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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相見恨晚

「幸福是什麼?——忘卻那些無可挽回的東西。」

——某位皇帝的箴言

一.四川朋友

某個冬天的下午,我坐在寧堃鎮市中心一家新建的咖啡館裡,等一個四川朋友。

咖啡館是近兩年才流行起來的稀奇玩意兒,我想是因為改革春風終於從城市吹到了這裡。原先在寧堃鎮,若是要約人見面,最好是去S茶館尋一個雅座。而就在去年,S茶館關了張,它年近七十、抖抖索索的老闆決意去更南的地方安享晚年,因他脆弱的膝蓋已承受不住南國濕冷的凍雨。我仍清楚地記得茶館營業的最後一天,我親眼看見鎮上許多生疏的老面孔身著素衣來此喝茶、憑弔,直到太陽歸西。遺憾的是我的父親當時業已去世,不然我料想他肯定也會去要一壺茶。而就在S茶館關張之後沒兩個月,原先堆滿雜物的一片空地上便懶懶散散地立起了幾棟洋建築。但無論如何,於我而言,茶館與咖啡館沒有什麼差別,無非是換個地方等待、抽煙、消磨時間罷了。沒有什麼差別。

我坐在一張靠窗的位子上,旁邊是玻璃外牆,陽光透過它大片大片地投射進來,照亮了侍應生姑娘淡紫色的裙擺,而我卻仍然手腳冰涼。她把托盤上的一杯咖啡端到我面前並囑咐我慢用,我點頭、微笑致意,然後仍舊讀我手上的書——我時不時抬起頭來,看看牆上的鐘,端詳著時間;又不時觀望著玻璃門處究竟有誰進來,畢竟,我在等一位四川朋友。

我是昨天下午接到他的電話的,接電話時我正在疏通管道;他與我攀談起來,我用右肩夾住電話,把雙手在抹布上擦乾。他的聲音充滿激情,但又疲倦,像架走了調的古鋼琴。電話那頭,他聲稱是我的中學同學,臨近年關故地重遊,想找老朋友聚一聚,說說話。我費了好大勁才努力拚湊出這一形象:四川人,急脾氣,高鼻樑,大眼睛,嘴上沒有把門……我本不愛應酬交際,昨天卻不知道為什麼一口答應下來,並表現得極為熱情。也許是學期結束後,過長的假期讓我渾身發癢,迫不及待地要找些新樂子,就像這裡的人們需要的是咖啡館而不再是茶館一樣,儘管咖啡的滋味也並不強到哪兒去。事實上,誰又能知道電話那頭的聲音究竟來自哪裡呢?或許他也撥通了錯誤的號碼,找錯了人,因為就我而言,除了在同一間教室上了三年課,中學時代我們的交情實在是少得可憐。出於時光的磨損,在電話纖細的管道中,男人與男人的聲音、女人與女人的聲音,全都如此相近,難以辨別;甚至男人與女人的聲音,都能巧妙地加以混淆,而從四川到丘陵地帶的寧堃鎮,相距也並不十分遙遠。儘管如此,我仍對今天下午四點這場解謎遊戲饒有興緻。

拿鐵咖啡泛著苦味兒,很難入喉;煙快要燒到頭了,書也將將翻到最後一頁——一切似乎正步調一致地走向完結,我抬頭瞥一眼牆上的鐘,四點已過。我掐滅煙頭,把書收起來,一心一意地盯著門口,像獵人等待獵物,我辨認進來的每一張面孔,並用記憶與之交合。大多是身著休閑裝的年輕人,摟著與自己同樣年輕的女孩,進來要一杯美式咖啡,坐下,膩膩歪歪說個不停;偶有與我同樣年紀的人推開門,好奇地看了一眼,便又轉身離開,像進錯家門的老糊塗——也有一些更為瑣碎的印象,關於高鼻樑、赭色皮膚、小眼睛、窄額頭、鬆弛的眼袋等等,不勝枚舉,但統統對不上號——我試圖打電話過去詢問,而昨日的號碼總是重複著女人甜美的忙音。甚至有那麼一回,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試圖來此取暖,剛到門邊坐下,鋪開行李,穿紫色裙子的侍應生便上前呵斥、驅趕,讓他滾蛋——但直到後廚里出來一個穿小西服的男人把他架出去,事情才算了結。屋裡不時仍有人進來,出去,向吧台詢問什麼又轉身回到位子上——一束光打在血紅色的舞台上,影子們在上面來來回回地走動,冷得直跳腳,而主角卻遲遲不來。

