逐的命運，也預示了但丁將要得到後世的榮耀。但丁感謝了老師對他前途的告誡，表明了自己對祖國和家鄉赤誠的心跡：
「您當初對我的教誨，一個人如何才能流芳千古，我始終記得。無論命運如何，我都準備承受。我感謝您的教導，您的預言對我來說不算新奇了，時運女神怎樣對我，我都要堅持下去，不會背叛自己的內心。」
老師和但丁之間這種惺惺相惜彼此理解的感情，是這場地獄之旅中難得的一縷溫情，勃魯內托又告訴但丁，他那同一隊的雞姦者中，都是神職人員中大名鼎鼎的學者，有拉丁文法家普利珊，有博洛尼亞大學的教授阿科爾索，還有佛羅倫薩主教摩奇，都是學富五車的大文人，卻也都有這斷袖之癖。
最後，勃魯內托唯有將自己的著作《寶庫》交託給但丁，希望可以靠自己的作品不被世人遺忘。《神曲》的傳世，證明了但丁確實完成了老師的囑託。
勃魯內托老師，就這樣轉身追尋他那些同隊的夥伴，繼續接受應有的懲罰了，但丁非常惆悵，但也只好繼續前行。
離地獄的第八環越來越近了，離地獄的最中央也越來越近了。前方又出現了三個遍體鱗傷的人，他們又是誰呢？又曾和但丁有著怎樣的淵源呢？
嗯吶，我們下期再講。
題圖：善惡之間的人 Man Between Vice and Virtue，by Henri-Jean Guillaume Martin (1860–1943)
但丁的奇幻之旅——目錄
1. 但丁為什麼要寫《神曲》？地獄和天堂到底什麼樣？
2.《神曲》一開篇，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為什麼要做但丁的導遊？但丁的女神又為何給他安排這場旅行？
3. 埃涅阿斯是誰？為什麼他也曾以肉身到過地獄？奧德賽和他有著怎樣的糾葛？
4. 天使為什麼會變成魔鬼？冥河之外的那些靈魂為什麼連地獄都不配進？
5. 地獄第一層：林勃是什麼地方？為什麼在這裡並不會受苦？
6. 地獄第二層：犯淫邪罪者，以及地獄判官。
7. 地獄第三層：貪食者，以及妖怪家族，還有星巴克。
8. 地獄第四層：守財奴，敗家子，以及財神和冥王家族。
9. 地獄第五層之一：憤怒者，以及命運女神。
10. 地獄第五層之二：憤怒者，跋扈者，以及沼澤船夫和阿波羅的愛恨糾葛。
11. 地獄第六層之一：狄斯城，復仇女神與美杜莎。
12. 地獄第六層之二：伊壁鳩魯是誰？他是異端還是小清新？
13. 地獄第六層之三：異端邪說，還是政治傾軋？教皇黨與皇帝黨。
14. 地獄第七層之一：暴力犯的三種形式，以及索多瑪城。
15. 地獄第七層之二：迷宮中的忒修斯與米諾陶，與酒神和少女的童話。
16. 地獄第七層之三：血河中的大魔頭，亞歷山大與阿提拉。
17. 地獄第七層之四：自殺森林，女妖哈爾皮，西西里首相與國王的糾結。
18. 地獄第七層之五：沙地火雨，高傲的將軍，正直的公主，與俄狄浦斯的悲劇。
19. 地獄第七層之六：從黃金時代到黑鐵時代，人類如何鑄就了自己的地獄？
謝謝觀看，我是@珊珊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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