一陣輕輕的響動把我從屋裡矯柔的音樂聲中驚醒,我轉過去看著窗外——先是水滴,然後是冰珠子,最後是成片成片的真正的雪。接近五點,太陽慢慢落下,雲與雲之間挨得越來越近,鬢眉相貼,雪花叩著玻璃,像玉石在水中碎裂。正如天氣預報所言,今天下午較晚的時候,整個寧堃鎮都會下雪——中到大雪。屋裡,人們紛紛收拾好東西,結了賬,拿出預先備好的傘,頭也不回地離開;門口便是公交站台。我觀察著那些雪花的痕迹,一滴、兩滴、三滴,隨後連成一線,又是一滴、兩滴、三滴,嘀,嗒,嘀……客人們轉身出去。此刻,人造的光源正式取代了太陽,路燈橘黃色的光融化在雪裡,變得曖昧不清。我沒有帶傘,於是索性多坐一會兒,享受最後的等待時光。侍應生姑娘過來,到我桌前詢問是否續杯,我拒絕了,並說自己在等人。事實上,我心裡明白,四川朋友或許是不會來了。

而兩位侍應生也終於閑下來,坐到吧台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我聽到年紀較長的那個聲音先是抱怨股市、再抱怨物價(尤其是蔬菜的價格),最後聊起了當地電視台的某部片子,她的聲音像風中發了霉滲出綠色的一隻橙子;而另一個聲音只是聽著,藏著自己的詞語。過一會兒,另一個年輕的聲音開始發話,猶如切好的青蘋果,汁水四濺、嘰嘰喳喳地談著明星、八卦、錯過的演唱會,而年老的那個彷彿是累了,只是喘息著……雪下得更大了,幾乎要遮住視線,我看到行人們一個個裹緊了大衣,加快腳步,努力向更溫暖的地方走去。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是個身材頎長的男人,戴著黑色手套和黑色圍巾,高鼻樑、大眼睛;我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身來,想走上去迎接,乃至擁抱,而他卻徑直走到吧台,中止了女人們熱烈的談話,用手指敲敲桌面說,我要一杯拿鐵咖啡,謝謝,接著便找個沒人的位置坐下,雙手交叉著,一言不發;我想,他或許也在等待,等一位不會來的四川朋友。

——那束燈光熄滅得極為迅速,血紅色的舞台消失在完全的黑暗中;放映機關掉了,我到吧台結了賬,戴好帽子,提起包走出了這間咖啡館。外面的天氣冷得簡直在下刀子,我想。

二.中央廣場

地面已覆了一層鬆鬆垮垮的雪,我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吱嘎吱嘎地跋涉著。越往東走,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眼見就剩下我一個。從市中心的咖啡館回家要經過中央廣場——寧堃鎮失血過多、早已冰涼的前任動脈。不再有遭人豢養的白鴿匍匐在廣場上,自然也就不會有蹲在廣場邊、賣鳥食的可親老人。天空中只是偶爾傳來幾聲嗚咽,一些灰色怪鳥嘶鳴著飛向更南的南方。天色陰得像在淌血。

我試著橫穿中央廣場的時候,餘光瞥見道邊寧堃鎮唯一的教堂。我曾到那兒造訪過幾回,無非是一些司空見慣的事物:一臉嚴肅、時常閉眼嘆息的講經人、跪在蒲團上喃喃自語的中年婦女、積了灰的舊鋼琴……不一而足,有時路過這裡,還能聽見顫顫巍巍的聖歌從那扇發黑的、幽閉的門中傳來——我簡直難以想像,寧堃鎮的人們是如何接觸到信仰的;除了股市、菜價、小城電視台的下流相親節目以及網路八卦之外,他們還能有什麼別的信仰?在寧堃鎮,無神論是高尚的。

我本想像從前一樣不動聲色地經過,直到一個聲音怯生生地叫住我。

那聲音來自教堂門口站著的一個姑娘,她的身軀微微打顫,上衣的嫩綠色下擺被風吹起,腳邊則已積起約莫一拃深的雪。就像深淵中的一朵牛蒡,我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句子,不由自主走上前去,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她滿臉通紅,對我支支吾吾地開口說道——

先生,你相信有神么?

原來上大學的時候相信過,現在不信了,我說。

她的思路似乎被打斷了,一時說不出話來;神愛世人,她小聲嘀咕了兩句;先生,你當真不相信有神么?那麼請你收下這個吧,看看吧。她從包里拿出一本小冊子,遞給我,我遲疑了幾秒,仍然點點頭,收下了——往日里,我是從不上這一類當的。

我沖她笑笑,讓她早點回家休息,她說,等雪停了再走。我轉身離開,繼續走進風雪裡;路變得越來越不好走,我卻一步步踏得更加紮實,眼前所見似乎都沾上了嫩綠色,我隱約瞧見有什麼東西劈空斬浪,讓平原歌唱。

雪此時飄得更大了,彷彿要把一切都吞吃進去;我的所見愈發狹窄,黑暗的天空被壓得很扁,餘下是無垠的白,簡直要使人致盲。我勉強辨認著方向,懷疑自己能否順利到家。包里多了一本福音書,彷彿平添了巨大的重量,我低頭看路,鞋襪已盡數濕透。

而此刻我看見遠處地平線上浮現出人影,似乎是個男人正彎著腰,步伐沉重地走來。我們慢慢逼近對方,我得以看清他的面目——一個瘦弱的、穿著略顯單薄的年輕男人,拖著一隻巨大的紅匣子,一點點向前踱著;他弓了身子,把繩子勒在肩上,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忍受著巨大的苦痛似的,滿臉通紅卻大氣也不敢出,埋頭向前走著,背上已鋪滿了蛋糕似的雪塊,稍一哆嗦便顫動幾下,落下幾點白色。我辨認出來,那是隔壁超市在聖誕節搞打折促銷時擺出的巨大裝飾,當時除了紅色的禮物匣,還有煙囪似的襪子、一人高的聖誕樹等等。如今舊節過去,新的節慶仍未到來,人們已在張羅鞭炮、煙火和春聯,而昨天,縱飲狂歡的西方節日則成了一些人的重負。我眼看著他從我身邊經過,接著,我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目送寧堃鎮的希緒弗斯走得很遠很遠,卻終究沒有與他說上哪怕一句什麼話。他拖著這匣子要往何處去?給誰交差?也許他也會同我一樣,穿過廣場、經過教堂、走過咖啡館;也或許不會,那冰冷的紅匣子將在雪夜中失卻了顏色,被埋得極深,難以找尋。

而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一切已經無可挽回地結束了——我向後望,一片白茫茫,然後風繼續來、雪繼續來,又有怪鳥在空中飛舞,抑或是蝙蝠,我不知道。於是我跺跺腳,仍舊往家的方向走去,在這樣的夜晚,道路顯得格外綿長。除了今晚的雪,我不曾留神的事情還有一件——傳福音的女人和拉縴的男人,究竟是怎樣一種隱喻。

但不管怎麼說,我費了許多力氣,終究還是看見了家門口熟悉的路燈和灌木。我走到門前,拍拍身上的雪,抖抖衣服,從口袋裡掏出鑰匙。

三.日常生活

我打開房門,走進屋裡,室內暖和極了。我換上拖鞋,把包一甩,幾乎是癱倒在客廳沙發上。這時,妻子穿著圍裙從廚房出來,把熱氣騰騰的菜端到飯桌上。她說,你回來了?是啊,我頭也不抬地回答道。晚飯馬上就好,湯還要再燉五分鐘,她這樣說著,一轉身又進了廚房。

我閉上眼躺了一會兒,感到漸漸恢復了力氣;頭頂的日光燈在眼皮彼岸晃著,讓人心慌,我覺得無所事事,便坐起身來,打開客廳的電視,裝模作樣地看起來。屏幕上,一個中年婦女正勸導著一對冷戰中的夫婦。要謙和、要忍讓、要包容、要理解,要手牽手一起走下去——那女人如此說道。

吃晚飯的時候,妻子坐在我對面,問我今天見老同學是否順利。我苦笑著說,還能怎麼順利,被人放了一下午的鴿子。她於是大笑,開始說起自己的先知,說自己早覺得那個什麼四川朋友來歷不明云云,我不置可否,只是喝湯。過了一會兒,見我沒有反應,她又轉而問起包里那本福音書的事兒來:你平時不是不信這種東西的嗎,怎麼現在倒信起教來了。我反問,你是怎麼看到那本書的?她說,書從包里掉出來,碰巧發現的。

我說,沒什麼,路上有人給我就隨手拿了,當時著急回家,沒想那麼多。她哦了一聲,隨後又低頭不語,繼續扒拉起飯來。飯桌上又只剩下湯匙和碗碰撞的聲音,一旁的電視仍開著,負責播報新聞的女人患了感冒,不住地咳嗽。

哎,她抬起頭來,眼睛一亮,從今晚開始,吃過飯後,我們每人吃一個蘋果,怎麼樣?我說你這又是鬧的哪一出,好端端地怎麼又想起吃蘋果來?她說,昨天電視里報道的,蘋果價格暴跌,所以今天特意採購了一大袋,等著過冬慢慢吃。她還說,一天一個蘋果,長命百歲。她笑了,笑出了抬頭紋。

我說,你不要老聽電視里講的有模有樣的,買這麼多蘋果,吃不完要壞掉的;她說,有信心,吃得完。正如我說的那樣,寧堃鎮里大多數人(尤其是女人)將電視奉若神明,信仰那些反覆剪輯過的一地雞毛的視頻片段,信仰那些抻長了脖頸吊著嗓子的一隻只鴨……信仰的香火從未斷絕。

此時,正式新聞已過,電視里開始煞有介事地播放起社區送溫暖的事兒——一個男人隨著鏡頭來到某片小區、某棟樓的某個單元,裝模作樣地敲門,舉起話筒,朝人們施以小恩小惠權當意外驚喜——妻子一邊吃著飯,一邊頻頻回頭,彷彿下一秒就有人來敲門似的。我笑她太迂腐,而她雙手交叉著,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要是這輩子能上一次電視,哪怕是地方台,該有多好啊。

我打開房門,走進屋裡,室內暖和極了。我換上拖鞋,把包一甩,幾乎是癱倒在客廳沙發上。這時,妻子穿著圍裙從廚房出來,把熱氣騰騰的菜端到飯桌上。她說,你回來了?是啊,我頭也不抬地回答道。晚飯馬上就好,湯還要再燉五分鐘,她這樣說著,一轉身又進了廚房。

我閉上眼躺了一會兒,感到漸漸恢復了力氣;頭頂的日光燈在眼皮彼岸晃著,讓人心慌,我覺得無所事事,便坐起身來,打開客廳的電視,裝模作樣地看起來。屏幕上,一個中年婦女正勸導著一對冷戰中的夫婦。要謙和、要忍讓、要包容、要理解,要手牽手一起走下去——那女人如此說道。

妻子再次從廚房出來,端了一碗湯,喚我上桌吃飯。我應聲而起,她這時走到我身邊,拎起我的包,徑直倒出一本福音書來。這是什麼?她問;宗教的小冊子嗎?

沒什麼,我說,路上順手拿的,沒注意。

我記得你之前可從來不拿這些東西,怎麼現在又信起教來?她向我走近幾步,睜大眼睛看著我;我被看得心裡發毛,忍不住往飯桌邊走去,試圖中止這場對話。她的腳步跟上來;她坐到我對面。我們得談談,她說。

我想知道,你對我的看法究竟是怎麼樣的,或者說,你覺得我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從身後拿出兩個蘋果,一個握在手中,另一個遞給我。

一個好妻子,我說。

好妻子?有多好?什麼樣的才算是好妻子?

稱職的妻子。

哪種稱職?幫你洗衣服、收拾屋子、照顧一日三餐的那種稱職嗎?在外人看來,我們除了沒有孩子,一切都像是絕配,完美夫妻,而且你似乎並不在意這一點缺陷,為此我感激了好一陣。我還記得;她狠狠地連皮咬下一塊果肉,嚼了又嚼;在我小的時候,想像著自己將來會過怎樣的婚姻生活,有一棟好看的房子,生很多孩子,兒女成群,不時到外面花園裡散步,那有多幸福。我捧著蘋果,錯愕不已,而僅一剎那,她的手中只剩果核,我感到飢餓,又不敢下口——說話間,她又從身後不斷掏出新的蘋果。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她問。

不記得了,我試著去咬手中的蘋果,果肉酸得人牙疼;但我記得,介紹人把我帶到你南國的公寓里,你開了門,不跟人打招呼,而是又坐回凳子上馬不停蹄地寫著些什麼,寫個不停。我走到你身邊叫住你,你抬頭,對我笑笑,我說,我叫陸敏。我看著你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我叫陸敏;你這才告訴我,你叫王冠生。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我注意到,你那時用的鋼筆,是某個時髦的牌子。

在那之後,我開口,試圖接過話茬;在那之後,我們似乎開始談起了『戀愛』,她接著說,吐掉第二枚果核;你曾經帶我去過一些地方,饒有興緻地介紹這介紹那,不過我並不關心,我只關心你,但關於你的一切,我了解得太少了;關鍵的地方,你總是一筆帶過,像沒發生過那些事情似的,你寧願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寫、寫、寫,而你筆下的東西,除了那些公開發表的官樣文章之外,我什麼也沒讀過。

蘋果越來越多,飯桌變得極為擁擠,湯湯水水緊挨在一起,幾乎要翻出來,她卻仍不停地拿出蘋果,彷彿在積攢過冬的糧食。還記得那一次嗎?我們定情的那一天。我們喝了點酒,你在江邊吹風,然後從後面抱住我;此刻她的眼睛盯住我,我被某種東西攝住,不自覺地加以回望,像凝視一道深淵;你在我耳邊說,『我愛你』,我愛你,你說。

可那真的是愛嗎?冠生,你老實告訴我——她的聲音提高了。

那是愛,我勉強支撐著回答。

是嗎?你只是把對世界的恨,變成另一種情感加在我身上;我是你揮霍自我的工具。如果你愛我,我們換個說法,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我沒有回答,於是她繼續說;如果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為什麼不在我憂鬱的時候抱抱我?為什麼不給我看你寫的那些信?有一回我要看,你立刻把你的隱私點上火燒了,燒得一乾二淨;離開南國,回到寧堃鎮來,當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員,過這樣的日子,你開心嗎?我最好的朋友,冠生,你開心嗎?她像是醉了。

只有一次,她說,只有一次,我看見了真正的你——你父親頭七前的那個晚上,你喝多了,抓著我的手跟我聊天,有關你大學裡的那些朋友,F、G,有關你揮之不去的那些恐懼,我幾乎如獲至寶——可聊到關鍵處,你卻滿身酒氣地睡著了,像一個嬰兒,我叫不醒你,抓不住你。第二天,在頭七黑色的隊伍里,我碰碰你的手,而你像個被押解刑場的犯人,一句話也不說。

酒紅色的蘋果們在桌上已無容身之所,紛紛沉重地滾落到地板上,發出一聲聲悶響;她終於累得放棄了咬合,把剩下的半個蘋果抓在手裡搖晃著;不過,這不是在責怪你,因為你的妻子同樣也有事情沒告訴你;我們沒有孩子不是巧合,而有它的原因;我墮過胎,兩次,為了別的男人,介紹人沒有告訴你。經歷了這些,我已經不再想兒女成群和帶花園的大房子的事兒,我只想離那些混賬的日子遠一點。可你的愛,這種愛,一日三餐……啊不,恨,是另一種混賬,老實說,我既受夠了又沒有受夠。

風在刮我的窗戶,颳得砰砰響。燈光似乎突然暗下來,我向她伸出手去,她把手縮回,從椅子上起身離開飯桌,往黑洞洞的過道走去,去她的卧房。蘋果滾到我腳邊,並開始腐爛;這時,我瞥見她座位旁,一架碩大的攝像機正對準我的臉。機器頂上的指示燈滿足地閃爍了兩下,隨後,無可避免地熄滅了……

四.呼吸,驟停,毀滅

我坐在桌邊,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我過去把門打開,一個男人站在門口,滿臉倦容,彷彿已經走了很遠的路,連頭髮上也覆著一層雪。我說,進來吧,他應聲進門——那是我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F,我咬牙切齒的兄弟。

我們在客廳沙發上落座。他雙手仍微微顫抖著,顯然凍得不輕。我們這得有五六年沒見面了吧,我一邊說著,一邊點起了煙,又從煙盒裡抽一支遞給他。不了,謝謝,我不抽煙,他說。接著,他抬眼望著客廳天花板,彷彿在努力回想著什麼。過了一會兒,才像剛回過神兒來似的,對我說,是我新年時寫的那封信把他召喚到這兒來的。

今年元旦,我在收拾雜物時發現了一張大學時代的照片;是從某本業已絕版了的東歐小說里掉出來的。已經舊了的照片上,我一手摟著G,F站在一旁,身後是一棵樹;我們稱之為「自由之樹」。雖是盛夏,F仍穿著筆挺的襯衫,不過笑得很開心——我似乎從未見過他那麼笑過;G是我當時的女朋友。她穿著過膝長裙緊挨住我站著,我的胳膊挽住她敏感的腰,她卻一反常態,沒有抗拒。我們仨最後的黃金時代將永遠是夏天。

我們是在南國第一師範大學的某場詩會上認識的。在那之前,我們雖都是學校某雜誌社的成員,彼此間卻都沒有見過。一年多後再次憶起這次詩會,F是這麼說的:會場悶熱,主持人插科打諢,人們帶著陶醉的表情走上舞台,念誦些並不高明的詩歌——有關青春、年華、美麗的游泳、羅塞蒂或奧菲利亞——一切全亂套了,亂得像一鍋粥,他說。而我卻認為,那是個再好不過的夏夜,像絕大多數年輕人一樣好;儘管那許多詩的確是垃圾。

除此之外,我們還達成了另一點共識——G是我們之中最好的女詩人,如果當時我們願意捨棄掉一點兒屬於男孩子的可憐的自尊,我們甚至可以如此宣稱,她就是我們之中最好的詩人。

那麼,你現在在哪兒安家呢?我問。南國,新的經濟開發區,我在那裡有一棟二層樓的房子,我和妻子女兒住在一起。證是三年前領的,誰都沒有告訴,喜酒都沒有辦。

順著那張照片,我又在書櫃角落裡發現了些別的什麼——一本雜誌,我們自己的雜誌。我仍清晰地記得那個早晨,我們在充滿霧和鳥鳴的校園裡散步;走著走著,G突然轉過身來看著我們——她那時扎著雙馬尾,仍未受折磨——她眨眨眼睛說,為什麼我們不做一些真正的文學呢?

我們於十一月與學校決裂——他們查封了詩會,把詩人趕出校園。接著,我們三個在校外找了間房子,吃住都在一起。沒有空調,天熱時牆壁常常燙得似乎要裂開;我們有三張板凳,兩張床和一張桌子,這就是全部了。夜深之後,我和F背貼背擠在一張床上,誰也睡不著,各自想心事,不時嘆氣;而隔壁的G則睡得很沉靜。

她常常在幽閉的房間里吸煙,一支接一支;在她吸煙時,F常常到門邊站著,或出去透氣。而我坐在她身邊,忍受著這一切,自己寫詩,製造文字垃圾,猶如指甲在火柴盒上輕擦,划出微弱的火。她不停地吸煙,也不停地寫,寫得快極了,筆尖像在波光粼粼的護城河裡游泳。有時,在完成作品後的虛弱里,她靠到我肩上哭泣,像如釋重負的孩子。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時下定決心的。

那天下午,我們從印刷廠出來,太陽很大,我們貼著牆根走,F雙手插袋走在前面,我和G在後面並排走著。找了些朋友,稿子東拼西湊,新雜誌總算在這一天交付印刷。F提議我們去喝點酒慶祝一下吧,我說那我們就喝兩杯去吧,G不說話,只是笑。我們沿著破破爛爛的青灰色圍牆一直走,繞開垃圾中轉站和拾荒的老人,朝向太陽不停地走,走進人聲鼎沸的小酒館,坐下,開始吃喝,直到半夜。酒館就建在火車軌道的正下方,我們每次碰杯,頭頂就轟鳴起來,連燈泡也搖晃個不停。F滿臉通紅,罕見地失了體面,開始嘔吐那些所謂的詩。我人事不省地趴在桌上,眼前是林立的酒瓶、糟爛的燉菜,以及喝醉了酒、爭吵不休的人們。天花板的震顫讓我頭疼,我幾乎睡去,直到桌子底下,一隻女人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轉頭看著G,並且知道有些事情就像頭頂上飛馳而過的列車一樣,該來的總要來,無可阻攔。

那你現在在南國做些什麼呢?我問。前些年去外國讀了個博士,現在到南國某個大學教公共課,有關思想品德的,每堂課一百五十人。拿著不高不低的薪水,提前享受退休生活。他回答得很自在。跟文學無關嗎?我追問。毫無關係。

我們在一起之後兩個月,某一次夜談中,我追問她妙筆生花的秘密。

此時我們在一張床上仰卧著,月光從窗戶里落進來;我看見一隻蟲子正歪歪斜斜地試圖橫穿天花板;而F在隔壁鼾聲如雷。她說,我總能聽見一些密語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因此我所做的只是抄寫員的工作。我表示不解,她坐起身來,靠著床頭,第一次跟我談到上帝。

她說,你相信有神么?我搖搖頭。

倘若沒有神,她說,憑藉我們自己的力量,怎麼能走得這麼遠?她的眼睛在夜裡亮極了,像貓的眼睛,又像雪在燒。我忍不住去稱讚她的眼睛,她攥緊我的手;蟲子成功地爬過了天花板,倒懸在牆壁上。而我開始相信有神。

那你現在又幹些什麼呢?他反問。逃回老家,跟父母在一起;到一所中學裡教書,教些「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之類的鬼話。我站起身來,到廚房去,踢開滾落一地的蘋果,從冰箱里拿出兩瓶酒。那我們差不多一樣失敗,他的聲音從客廳傳過來;不,我更失敗,我說,你好歹還留在了那裡,我卻連這點勇氣都沒有,夾著尾巴跑回來,像受了驚的鴕鳥。他打開酒瓶,倒滿兩杯子酒;敬鴕鳥,我說。敬鴕鳥。

有關自由之樹的故事發生在半年以後,一個終於放晴的植樹節。我們說好去踏青,而G說,她想到野外去種一棵樹。彼時我已察覺到雨水將至——她寫詩的速度開始變得遲緩、沉重,在字與字、詞語和詞語之間,擠出女人的咒罵之語。我試著去抱她,安慰她,她卻以雙臂把自己隔絕開來。「我無法再翻譯那些密語了。」我曾聽到她這樣自言自語,而這一句話也飛快地消失,像眼淚滴進湖水。她的煙越抽越少,乃至最後完全放棄了;而我卻越抽越多。情形常常演變成這樣,她放下筆,斜倚著牆壁望著我,看我一邊抽煙一邊寫作。但至少,當時她還足以忍受這一切,她還願意笑。

我們快步趕上一輛開往郊外的公交車,坐到車廂後部。由於是始發站,車上沒什麼人,除了我們以外,只有兩個男人坐在車廂中部;他們之間隔著一條過道。駕駛員不斷摁下按鈕,播報到站的廣播。F向我和G湊過來,要跟我談談有關荷爾德林的事兒;可我不喜歡荷爾德林,因此頻頻閃躲。G坐在我們中間,凝視著車廂里空空蕩蕩的地方。

——我們看見兩個披著長發、背著吉他的青年一溜煙跑上車來,在車子最前面坐下。我們又看見兩個身著淡藍色襯衫的中年男人提著公文包不緊不慢地走過來,到我們周圍坐下。最後我們看見孩子,無須買票便闖進來,在車廂里上躥下跳。青年們聊著崔健和大門樂隊,中年人們靠在椅背上小憩,而F仍在試圖跟我解釋,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的闡釋是否是一種誤讀……G戳戳我的手臂,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那兩個一開始就在車上的男人此刻正面對著彼此,隔著走道,用手語比劃著什麼。他們時而睜大了眼睛,時而笑著,但那些手勢究竟意味著什麼,我不知道。而就在此時,車子猛地一個急轉彎,所有人都向一側倒去,我壓在G身上,而她則緊挨著F;人們停止了交談,抓緊離自己最近的扶手;陽光從一側的窗戶里大口大口地喘息進來。

這幾年裡,我試著跟自己和解,他抿一口酒,接著說道;讓自己認為現在的生活是一種幸福。多麼幸福啊,他說,不用再像以前那樣跟一日三餐周旋,婚姻美滿,家庭和睦,有固定的假期;鴕鳥般的幸福,只要能忘掉那些無可挽回的事情,就能大功告成。我看著F滔滔不絕的樣子,心想,有些事情可沒那麼容易忘掉。

轉眼間六月到了,房間里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蚊子從屋子每一處漏水的地方滋生出來,嗡嗡飛著讓人心煩;G幾乎放棄了寫作:她每寫上兩句,就赤著腳在屋裡走過來走過去。你消停會兒不行嗎?我說。我的思路頻頻因此中斷,因而向她發作。每到這時她就盤腿坐下,從手邊隨便拿一本什麼書看,看了不過十分鐘又站起,繼續踱步,那腳步聲就像酒店上方不斷駛過的綠皮火車。因她不再抽煙了,F得以回到屋裡安心寫作。六月的南國,時間炎熱得彷彿停止,牆壁的細紋反射著強光,我們買了電扇降溫,卻無濟於事;葉片笨重地刮動著,製造出另一種噪音。角落陰涼處放著我們的第一期雜誌,一共三百本,油墨已干卻無人問津。它們隨意地堆在一起,像一座真正的山壓在胸口。間或有朋友來拜訪,我們請他們進來,喝酒,試著把話題轉向文學;可朋友們似乎都不再寫了,反倒更願意談論股票行情、未來的工作、子虛烏有的千年蟲,乃至天氣——這卑鄙的、惡毒的、令人惱火的天氣。

我疑心G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她幾乎不再開口說話,她已受折磨到難以開口的地步。我試著去安慰她,勸她去看醫生,或找個晴朗的日子出去走走。她卻只是用手摸摸我的臉,以沉默一一回絕。她有時也笑,卻找不出來由。在她熟睡的時候,我翻開某張被她揉成一團的手稿,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箴言,是從聖經里找出來的。她那樣寫著:「不可試探你的主」。

而在那之後,充滿戲劇性的是,她似乎又奇蹟般地康復了,甚至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光彩照人,寫詩、聊文學,乃至親自下廚,一切彷彿都完好如初,只是她仍舊拒絕我的擁抱。這很正常,我當時想,痊癒需要時間。

我還記得出事的那個下午,我從外面買菜回來。我推開門,夕陽落在白牆上,我清清楚楚地看見F只穿著一件背心坐在我的床上,G則坐在他身邊。他拿著一本荷爾德林詩集,似乎正在她耳邊講些什麼,而她聽得很認真。兩雙球鞋收拾得整整齊齊,擺在床邊。

所以,在那件事情之後,你們怎麼樣了?我問他。F遲疑了一會兒,隨後彷彿是無可奈何地說道,G彷彿把這當成一種必要的療愈,由此,她重新開始寫詩,寫得比之前還要好。他告訴我,他們曾一起坐車去看望「自由之樹」。它枯死在它的坑裡,他們裝模作樣地滴了滴眼淚。隨後,在回去的公車上,他們靠在窗邊,忽然覺得互相厭倦,於是下車後各自離開,他沒再回公寓看過。當然,這只是他的一面之詞,我相信,事情一定有另一種解釋,就像我那時一樣。在做盡一切事情之後,是什麼讓人們分開?或許是神,不然,憑藉我們自身的力量,如何能做到這一點?風雪仍舊拍打著窗子,一隻黑貓從不知什麼地方躥進屋子,在我們面前一晃而過,隨後又消失不見了。

搬出公寓後,我曾以各種方式與他們見面。一次是在學校例行發放的報紙上,我在某則無趣的新年賀詞下面發現了F的署名,他似乎重新成為舊世界的主人,且比從前更加精通語言的藝術。而關於G,我在某堂外國文學課上見過她。她穿著寬鬆的黑色外衣,眼窩深陷,坐在最後一排。我轉過身去,想和她打招呼,卻發現她的眼睛壓根不在注視任何東西——一束光照進虛無,零,空集。我幾乎是羞愧地收回了手,從書包里拿出要用的課本。課堂上,一個女人正聲情並茂地講述包法利夫人如何死去。下課後,我看著她沿著走廊一側默默走向遠處;而貼牆走本是我的陋習。我也曾想過去看望我們的「自由之樹」,可當我冒雨趕到車站時,卻發現那班公交車已經停運。或許,雨水是很好的滋養,我當時這樣想。

父親去世前的最後一段日子,他常常把我叫到床邊,一遍又一遍念叨些有關我的事情,我低下耳朵,不厭其煩地聽著:少時厭學,一心只想著看書;有一回開燈時不慎觸電,差點要了我的小命;還有我的那些朋友,從小學時候開始,他一一記得清:小Y、老K、急脾氣的小趙。他還常常念叨著你,F,我的好兄弟,在我的某個生日會上,我父親曾經見過你。他說,那個戴眼鏡的、跟你一起出雜誌的小夥子現在怎麼樣了?他在彌留之際這樣說。

那麼,你知道G現在在哪兒嗎?我問。我想去看看她,敘敘舊。他這時突然低下頭去,以手掩面開始哭泣;像堅硬的石頭碰碎了,流出金黃色的心。

G死了,他說。我們這一代人中最好的女詩人死了。在五年前,被狗咬傷,得狂犬病死去。我們這一代人中最好的詩人沒有死於抑鬱,沒有死於污濁的水或高樓下的空地,卻死於狂犬病,像個動物,死於怕風、恐懼、痙攣,死於高潮後的呼吸困難。我聽見貓還在這屋子裡嗚咽著,撓著爪子。可我不去管它,我們都不去管它。

喝完最後一杯酒,F穿好大衣,起身與我道別。我仍坐在沙發上,想著別的什麼事情。他甩上門走了,發出一記悶響。彷彿得到召喚似的,屋裡霎時漆黑一片;我想也許是風雪壓塌了電線。在完全的暗夜中,貓的眼睛擦得雪亮。

五.——轉抄自遙遠地方的訊息

我在書房裡收拾東西,準備給一些老朋友寫信。妻子推門進來,端上一盤已經削好的蘋果。我吻吻她的臉頰,說你這一年辛苦了。她笑著出去。這時一個電話打進來,我提起聽筒,是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聲音,對方聲稱是我的初戀女友G。

電話里,我們熱絡地聊了約有三十分鐘。有關畢業後的去路,她笑我到中學裡做了政治老師;沒辦法的辦法嘛,我說,那你呢?你最近在忙些什麼?她說,她轉修了某個大學社會工作專業的碩士;然後呢?然後現在在一家社會保障機構上班,朝九晚五,日子無非這樣過嘛,她如此自嘲。是啊,日子無非這樣過。

你還寫詩嗎?我問。

沒關係,我也不寫了,我笑著說。如果你想來看我,我們可以在黑鳥咖啡館見面,對,寧堃鎮一家新開的咖啡館。S茶館?去年就關張了,老闆跑到海南去了……那咱們以後有緣再見——好的,有緣再見。

我從書櫃里找出來一本舊得發皺的《聖經》,扉頁上用女人的手筆寫著:『那美好的仗我已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守住了』。我把書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我們把書櫃里所有的書都抖落出來,一一檢閱,我們絞盡腦汁回憶那個時代的文學史,卻怎麼也找不到一首該死的詩。而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我們最好認為,沒有詩也是一種幸福。

周虎 筆

20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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